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中午她剛吃了飯,就有士兵嗒嗒嗒地跑進來,铿锵有力地對她說道:“鄒上尉讓溫大夫你下午在後勤處六點鐘方向的營帳裏等着他,他有話和你說。”
“什麽話不能讓你遞過來?”溫寒洗了洗手,直接在白大褂上擦了手。
那士兵嗫嚅了一下,表情憨憨的,想了半天,才說道:“鄒上尉就讓我把這句話捎過來,沒說別的。”
溫寒淺笑一聲,沖他擺了擺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木心說過,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溫寒這幾天算是對這種長情的告白深有體會,沒有手機電話,少了這種電波傳遞的信息,所有的思念和擔憂都寄托在寥寥幾句的口信上。等待讓思念變得漫長,卻也變得更加有力量,每一次的期待都帶了不可名狀的沉重,比起随時随地就可以聯絡到的方便,這樣的不方便,反而平添了一份珍貴。
僅憑口頭傳遞的約定最讓人為難,她必須得按照兩人說好的地點随時待命,一旦她偏離了這個地點一絲一毫,鄒亦時就很可能找不到她,并且無處可尋。
所以下午她做完一個緊急粉碎性骨折的手術後,匆忙地換了衣服,拔腿往後勤處跑。
後勤處位于後山,是安置災民中不太好的一處地段。為了保證災民的安全和基本的生活需要,居住、醫療、物資、後廚的帳篷都集中安置在相對安全的地段,這些救災必備的帳篷占據了有利地勢,剩下的雞肋地段就只能安置一些雜七雜八的帳篷,溫寒不知道鄒亦時為什麽要叫她來這裏,但是心中的疑問沒有途徑發洩,就算有十萬個為什麽也只能是當面問。
山裏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快,還不到六點,天空就被夜色一塊塊地撕扯成碎片,光明開始消失,無邊的夜幕把高山和平原慢慢地吞噬殆盡,不多時,觸目之間就只剩了黑暗。
寒冷總是和黑暗并行,夜色夾帶着濕淋淋的冷氣降臨,溫寒心底無端地有些惴惴不安,她無意識地默念了一次那士兵的囑咐,“後勤處的營帳,六點鐘。”關鍵信息沒有錯誤,但是等待的人卻遲遲不來。
在這樣特殊的環境裏,一次無意識的失約都會讓對方陷入恐慌,在沒有更快捷的溝通方式之前,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山間偶爾有鴉雀飛過,翅膀撲棱的聲音撩撥得人後頸發涼,嘹亮怪異的叫聲在夜晚聽起來略顯瘆人,溫寒只感覺自己寒毛直豎,連忙跑進帳篷裏頭,想着等鄒亦時來了,她再出去也不遲。
就在她小跑着進營帳時,腳下卻突然輕輕晃了一下,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認為是自己踉跄了一下,但是結合早上莫名其妙的現象,她心髒突突地跳着,不可避免地想到,怕是要餘震了!
就在她腦海中有這麽個意識一閃而過時,不遠處的災民安置帳篷處已經燈光大亮,夜間巡邏的士兵敏銳地發現了異狀,迅速敏捷地安排災民進行有序撤離。
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一頂頂帳篷之間人流如織,像是雨前搬家的螞蟻,烏泱泱的一片,被明亮的探照燈照着,泛着刺眼的顏色。
唯有她所處的地方,光線無法滲透進來,只有帳篷裏一盞昏黃的燈搖曳着,在這萬分緊張的氛圍裏顯得微不足道。
沒過多久,就有幾個士兵過來安排後勤處人員撤離,溫寒糾結萬分,走與不走都是煎熬。她問那個前來調度的士兵:“你知道鄒上尉在哪裏嗎?”
漆黑的夜色是遮擋一切的煙幕彈,那士兵顯然沒有認出她來,語氣焦灼又帶着點生硬:“這個時候誰都希望鄒上尉在,不過這裏有兩萬多人,鄒上尉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你跟着我就行,我們都是軍人,在這裏誰都是一樣的!”
