第74章 ·?

第七十二章·?

回憶父親生前作風, 視将士如兄弟,共進退、同吃住,若他得知今日他們被如此對待, 說不定能氣得跳出來找扶侯算賬。

當初扶侯從父親手中要走人時,所用理由亦是擔心他們和他一樣為人算計不得安穩, 過河拆橋便是如此了。

李承度沉眉, 半晌道:“喚那傳信之人來。”

王六內心歡呼一聲,心知主子算是松口, 已經決定讓魏将軍他們來此地, 期盼油然而生。

對沈世子一戰大勝, 主子如今名聲已有,只在旁人看來根基不穩,亂世中異軍突起比比皆是, 能留存到最後者少之又少。如今趙家郎主雖算是自己人, 又與□□刺史聯手, 但王六思來,終歸要有自己的人馬妥當, 這才是亂世立足的真正底氣。

主子從不為此擔憂, 他卻是急性子, 眼下能有接收李蒙将軍舊部的機會, 自然迫不及待。

筆走游龍, 李承度的字遒勁有力,一如其人,穩若崇山, 其勢磅礴。

王六無聲研墨, 被門外輕扣聲引去思緒,走去聽了幾句, 方才展露的歡顏收斂,入內将傳訊人的話重複了遍,納罕不已,“沈世子這豈非在為主子你造勢?”

如今尚無捧殺一詞,不過李承度也知沈峥打的什麽主意,沉思道:“流言難止,不用特意去阻攔,注意周圍動靜。”

他的身份早已對趙渚托盤而出,二人有共同大敵,又有母親為紐帶,所以趙渚才會那般信任他。至于徐淮安……李承度與他相交過淺,暫時還無法評判此人心性,他行事正氣為民,但偶爾的作風,令人難以捉摸。

在李承度看來,亦正亦邪。

王六道是,仔細思量,主子的身份既藏不住,明着亮出也并非壞事,如今玉玺、太子和小郡主都在他們這邊,順勢而為,倒是應了天意。

處理完幾件事,李承度照原計劃去營中走了一趟,他這幾日時常如此,最早午時、最晚黃昏歸府。

扶姣悠悠睜目已是巳時,臉側被輕柔春風撫過,發絲垂在頸側,撓得癢癢的,讓她翻了個身,大腦放空,對着帳頂發呆。

她好像做了個夢,夢中有大水還是山……具體的模糊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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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榻正對微敞的菱窗,僅露的天地間晴空如碧,若玉石洗淨,蕩出水波,疊了層層雲紋。

一只小雀從院中枝丫飛來,被臨榻小桌旁擺的炒豆子香氣吸引,那是扶姣昨夜睡前用的小零食。啾啾飛進,小雀啄下最後一顆豆子,腦袋轉了幾下,躍到枕邊啄了啄那鋪散的青絲。

扶姣微微吃痛,回神護住腦袋不高興地瞧它,“走開——”

雀兒絲毫不怕,反倒跳得更近,許是受扶姣周身的香氣吸引,對着她不停打量,豆豆眼中滿是好奇,啁啾不止。

被鬧得無法再發呆,扶姣起身,柔順烏發随之垂在身側,她伸手戳了戳那肥滾滾的雀兒,嫌棄道:“好胖。”

像是聽懂這話,雀兒惱怒地啄了下她手指,随之振翅一飛,又從菱窗敞口溜出去了。

和原來府中養的那只紅腹灰雀兒頗為相似,只不過那只被養得很是親人,這只卻頗為頑劣。扶姣又出了會兒神,想起遠在千裏外的長公主府,發現不止想念舅舅他們和奶娘,竟然還有喬敏。

我才不會惦記喬敏。扶姣很快否定了這一想法,出聲召來婢子梳洗更衣。

扶姣這幾日可并非無所事事,李承度預備修的渠道路線、長度基本已經定下,還有經驗老道的匠人作參謀,扶姣則負責按照他們的描繪和原本的輿圖把圖繪好。

她嫌累,一日只肯畫一幅,即便如此也被幾個匠人連連誇贊,誇得她很是高興,昨日一不小心就連畫了三幅。

現在手腕還是酸的。

今天押楊保保去畫好了。扶姣如此想着,讓婢女梳了個十字髻,從一排衣裙中選中杏色長衫,配靛青馬面裙,加上點妝慢吞吞用了小半個時辰,又對鏡自賞許久,才邁着步子出門。

甫一出門就碰到了迎面而來的王六,齊齊怔了下,他露齒笑道:“明月商行那邊又着人送了蔬果來,正準備呈給娘子。”

