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距方簡服藥後重度昏迷已近20小時。
方正和谷映蘭剛下班, 卧室裏換了衣服出來,樓下方爺爺和方奶奶已經上到二樓走廊。
“這是什麽?”奶奶指着方簡房門上挂的銅鎖。
谷映蘭迎上前,“爸, 媽,你們怎麽來了,吃飯了嗎?”
奶奶撒開她手, 聲音拔高三個調, “問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方簡呢, 你們把她關裏面啦?”
她說着轉頭四處找小萊, 沒看見人,先不管,扯着方正袖子, “你給我開開!”
方正有些不情願, “媽, 你別管了,她現在睡着呢。”
“睡什麽睡?”奶奶問他:“不是被你關着,她大白天睡覺?她除了睡覺還能幹啥?”
爺爺不廢話,揚起拐杖就要打人, “叫你開開,你聽不見啊!我揍死你!你開門把我孫女放出來!”
方正只能把門打開。
窗簾開着,屋裏亮堂堂一片,方簡睡前主動在蘋果核裏咬出一個破洞。假如天氣晴朗,這棟別墅朝向最差的, 總是迎着北風的房間, 會有機會曬到太陽嗎?
沒有也沒關系, 沒有偏愛的風偶爾會光顧, 那就足夠了。
如果可以, 她希望可以埋葬在綠茵如織的高坡上,坡頂有一棵随便什麽樹,足夠為她遮風擋雨。不可以也沒關系,真有這樣的地方,一座孤獨的墳茔不應破壞它天成的美。
當然這些請求并沒有說出口,也無人可述說。
絕望是黑色的海水,翻湧着滾出眼眶,已流盡了,方簡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奶奶走上前,摸摸她臉蛋,小聲喊:“簡簡,起床了,跟奶奶走吧,去奶奶家,奶奶來救你了。”
一群人圍在床邊,連廚房裏做飯的江姨也來了。如果方簡此時睜眼,定然不不悅這一座座鎮壓她的黑色的大山。
人倘若在活着的時候都沒有選擇的權利,更遑論死後。
奶奶又去摸她的手,皺着眉頭,“孩子咋這麽涼啊,病了?”
爺爺也在一邊小簡小簡,乖乖寶貝的喊,然而方簡怎麽叫都不應,臉白得像紙,身上冷得像冰。
奶奶退休前是護士,心裏暗道一聲不好,去探她的呼吸和脈搏,都微弱到幾乎沒有。
奶奶手伸到被子底下去摸,潮濕的一片,她猛地掀開被子,方簡身下躺那一片都濕透,20個小時,已發酵出一些不好的味道。
方簡尿失禁了。
大腦供血障礙,意識喪失,昏迷後尿失禁是比較常見的臨床現象。
她吃了一整瓶藥,喝了好多水,把床墊都尿透了。當然她現在昏迷着,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必然馬上爬起來躲到床底下去。
房間內爆發出一聲慘痛的哀嚎,奶奶哭天搶地拍床,“快呀!救護車!120!打120啊!真是造了八輩子的孽啊!”
自由的抗争從來代價慘痛,自我意識的覺醒一定伴随痛苦。
晚高峰堵車,小萊坐在出租車副駕駛,緩慢流動的城市街景短暫按下暫停鍵,她不知十字路口那一頭呼喊着飛馳的救護車是去接方簡的,她忍不住回頭看,人類某一瞬間的悲憫和感同身受使她心中升起不安。
然而她身不由己,綠燈亮,出租車開始行駛,兩方越走越遠,直至不見。
之後很久,小萊聽說起這些事,仍無法想象她低垂、枯萎時的模樣,有很多次,她已無限接近她,無形的命運之手仍将她們分離。
十五分鐘以後,小萊讓出租車司機返回方家別墅。這世上沒有什麽身不由己,只取決于你願不願意。
剛出來沒多久,今天當班的保安還記得她,放車子進去,她結了車錢,站在樓下貼着圍牆偷偷往裏看,豎着耳朵聽裏面的動靜,別墅卻靜極了。
救護車已經把方簡帶走,全家人包括江姨都跟着去了醫院。
小萊想,爺爺奶奶既然來了,發現方簡被囚,必須要大鬧一通,四處靜悄悄,應是方簡已經得救?