溫寒看了看身後的帳篷,腳下又趔趄了一下,這次的搖晃感比剛才更加明顯,她臉色泛白,心裏始終想着自己給鄒亦時的那句承諾,無論什麽時候,無論面對什麽情況,都要懂得保護自己,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地救災。
想到這裏,她便沒有猶豫,摸黑跟着衆人往前走。就在他們走了不到十幾步的距離,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劇烈搖晃,身處黑暗之中,目不可視本來就讓人缺乏安全感,而現在土地搖晃,破裂,坍塌,變成一道道深不可測的鴻溝,越發讓人毫無依托。溫寒雖然能在血肉模糊的手術現場保持沉着冷靜、面不改色,但是遇到這種在自己把控之外的情況,還是被驚吓得手足無措。
耳邊充斥着大地崩裂坍塌的沉重轟鳴聲,驚慌失措的災民的尖叫聲,凄厲的哭聲,還有飛禽走獸被驚動後四下逃竄的聲音,溫寒眼前一片黑,耳旁嗡鳴作響,讓她分辨不清哪裏該是她前進的方向。
“大家不要慌,跟着我走,不要掉隊!”指揮他們撤離的士兵大聲地嘶吼。平素聽起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在大自然的怒吼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溫寒循着聲音往前走,身側不停有人慌慌張張地逃竄,她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整個人重心不穩,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膝蓋和手肘磕在了石頭上,尖銳的痛感立刻沿着傷口蔓延到全身。視覺出現障礙後,其他感知就變得格外地敏銳,她能感覺到其他人從她身側一湧而過的驚慌和混亂,也能清晰地分辨出血液湧出和被人踩踏的痛感之間的差別。
她不停地被人碰撞,加上膝蓋受傷,掙紮了好幾次都沒有站起來,大地還在不停地顫抖,她甚至覺得下一秒她就要掉進這深不見底的鴻溝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韌不拔、柔中帶剛的,畢竟就她二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沒有出現過任何讓她手足無措的事情,所以她一直把那句“你體會過什麽是絕望嗎”當成是一句笑話,輕飄飄地一笑而過了。
直到現在她才恍然大悟,從前她自認為的那些挫折是多麽可笑,在危及生命的災難面前,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她無比地想念鄒亦時,也只有現在她才明白,只有他,才能護她周全。
耳邊的嘈雜聲漸行漸遠,腳下的震顫也微微緩和,溫寒掙紮着爬起來,頭暈眼花地望着人流湧動的地方,瘸着一條腿踉踉跄跄地往前挪,有溫熱黏稠的液體沿着她的手臂流下來,一直淌到她的掌心,她甩了甩發麻的手掌,随手在衣擺上蹭了蹭。
因為是緊急撤離,所以救援隊員沒有安排大家去太遠的地方,只是遠離坍塌地帶,在相對平坦寬闊的地方稍作休息。
溫寒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黑暗讓人失去了基本的辨識方向和判斷腳程的能力,她覺得自己走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才終于和大部隊集合。
他們這兒聚集了大概兩百多人,人不是很多,但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地上還是略顯擁擠狹窄。溫寒站在最外圍,腳邊能觸及堅硬的石塊和地面裂開後的縫隙,她心口一涼,小心地往裏頭挪了挪。
“有沒有受傷的?”那士兵見人群開始安靜下來,第一時間檢查傷員,溫寒摸了摸自己手臂上黏膩濃稠的血跡,沒有出聲。有幾個人陸陸續續地應聲,他們被帶出去做緊急消毒包紮,溫寒的心底一亮,如果這兩人是去醫療基地包紮,興許還能見到鄒亦時,于是她揚着聲音喊了句:“如果你們見到鄒上尉,麻煩幫我帶句話,就說醫療組的溫寒現在很安全,讓他放心!”
人群中一陣沉默,短暫的沉默足夠讓人琢磨出她話裏的意思,驚恐過度的人們急切地希望有某種事物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消弭劫後餘生的驚慌。溫寒的話成了很好的目标,從人群竊竊私語的程度來看,無非兩個意思,一她是鄒亦時圈養的金絲雀,出了事,想讓鄒亦時特殊關懷,以便顯示出她的與衆不同,謀取點高人一等的私利;二她想拿鄒亦時做個幌子,好借機得到其他人的另眼相待,兩種觀點卻殊途同歸,對溫寒來說無論哪種揣測都不帶善意。
那士兵低喝了一聲:“都安靜!還有沒有受傷的?”他沒有做任何回應,顯然他潛意識裏已經相信了第二種觀點,溫寒是在自說自話。
溫寒心口一沉,知道托人捎話是行不通的,但如果貿然去了醫療組,萬一鄒亦時來這裏找她,兩人很可能又走岔了。不過她轉念一想,興許去了醫療組會有她熟悉的醫生,那樣的話問題也能迎刃而解。
于是她打定主意,高高地喊了一聲:“我也受傷了!”