瞄了眼那些急運來的水果,扶姣道:“留些櫻桃就行,其他的你随便分罷。”

暫時落腳的府邸,他們沒有請過多下人,王六便做了暫時的管家,聞言高興道:“那拿去給營中的兄弟,可以嗎?”

扶姣颔首應允,“再留些給我阿兄。”

“娘子放心,大郎那兒早就預備了他喜歡的香梨。”

王六深覺,主子能夠“傍上”郡主絕對是走了天大的運氣,糧草無憂不說,平日将士的吃穿住行都要比其他地方高一個等次。

他這段時日才知明月商行背後的東家是明陽長公主,而後傳給了小郡主,如今小郡主就是他們最大的財主。

原本把扶姣當做小孩兒看待的王六,如今不知不覺對她都多出一分景仰。

對這種目光,扶姣不以為意,畢竟旁人仰慕/尊崇/喜愛她是正常的,真要有人能夠不喜她,那才叫稀奇。

徑直走入太子居住的小院,阿德在老老實實守門,見了她忙起身行禮。扶姣擺擺手,推門而入走到榻前,太子仍在呼呼大睡,她便取來羊毫戳戳那張臉,“楊保保,快醒了。”

“楊保保,大懶蟲。”

“楊保保,再不起就揍你。”

最後一句讓睡夢中的人一個激靈,頂着亂糟糟的發滿臉茫然,手在枕邊胡亂摸,摸到暖呼呼的小灰兔時才安心,往懷裏一揣,“纨纨,我做了個噩夢。”

“嗯?”

“夢到我們去一座山前,突然發大水,山都塌了下來,我被埋在裏面——”

扶姣不由傾身,“就出不來了嗎?”

“不是。”太子哀怨地瞄她,覺得妹妹見不得自己好,“然後我就奮力游,游到洛陽,見到了父皇和母後,他們卻不認得我,還說我這條魚好胖,要釣來清蒸。”

若說夢境前半場還有些嚴肅,後面幾句就純粹是玩笑般了,扶姣認真端詳他幾息,點頭沉吟道:“嗯……是胖了些。”

從洛陽流浪到淮中郡那段時日,太子饑一頓飽一頓,消瘦不少,如今才短短幾個月罷,就長了一圈肉,和懷中的小灰兔堪堪能比。

被妹妹嘲笑,太子登時忘了夢中的驚險,急急出聲辯解,還拉阿德證明自己并未胖。

兄妹倆鬧了陣,最終以太子被強行叫起押去畫圖結束。

直到兩幅圖畫畢,各自回房休息時,扶姣終于想起被她遺忘的事,她昨夜做的夢……怎麽感覺和楊保保那麽像?

一個人的夢是夢,倆人做同一個夢,是預兆嗎?

思及某些史書上提的玄之又玄的事,扶姣不敢肯定是巧合或其他,等李承度回府,私下見他時就忍不住跑了過去,因過于激動沒停住,猛地撞到他懷中,被他穩穩扶住。

“郡主今日如此熱情?”李承度挑眉道。

扶姣哼哼兩聲,不理會他的打趣,急急把兩人的夢道出,問道:“你覺得是夢還是預兆?”