她貼着圍牆繞半圈,找到那扇焊滿鐵圍欄的落地窗,努力伸長脖子,還是什麽也看不到。她環顧四周,走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樹下,手腳并用爬上樹,攀着樹梢左看右看,幸而窗簾敞着,她看到方簡床上空空的,到處都沒人。
方簡得救了。
小萊跳下樹,原地發了會兒呆,舉步往前。這次是真的走了。
迅猛如洪的愛戀激流中到底難以維系,也許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沉澱,獨自品味孤獨。
醫院裏的方簡經過一系列搶救,撿回小命,但藥物影響下,她仍在昏迷中。
爺爺奶奶将方正和谷映蘭狠狠痛批,如果不是小萊報信,家裏人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吞藥,她依舊被鎖在籠子裏,直至冷卻。
爺爺奶奶守在她床邊,眼淚順着臉上的橫紋亂淌,一個在床這邊,一個在床那邊,左右護法般,不允許除醫生護士外任何人靠近。
方純下班急匆匆趕來,鞋跟在地磚敲出清脆聲響,她拎着包小心翼翼走上前,病床上方簡還戴着呼吸機,臉很白,像一塊慢慢融化的冰。
震驚大過哀恸,從來膽小懦弱的方簡竟也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爺爺,奶奶,方簡還好嗎?”方純低聲。
沒人理她。
在方簡出生之前,方純也是爺爺奶奶的寶貝,後來爺爺奶奶發現方簡不如方純得寵,為了讓小孩心裏平衡一些,加上方純已經長大,曉事,便開始有意偏愛方簡。
方純像爸爸,方簡像媽媽,谷映蘭的怯懦在方簡身上最有體現。
谷映蘭有老公護,可憐方簡沒有媽媽護,姐姐和父親都強勢,如果爺爺奶奶再不偏愛她,她該如何在這個家生存下去?傷心難過的時候該往哪裏逃呢?
所以哪怕方簡睡着,奶奶也絕不背叛孫女,方純講話,她全當沒聽見。
方正和谷映蘭坐在旁邊的陪護床上,方純自覺站到他們身邊,奶奶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笑了,“看你們,這才是一家人的樣子。”
方正喊了一聲媽,奶奶還是笑,淚痕尚新,笑得絕望又傷心,是替躺在病床上的孫女絕望傷心。
“你不要喊我媽了,我替我孫女做主,跟你們一家斷絕關系,我也不要你這個兒子給我養老送終了,我有簡簡,以後簡簡給我養老送終,你們一家三口過你們的,我們一家三口過我們的。”
方正騰一下站起來,谷映蘭哽咽着喊媽,方純也焦急喊了聲奶奶。
奶奶已經沒剛來醫院那會兒那麽激動了,平靜說:“遺囑都寫好了,也公證了,我們老兩口所有的財産都是方簡的,她以後不會再花你們一分錢,你們若想要她回報你們的養育之恩,我老太婆幫她抵消了,我不要你們回報了,方簡也就不用回報你們,這個賬你們算清楚了吧?還有什麽異議嗎?”
方正壓着脾氣,又喊了一聲媽,“這是錢的事嗎?咱們是一家人,怎麽能斷絕關系?方簡本來就是病人,她怎麽給你養老?”