那士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寫滿了質疑,溫寒從人群裏走出來,把胳膊擡起來給他看:“血都滲出來了,我得去消毒包紮。”
這裏的光線不是很好,黏稠的血液滲進衣服裏的色差并不好分辨,那士兵摸了摸濡濕的地方,在鼻端聞了聞,确定是血液的腥味後,面無表情地說道:“先去前面等着吧!”
受傷的一小撥人由一個士兵領着去治療,剩下的人在原地待命,等候上級指示。
溫寒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衆人往前走,身後的黑暗被甩開,眼前終于有了些許光明,又翻山越嶺似的走了近半個小時,他們終于到了治療的地方。
餘震破壞了周邊的緊急供電系統,除了安置災民的帳篷周圍沒有受到影響,其他地方都多多少少被波及了,溫寒覺得亮堂的光明,實則是臨時搭建的醫療帳篷周邊點的燭臺,燭火搖曳,微弱卻也足以讓人安心。
只可惜事與願違,此醫療基地非彼醫療基地,這裏僅僅是後勤處臨時搭建的帳篷,距離災區總醫療基地還遙遠得很,除非是嚴重的傷情,否則是沒有多大希望往那裏轉移了。
她隐隐地還能看到遠處明亮的燈光和擁擠的人群,中間零星地點綴着救援人員的身影,她遠遠地看着,心中卻想着,這會兒,鄒亦時在哪裏?會不會也像她這般惴惴不安?
進了帳篷,一個護士模樣的女孩子正前前後後地忙着,看樣子就二十歲上下的年紀,水靈靈的模樣,清朗明快,和這壓抑苦悶的氛圍截然不同。
見她進來,小護士小跑着沖過來,嘴裏喊着:“你受傷了?”
溫寒無言以對,心裏想着,我當然是受傷了,不然來這裏是為了參觀?
小護士去準備消毒包紮的用物,溫寒席地而坐,脫了上衣,把胳膊上的傷口暴露出來。因為耽擱的時間長,出血比較多,所以傷口已經和衣服粘連在了一塊,微微一動,就是拉皮扯肉般的生疼。
那小護士在一旁大呼小叫,哎喲哎喲地喊着:“呀呀呀,你別扯了,生肉都給扯出來了,血又滋出來了!”
溫寒這會兒才能借着微弱的光查看自己的傷口,皮肉外翻,泥土和幹涸的紫黑色血跡混合着,新鮮的血液又湧出來,把傷口沖刷得越發猙獰。
她疼得額頭冒冷汗,臉色發白,緊咬着牙,卻還不至于到哭爹喊娘的地步,“好了,麻煩你給我上藥吧!”
整個消毒上藥包紮的過程中,溫寒只是慘白着臉微微顫抖,從始至終沒有哼一聲,反倒是那小護士緊張地好幾次把清創的鑷子戳進她暴露出來的骨隆突處,疼得她咬牙切齒。
等膝蓋上的傷口也處理好後,兩人都是長嘆一口氣,溫寒隐忍的嗓音都開始沙啞,穿好衣服後問她:“你是剛實習結束吧?”
那小護士臉一紅,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又仔細地瞧了溫寒一眼,心中忍不住感嘆,雖然這裏黑燈瞎火的,面前這人身上的衣服也是髒污不堪、血跡斑斑,但是仔細打量的話,她雖然是灰頭土臉的模樣,面容卻格外地精致,一雙眼睛澄澈幹淨,滌蕩人心,她褪了衣袖,露出的胳膊肌膚欺霜賽雪的白,滑膩潤澤得晃花人的眼,讓同為女人的她也豔羨不已。
除了精致完美的外表,她的性格也讓她既驚詫又崇拜,遇到這麽大的災害還能保持沉穩淡定,不驕不躁,穩如泰山,遠不像其他女同胞,驚慌失措,大呼小叫,跟受了驚的兔子沒什麽分別。
眼前這女人無論是從容貌還是氣場上看,都不像是普通人,于是她湊過去,小聲地問了句:“姐,你不是這裏的人吧?”