李承度一時未答,片刻道:“郡主可否将夢境說得更具體些。”

他沒有直接把她的話當成胡鬧,這份認真相待的态度讓扶姣頗為滿意,便把意識到此事後回憶的夢境其他內容道出。她已經很努力了,但醒來後夢境就如隔着一層紗,看似薄薄一片,想突破其中看到原本卻極為困難。

不過,從她的描述中李承度還是發現了不尋常之處。

那座山,像極了他準備五日後去攻打的一地,但……即便李承度也無法說準,這種相似之處是不是他的多心。山川大同小異,如果僅因為一個無來由的夢冒然改變計劃,也不妥。

他垂眸,看向撲閃着眼兀自沉思的扶姣,說着說着,她倒好像确定了夢是預兆。

“肯定是因我與衆不同,老天爺偏愛我。”扶姣道,“所以他要提前托夢,好讓我避險。”

尋常人就算隐覺蹊跷也不會當真的事,她說得言之鑿鑿,好像親眼見到一般。

李承度聽罷,攬着她低笑一聲。

他聲音本就極有磁性,渾厚沉穩,因平日言語幹脆而不覺什麽,但當這樣笑起來時,就顯得低沉惑人,耳梢好似被什麽輕輕撓了下,癢癢的。

扶姣微紅着臉,仰首望他,“再笑一笑。”

“為何?”

“我喜歡聽呀。”

李承度再忍不住,連笑出聲來,本因軍務繁忙而略生倦意的眼眸全然放松。說出來旁人可能會覺得他癖好特殊,但他确實喜愛極了小郡主這驕傲到自負和每每理所當然使喚他的模樣。

怎會如此可愛。

李承度愈發理解了,母親每次看到父親時,那情不自禁含笑的神态。即便父親在旁人眼中再莽撞沖動,在她眼中,想必也時刻散發着獨特的光彩。

“郡主知道我的打算嗎?”

“……什麽?”扶姣仍沉浸在他的低笑中,聞言疑惑,得他的解釋道,“明日啓程去骁邑,那兒的山上駐了一隊不知從何地去的散兵。”

扶姣明了,“想去收服他們?”

“不一定。”李承度道,“他們雖未做大奸大惡之事,但在那一帶百姓中名聲并不好,見了再說。”

他主要是看中了骁邑的地界,那裏整座城都可以視為一座山,其中的山就更高了,雖然占地小,但确實是個極佳的地方。

原本駐守骁邑的人他認識,是一名老将,這次營救沈峥他也率兵去了,而後未回城,而是順道去了洛陽,想必宣國公有令于他。

沈峥擔心他韬光養晦暗中蓄勢,但實際上他本就沒打算蟄伏太久,第二步,就從奪骁邑開始。

攻城啊……扶姣想起之前在營中的日子,連桶熱水都要等許久,猶豫問道:“那我……留在這裏等你?”

“不安全。”李承度道,“沈峥未回洛陽,随時可能回攻,郡主還是同我一起。”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扶姣如今可算嘗到是什麽滋味了。之前李承度和她明說行軍辛苦時,她還不以為然,如今想要退縮都無路可退。

嗚嗚嗚什麽時候才能救出舅舅舅母他們,好找個地方退隐快活啊。

心中憤憤不滿,這夜扶姣臨睡前,狠狠咬了一口李承度,至于明日他臉上還會不會留有牙印,該如何對旁人解釋,她才不關心呢。

…………

作為扶姣的附屬,即便旁人不說,太子也會毫不猶豫跟着她,牢記“妹妹在哪兒我在哪兒”的原則,懷揣沉甸甸的兔子,每日打馬跟在扶姣的車邊。

倏忽三日,他們抵達了骁邑邊緣,駐紮成營,第一件事并非攻城,而是派人去探那山上的情況。

“主子,據斥候打探得知,骁邑暫代的将領似乎也準備去攻山。”深夜,王六輕聲禀道,“我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

他們悄然行軍,所以才用了三日,如今骁邑內的兵尚未發現他們,大概是想不到自己這麽小的肉也有人惦記。斥候甚至混入了城中打探,發現那些人正在練兵,準備攻山。

“……再等等。”李承度對小郡主和太子同做的夢有些在意,天命之說不可信,但有些事确實玄妙,常理無法解釋,且他的謹慎也不全然是因那夢。

抵達附近時,他第一時間就着人探聽了,近日骁邑都在下雨,附近的支流都已暴漲,也就這兩日晴天讓情況稍有好轉,所以他們才迫不及待想趁這個時間出兵。

但,如果這種時候再下一場雨,而山上有概半的樹木都已被那群散兵砍伐。

那夢境成真也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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