奶奶說:“那我就不要她養老,死了往火葬場一拉,燒成灰,随便撒在哪裏,反正死都死了,也不在意這些。”
谷映蘭哭着喊媽,奶奶從來對她不喜,知道天底下婆媳都難做,也不曾公開刁難過她,這次是真的寒了心,“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你怎麽能這樣厚此薄彼,你但凡有勇氣說一個不字,幫着小孩替她說一個不字,她何至于此呢?你到底是怎麽當媽的呀?”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谷映蘭喃喃。
“你是大學老師,見過的優秀的學生肯定多了,你瞧不上我們簡簡,可這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她不是你用來跟人攀比的工具,你想攀比,不是有符合你标準的方純嗎?你說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她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奶奶說:“我曉得,這世上很多人都是不配做媽的,但你這樣的人竟然就在身邊,還是我的兒媳婦,太糟心了。”
房間陷入長久的靜默,只要呼吸機極細微的運作聲響。
“啰裏啰嗦。”爺爺終于說話了,“反正,我的簡簡要是出事,我就跟你們同歸于盡,都洗幹淨脖子等着吧。”
爺爺是不管事的,反正奶奶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只在奶奶說不過他們的時候才站出去,揮着拐杖把人趕走。他是真正的老精神病患,小區裏橫着走,沒人敢惹他。
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他,他挺起胸脯,瞪圓眼睛,“你曉得我是哪個?”
對方不管曉不曉得,見他這架勢就知道不好惹,方簡小時候在小區裏挨了別人的欺負,回家告狀,爺爺就牽起她的手出去找人評理,耍威風,漸漸沒人再敢惹她。
這個家從上到下都有病,矛盾積攢了很久,終于在方簡身上爆發了。
爺爺拉着方簡的手趴在床上閉着眼打盹,方正還想說什麽,他聽得不耐煩,睜開眼睛跳起來,“再啰嗦把你們全殺了!”
方正很無語地看着他,老頭哼哼說:“你看啥子看?你殺你閨女殺得,我殺你殺不得?我以為我真不敢?你這個孽畜,都給我滾!看見就煩!”
他操起拐杖,把這幫人全趕出去,并警告:“誰敢來,我殺誰!”
護士讓他們安靜,不要影響病人休息,要吵去外面大街上去吵。
走廊上遛彎的病人好奇看着這一家人,爺爺奶奶不準他們進去,枯坐也無用,方正讓方純把谷映蘭帶回家去。
世界可算是清靜了。
奶奶和家裏的阿姨,還有江姨輪流照顧方簡,隔幾個小時給她翻身,用濕毛巾擦後背,按摩手腳,保持體內血液流通。48個小時過去,方簡還是不醒,奶奶哭了一場又一場,眼皮讓淚水泡發,鼓成兩只桃。
醫生說沒有大礙,身體機能都在恢複,等藥物慢慢代謝掉自然就醒了。醫生說,如果早點送來洗胃,不至于睡那麽久,奶奶更心寒,方簡吃了藥,在床上躺了20個小時都沒有人發現,再晚些,她可能就真的沒孫女了。
方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醒來,這個房間窗戶的朝向跟她和小萊的家一樣,西曬。
下午四點,暖融融金燦燦的太陽鋪滿她的床,恍惚間,她以為還在和小萊的家,只是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
午覺嘛,如果不小心睡到天黑,醒來時看見窗外,枕頭底下翻出沒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機,常常會讓人感到孤獨,悲傷。
方簡誤以為,她心底的悲傷只是因為睡得太久。
她喊了聲“小萊”,卻沒有發出聲音,确實也太久沒說話了。
——小萊怎麽不拉窗簾,好熱。
——怎麽不能講話了。
她艱難轉動脖頸尋找小萊,身體似乎出現了一點小問題,感覺非常疲憊、無力,需要小萊的關心,需要向她撒撒嬌,需要一個吻。
無邊的思念。
這份思念讓她不禁心酸流淚,這淚何來?她因何心酸?