這山溝溝裏怎麽能孕育出這麽精致美好的人?
“嗯,不是。”溫寒并不擅長和陌生人熱絡,回答也是中規中矩,不多說一句。
“那你是做什麽工作的?”小護士見溫寒眼底清冷,但并不排斥,于是大着膽子又問了一句。
“我是骨外科醫生。”
“哇噻!難怪你氣場這麽強大,我看着你就不是普通人!”
小護士眨巴眨巴眼,臉頰一紅,嬌滴滴地問她:“那你認識鄒上尉嗎?”
熟悉的名字從陌生人嘴裏念出來,帶了少女含羞帶怯的暧昧心思,這種感覺有些詭異。溫寒眼底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一閃而過,這細微的變化被小護士默認為她是在難得地作回應,于是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她與鄒上尉的淵源。
“我第一次見鄒上尉是在我實習的醫院,我只在電視裏見過軍人,所以頭一次見到他時,我覺得我心率得飙到120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麽風度翩翩、英姿飒爽的人,我當時想着,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英俊完美的男人?”
溫寒勾勾嘴角,你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
“從那之後我就對他念念不忘,直到這次抗震救災,我聽說他是總指揮,立刻和我們護士長申請來支援,來了之後果然見到他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帥,比在醫院看着更有男人味了!我就覺得,能見到他,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嗯,這就是偶像的力量!溫寒不置可否,對于自己的男人被別人略帶侵略性地評頭論足,這種感覺不是很美好,但好過被诋毀。她眼觀鼻,鼻觀心,保持緘默。
周圍還有零零散散輕傷的患者被送過來,小護士關了話匣子,急急忙忙地去處理傷口。溫寒落得清閑,找了個角落坐着,心緒難平,心口沉沉地墜着,沒有一點睡意,只想着,她什麽時候才能和鄒亦時報個平安?
她這邊慢慢地由最初的慌亂變得安定下來,而鄒亦時那裏才真正混亂起來。
他早上被緊急召回市裏,就最近的赈災情況進行了彙報總結,上級領導下發了通知,為了體恤他們在這次地震災害中付出的艱辛和努力,在災情平穩後允許他們撤離災區,之後會派其他部隊的救援人員來接替他們的工作。他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派人送信給溫寒,但為了給她個驚喜,他并沒有說具體內容,只讓她在約定地方等着他。
後勤處六點鐘方向是赈災帳篷中唯一一頂灰黑色的帳篷,在一片綠色帳篷中顯得格外突出,正因為辨識度較高,他才把這裏當成碰頭地點。
哪知道他還沒來得及和她碰面,卻突然發生了餘震,他被緊急調回進行應急指揮。
早前他已經做了預備的應急方案,所以遇到這樣的突發狀況也并不慌亂。他下了直升機,立刻把部下召集起來,把災民按片區劃分,每一個人負責轉移自己管轄區的那片災民,之後又把消防大隊的人抽調過來,把醫療組、物資組等後備人員進行有序撤離。
他已經選好了應急安置的地方,大家有條不紊地領着人往上走,如果有擁擠踩踏、擾亂秩序的就可以鳴槍警示,确保人員有序撤離。
在鄒亦時運籌帷幄的指揮下,餘震的到來并沒有給大家帶來預料中的恐慌,每個人聽從安排,安安分分、條理清晰地進行轉移,其間并沒有發生嚴重的傷亡事故。
等餘震停止了之後,人員轉移已經差不多完成了,鄒亦時縱觀大局,安排好後續的工作,确保沒什麽大問題時才有工夫找溫寒。
他一路跑到那頂灰黑色的帳篷跟前,帳篷已經坍塌,周圍瓦石崩裂,地面塌陷,露出猙獰的裂隙,早已經沒有了原先的樣子。他的心口突然凝滞,身體的溫度随着那裂隙一點點地沉下去,他呆愣了幾分鐘,才遲遲地反應過來,這種暴露在外的裂隙是無法将一個成年人掩埋的。
胸口凝滞的濁氣呼出去,他才清醒過來覺得輕松了點,确定溫寒并沒有來這裏,他把帳篷周圍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确認她不在後才返身回去,輕聲安慰自己,她多機靈一丫頭,怎麽可能傻到等着被活埋,興許是躲去其他帳篷了也說不定。
于是他一邊拼命地安慰自己,一邊一刻都不敢放松地去其他帳篷找她。醫療帳篷裏沒有,他的獨立帳篷裏也沒有,甚至連她偶爾去的行政辦公的帳篷和物資處的帳篷他都一一找了,就是不見她的身影。
他的心越來越沉,沉得他呼吸都要停滞,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往壞處想,可是一次次的失望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漸漸地把他的理智和鎮定吞噬殆盡。他把替他傳話的士兵叫來,厲聲問他:“你今天是怎麽和溫大夫說的?”
那士兵雖然不是剛入伍,但也是頭一次見鄒上尉這麽淩厲的神色,眼神陰森銳利得像是淬了毒的鋒刃,似乎能一刀刀地把人的皮肉分離。他吓得後背發涼,手足不自覺地打戰,但還是硬着頭皮回話:“我和溫大夫說讓她在後勤處六點鐘方向的帳篷等着您,她問我有什麽話不能當面說,我說我也不知道,鄒上尉就是這麽吩咐的,她說她知道了,然後我走了,我真不知道溫大夫去哪裏了啊!”
那士兵哆哆嗦嗦地把原話複述了一遍,額頭上冷汗直冒,沿着鬓角流下來,他緊張得直咽唾沫,生怕引火燒身。
鄒亦時聽了他的話,眼底精光乍現,二話不說擡腳沖出了帳篷。那士兵目送他離開後,才扶着帳篷大口大口地喘氣,腿軟得像是化了水,站都站不穩。
鄒亦時一路趕到醫療組臨時安置的地方,搜尋幾個平時和溫寒合作上臺的醫生,把他們從人群裏拎出來,沉聲問道:“你們最後一次見溫寒是什麽時候?”
幾個人吓傻了眼,呆了半天其中一個人才磕磕巴巴地回答:“今天下午有臺手術……我們……我們和溫大夫一起上的臺,手術結束後,她說時間不早了,得趕緊走……然後就風風火火地跑了……”
“然後呢?她還說了什麽?”鄒亦時聽得不耐煩,眼底的愠怒山崩地裂般迸裂開來,那醫生甚至能看到他額角因為憤怒而乍現的青筋,突兀恐怖,他覺得無辜又無奈,急忙道:“她就說六點前她必須走,其他的沒說,你也知道,溫大夫平時和我們不熱絡,她去哪裏我們真的不知道啊!”
六點鐘。這三個字像是晴天霹靂一般在鄒亦時腦海裏炸開,瞬間把他混沌的思緒炸得分明,因為他習慣性地利用時鐘定位的方式表示地理位置,導致溫寒把地理位置理解成了時間概念,所以她并沒有去那頂灰黑色帳篷那裏,而是去了後勤處,整個災區地理環境最為惡劣的地段。
他沒有時間思考其他,拔腿就往外跑,等趕到後勤處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頓時氣血逆流,兩眼一黑。
後勤處發生了山體滑坡,整片空地全部被滑落下來的山體掩埋,一點空隙不剩。
他感覺自己腦袋裏似乎也有什麽東西在一瞬間坍塌了,分崩離析,片瓦不留。他處理過無數次類似的災情,他甚至能在見到這樣的場景後條件反射般地想到應對措施,但是在想到這廢墟下可能掩埋的是他的愛人時,所有的理智和鎮定瞬間消失殆盡,只餘下了茫然無措。
夜越來越沉,陰冷的風像是怒吼的野獸在黑暗中蟄伏、肆虐。鄒亦時在冷風裏站了近十分鐘,僅存的理智才漸漸回籠,他握了握麻木的拳頭,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或許,她并沒有來這裏,或許,她恰好失約了。
他後退了幾步,想要往營帳那邊走,擡腳的時候被腳下的石塊絆得踉跄了一下,起身之後又覺得不能回去,萬一她遇險了,現在該多絕望?
于是他又轉身回去,但是在看到那片廢墟時,心口又憋漲得疼痛難忍。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相信她被埋在下面,于是又狠下心往回走,可是回去又如何?他已經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在的地方。
他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走,幽魂一般,麻木又失魂落魄。
直到被一個回來撤離物資的士兵發現,那士兵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鄒上尉,你在這裏幹嗎呢?”