意識漸漸蘇醒,空空的、寂靜的房間,方簡看見微微泛黃的天花板、對面牆上挂的小電視、雪白的被褥,鼻尖隐約有消毒水的味道。
過去幾天發生的一些重要的事,事件經過已在記憶中變得模糊,無奈和絕望卻依舊痛心。
——原來是這樣啊。
——小萊當然不在。
方簡難過她不在,也慶幸她不在,方簡的樣子在她心裏已經夠糟了,不能再糟了。
她曾是無憾的,能得到那樣一場毫無保留的、縱溺的、真摯的、淳樸的愛,足夠了。
死而無憾。
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慢慢,她能感覺到手和腳,躺了太久,與床面接觸的半面身體有一種深深的疲憊的痛感,她試着動了動,手在被子裏小心地摸,一根細長的導管将她的身體與外部連通,她花費了一點時間來感受和理解——這是一根導尿管。
這麽嚴重嗎,那确實睡得有夠久。
房門推開,江姨驚喜“呀”了一聲,撲到她身邊,瞬間紅了眼眶,“簡簡吶,你可算醒了,你爺爺奶奶都急壞了!”
她緩慢眨眼,代表感謝和自責。
“爺爺奶奶馬上就來了,他們下午五點過來……你有胃口吃東西嗎?不對,我得趕緊叫醫生過來看看……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還是算了,我先去叫醫生,再去給你買點吃的,你想吃什麽……”
江姨嘟囔着出去了,不久主治醫生帶着護士走進病房,方簡機械應答,頭腦依舊一片雲遮霧罩,眼前所見皆朦胧虛幻。
應接不暇的人和事讓她感覺疲憊,護士姐姐溫熱的手掌按在額頭,聲音很輕,“不想說話就用搖頭和點頭來代替吧。”
方簡輕輕點頭,護士開始拆除她身上所有儀器導管,裸露的皮膚除了指尖的溫柔力道,還能感覺到來自窗外的風和太陽。
在經歷過真正的死亡後,就知道臉皮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她心如止水。
所有障礙去除,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呢,像擦去眼鏡上的白霧,像一只堵塞的鼻孔終于通氣,像脫去不合腳的硬皮靴。
在極致的毀滅後重組,獲得新生,以衰腐的爛葉為養分,萌發新芽。
有多少細胞在這場戰役中死亡呢?它們前仆後繼,在大腦已全面罷工的情況下,有條不紊,各司其職。
她試着起身,坐在床邊靜靜等待着靈魂與身體融合,感受自我結構的真實性。
太陽照耀,風溫柔和緩,蟬聲不歇,沉睡的時間裏,萬物依舊生動而有序,人僅能持有的自身是多麽渺小又偉大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一本新預收,《小石妖》
赫連筝夜獵妖獸,于荒野拾得一孤女,帶回宗門安置。
初見時她衣不蔽體,滿身泥污傷痕蜷縮在荊棘叢瑟瑟發抖,唯有一雙大眼幹淨澄澈,赫連筝一眼難忘。
孤女記憶全無,身世不明,赫連筝遍尋家人無果,決定将她留在身邊,賜名小熠。
小熠說話磕磕絆絆,反應遲鈍,膽小自卑,赫連筝輕撫她柔順黑發,“沒事,傻傻笨笨也挺好的。”
朝夕相伴,赫連筝情根深種,結缡後甚至将本命法寶也交予她,“小熠別怕,現在我的命也在你手上了。”
她聲音甜甜糯糯,“小熠永遠喜歡阿筝。”說完揣着寶貝撒丫子跑得飛快,“哈哈哈!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再見時,她仍是那個天真懵懂的小熠,卻嬌嬌倚在別人懷裏,看她的眼神平靜而疏離。
赫連氏少宗主氣急敗壞,竟于夜半潛入主人家後宅,闖人閨房,“為什麽騙我!!”
豈料她淚眼婆娑,亮出身上傷痕,一副不堪折辱之态,“阿筝救我……”
赫連筝毫無意外再一次被騙。
小熠:嘻嘻,赫連倧真好騙。
阿筝:老子信了你的邪。
妖女×正道
感謝在2022-06-02 21:44:33~2022-06-03 21:49: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咕咕的五花肉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RayFaith 113瓶;Amphetamine. 15瓶;由裏、小章同學、若水 10瓶;尋舊 8瓶;Yang 2瓶;念初涼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