鄒亦時驀地回頭,思緒被強行拉回,反應了片刻,才低聲地回道:“你……見沒見過……溫寒?”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被這寒風凍裂了一般,那士兵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聽他的聲音卻是如此頹喪無助,遠沒有以往那麽意氣風發,一時間有些愣怔,反應過來後趕緊點點頭:“你說醫療組那個特別牛的溫大夫?我還真見到了,下午她就來了這裏,不知道是在等誰,等了挺長時間的,後來餘震了,我忙着指揮人離開,就再沒注意了。”
這士兵的話像是一把利刃,一點點地把鄒亦時最後的希望生生地剜下來,留下觸目驚心的血洞,涓涓地淌血。他腦袋裏轟鳴,反複地想着這不可能,又在心裏怨恨自己,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如果不是自己這番話,她興許還乖乖地待在他的營帳裏,看看病人,換換藥,看着天色等他回來,不論發生任何危險,她身邊那麽多士兵總能第一時間護她周全。
即便他再不願意承認,現實還是給了他當頭一棒,是他,害了溫寒。
那士兵回話之後,發現鄒上尉并沒有反應,從自己的角度看,他的背影像是孤峰一般落寞凄涼,竟然有一絲蕭條感,他不知道是為什麽,但還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鄒上尉,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去忙了。”
鄒亦時沒說話,背影像是定格了一般,一動不動,在這漆黑陰森的夜裏凄涼得有點吓人,那士兵愣了愣,什麽也沒說,扭頭跑了。
鄒亦時沖進行政辦公的營帳時,李副官正在寫向上級申請緊急赈災物資的文件,見他一身寒氣、面色慘白的樣子,手中的筆一抖,紙上暈開一片墨,辛苦半天的功勞付諸東流,他無暇顧及,把筆一擱,急忙問道:“怎麽了?”
救災這陣子鄒上尉幾乎沒來找過他,雖然他身兼秘書、助理、生活老師、情感專家、好哥們等數職,但是在這種危難時刻,他這種文職是派不上什麽用場的。
所以迄今為止,他倆人都沒怎麽碰面。就李副官和他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好多年來看,鄒上尉這副模樣不僅異常而且詭異,在他印象裏,這人無論是在部隊還是平時私生活,都是不茍言笑、一臉冰霜的模樣,讓人敬而遠之,臉上要不是面無表情,要麽就是鐵青着,鮮少有這樣正常人才會有的慘白顏色,加之他眼底竟然會有一絲驚恐和無助一閃而過,讓李副官恨不得敲敲自己的腦袋,懷疑是不是自己魔怔了,出現了幻覺。
“溫寒……遇難了。”
遇難這樣的詞是他們最常說的,面對無力回天、已然消逝的生命,用“死”來形容太過殘忍冷血,于是他們只能委婉地、含蓄地向死者的家屬說明這一殘酷的事實。這樣的話通常是他們說出來,然後面對崩潰大哭的家屬同情卻蒼白地進行勸慰,但是如今說話的換成了自己人,李副官一時語塞,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為什麽這麽說?溫大夫和你走散了?”李副官看着他慘白的臉,神情恍惚,心裏吓得直哆嗦,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他覺得鄒上尉這副模樣,比聽到溫大夫遇難這樣的噩耗更讓他害怕。
“我讓她在後勤處六點鐘那頂帳篷等我,她聽錯了,六點鐘去後勤處等我了,然後餘震了,我哪裏都找不到她,她肯定被活埋了。”
鄒亦時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洩口,立刻把心中積壓的茫然和無助傾訴出來。李副官看着他失神的眼睛突然覺得心疼,算起來自己比他還年長幾歲,從前因為他待人一直冷硬疏離,氣場又足,所以也磨平了年齡上的差距,但是這會兒他遇到了事,在自己面前找主意,他才覺得平素高高在上、叱咤風雲的鄒上尉,現在也只是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管是出于年長者的經驗閱歷,還是局外人的清醒理智,李副官都覺得這件事不該太早下定論。
“事情也不見得那麽壞,不能因為她沒在你視線範圍內你就說她遇難了,凡事不能往壞處想,興許她早被其他人救走了也說不定啊!”
“我去了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問了所有見過她的人,沒人見過她,只有一個人說在後勤處見到她了,地震之後就沒了蹤影。”
說到這裏時,他突然變得邏輯清晰,表達透徹。李副官一愣,看着他眼底的痛楚和灰敗,心中一軟,心知他是真正地無助了,才會想着放下堅硬的外殼,來自己這裏找安慰。
所以要是給不了他一個滿意的答複,他是不會釋懷的。
“那也說不定,興許你找的地方她恰好不在呢?又或者你過去找的時候,她正好去別的地方了,這兒這麽大,你怎麽能确保你一絲不落地都找過呢?按我說的話,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現在餘震過去了,災民也安頓好了,你為什麽不多派點人手呢!廣撒網地去找,實在找不到了,再想找不到的辦法!”
聽完他的話,鄒亦時眼神一亮,回光返照般盯着他,嗫嚅道:“對對對,我馬上派人!”
說完便風也似的打簾子走了,李副官摸了摸額頭上的汗,心中惴惴不安,一方面是擔心溫寒的安危,另一方面是焦慮,如果自己指的不是條明路,鄒亦時會不會回過頭來報複他?
聽了李副官的話,鄒亦時總算有了一點思緒,心中暗罵自己關心則亂,第一時間沒有見到并不能說明人不在了,或許僅僅是走散了而已。
回了營帳,他迅速把部下抽調出來。衆人嚴陣以待,以為有什麽緊急命令,不承想卻是讓他們找溫大夫,大夥心中存疑,鄒上尉從來沒有動用過士兵為自己辦私事,如今在這抗震救災的節骨眼上,卻把人員抽調出來,當真是反常。
不過再一琢磨,倒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要是他的部下,都知道溫大夫對于他的重要性,這麽大張旗鼓倒也值得。于是衆人沒什麽異議,領命之後就迅速分頭行動了。
畢竟國難大于私情,所以鄒亦時并沒有抽調精英部隊,而是抽調了除關鍵崗位以外的士兵。這些人中有不少新兵蛋子,領了命之後才茫茫然地問道:“哪個是溫大夫?”
老兵也描述不出來,只說:“很漂亮,很漂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那種。”
新兵還是茫然,老兵拍拍他的腦袋:“別琢磨了,你就記住,溫大夫大名叫溫寒,你也別管長啥樣,只要叫溫寒,統統領回來就行!”
“好,知道了!”
老兵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卻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無心之舉對于鄒上尉來說,卻無疑是滅頂之災。
作為事件的主角,溫寒這會兒已經在帳篷裏蜷縮着小憩了,帶領他們的那個士兵忙得焦頭爛額,壓根不會為她的瑣事操心,她雖然覺得和這災難比起來自己的小事微不足道,但是想到鄒亦時可能會為她擔心,又覺得無論如何她都得向他報個平安。
于是她不止一次向身邊的士兵求助,麻煩他們捎話給鄒亦時,可是換來的回應大多是無視。有個士兵被她纏得不耐煩了,冷聲道:“現在大家都忙着赈災,哪有時間顧及這個?旁邊帳篷的那對母女你看見了嗎?他們家原本幸存了三個人,但是餘震一來,小女兒不幸去世了,就在他們眼前,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小女孩掉進了溝裏,被石頭砸了個粉身碎骨,連哭的工夫都沒有,最後一眼沒瞧着,只能爬起來繼續跑!沒辦法,多活一個是一個!你覺得和他們比,你算不算幸運的?所以你覺得你的那些事算個事兒嗎?”
那士兵說得眼圈泛紅,溫寒的喉嚨裏像是梗了一根刺,不上不下,咽得她滿臉通紅,半晌才難堪地說道:“對不起!”
“唉,人活着比什麽都強!”那士兵感嘆一聲,抹了抹眼角,扭頭走了。
從那之後,溫寒再沒動過讓人捎話的念頭,可是如果讓她自己去找鄒亦時,這種想法更不現實。餘震把這裏的地面撕扯得溝壑縱橫,加上照明燈光不足,失足摔進去死透了估計都不會有人發現。
思前想後,唯一的辦法竟然還是等待,溫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雖然焦灼,卻無可奈何。
那小護士忙了一整夜,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