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情詩
◎它更像是吳先生送給愛人的一首情詩。◎
自古以來, 除吳宅這一起火災外,蘇鎮從未有過失火的記錄。
傳統建築均采用封火山牆進行阻隔,因地制宜的濕潤氣候以及通風管道以及防火木材的選取,使得這個南方小鎮從未走水過。(注1)
顯然吳宅的火災并非意外, 而是人為。
老人緩緩向林槐夏講起這座宅子的故事。
吳宅的最後一任家主名為吳錦書, 未到及冠之年, 因父親去世,便匆忙接手了家族生意。
吳錦書長相清隽俊秀, 為人正直忠厚,又善經營, 吳家的生意蒸蒸日上, 從這個偏僻小鎮一路将生意發展到南方的富饒之地。
吳家在吳錦書的帶領下,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沒兩邊便合并了旁邊的宅院, 将吳宅擴建出西邊的院落。
吳錦書請了當初鎮上最有名的工匠進行修建,并且親自規劃圖紙,除了外出辦公事外, 恨不得每天都要呆在院子裏與工匠一同探讨修建方案。
西院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藏書閣與西花園中間的小院。
小院沒有嚴格地運用薄磚牆将院子與花園做阻隔,而是用了一條雕花精致的長廊, 從園中便能看到花園中的瑰麗景象。
那個院子與哪裏都不對稱,初建時工匠嫌突兀,提議省去小院或建在別處,吳錦書不肯, 偏要将那個小院建在藏書閣與花園之間。他們修改了無數次設計, 最終的成果令人欣喜。
小院的建築與花園完美地融合, 不僅不顯突兀, 反而設計精妙絕倫, 錦上添花。
那時吳宅西花園的景色之絕美,在蘇鎮上都傳開了。
可最令人不解的是,那個小院在建成後,卻無人居住過。
老人的太奶奶是吳家嫡出次子的女兒,管吳錦書叫一聲伯父。還是孩童時期,她曾與哥哥去那個院子摘過石榴,結果被吳錦書看到,厲聲喝跑。那還是她第一次見吳錦書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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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吳家人外,沒人知道那個小院為何一直空着。
這事還要從吳錦書接管家族生意前開始說起。
他從小便跟在父親身邊外出經商,長大後便會管理一些家中的小生意。
十七歲那年,他走山路回家,路遇山匪劫財,争執中不慎墜落懸崖。
好在懸崖不高,被正巧上山采藥的小啞女所救。
女孩兒名叫歡晴,獨自住在山下,父母早逝,她孑然一身,靠采草藥為生。
在歡晴的照料下,吳錦書養好腿傷,也對這個漂亮單純的女孩兒日久生情。
歡晴雖是個啞巴,卻從未因此憂愁,反而對一切都充滿了熱情與善意。她什麽都會做,還能寫一手漂亮的字,最喜歡的事便是讀書。
她認字讀書是很早以前一位在她家中寄住的書生教的,那時她還會說話,父母還健在。後來,書生臨走前還給她留了兩本書。書已經被她翻爛了,她便用采草藥的錢拿出一部分,買書來看。
有些書上的字眼生僻,吳錦書沒法下床時,便教她認更多的字。
等吳錦書的腿好了些,他便能在附近活動了。
歡晴家很偏僻,但景色極好,山清水秀,山花爛漫。兩人每天都會坐在山上,看着滿山的山茶花盛放。歡晴沒法說話,便聽吳錦書講。
他會給她講蘇鎮的美景,講經商路上的趣事。
歡晴每次都聽得極認真,漂亮的杏眸中只有他的倒影。
那是兩人最美好的時光。
吳錦書養好病後,怕家人擔心自己,必須盡快回家。
臨走前,他将自己的貼身玉佩一分為二,交予歡晴一半,他告訴她自己之後還會回來找她,到時他想娶她為妻。
回家後,吳錦書卻收到了父親病重的消息。
他還未将歡晴的事告訴母親,母親便告知他要娶鎮上鼎有名的富商陳家的女兒為妻。
當時的吳家的産業并不及陳家,能與陳家結親已然是吳家之幸,更何況是陳家的嫡出長女。
陳小姐幾個月前偶然見過吳錦書一面,一眼便誤終身,對他念念不忘。
可吳錦書心中只有歡晴,怎麽也不肯與陳小姐定親。
這事僵了許久,誰也不願退讓。
吳父病情愈加嚴重,陳家也來催婚事。
如若吳父病逝,吳家産業必會遭受重創,但吳錦書和陳嫣然聯姻,有陳家做靠山,吳錦書的家主之位便能坐穩。
可吳錦書寧死不願娶陳小姐為妻,吳母沒辦法,便提出各退一步,讓他娶陳嫣然為妻納歡晴為妾。
吳錦書不同意,他只認歡晴一人,再無他人。
吳母實在拿他沒辦法,便想了個下下策。
她騙吳錦書同意他娶歡晴,又騙陳家答應婚事,而後,她特意将歡晴接到吳宅附近,叫人伺候。
吳錦書見母親說話算話,滿心歡喜地去見了歡晴。
他告訴歡晴自己會陪她一輩子,在院子裏種滿她最喜歡的山茶花,陪她在花下讀書。
歡晴信了,也滿心歡喜地應下了。
可那卻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婚前忌諱,吳母不準他再外出見歡晴。吳家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就連一直病重的吳老爺都精神了許多。
吳錦書按照蘇鎮習俗與新娘拜完天地,等晚上回洞房時才發現新娘并非歡晴。
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這才意識到,吳母為何會如此爽利地答應他和歡晴的婚事。
吳錦書不願欺騙陳嫣然,将事情原委全盤托出,他不會與陳小姐行夫妻之實,願意由陳小姐随意處置。
之後,他便到書房睡了一宿。
第二天,他與吳母大吵一架,吳母告訴他,為了斷了他的念想,就在他結婚的同一天,她給歡晴也找了個“好人家”。
是鎮外一家農戶,男方老實忠厚,并且不嫌棄歡晴是個啞巴。
吳母給了對方很多錢作為歡晴的嫁妝,讓他們照顧好歡晴。
吳錦書得知實情後,病了很久。
他想去接歡晴回來,卻又不敢見她。他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哪有顏面去見她?
吳母本以為吳錦書傷心幾天便沒事了。
畢竟家中有個嬌妻,還有吳家的産業,以大局為重,他總會忘掉歡晴。
可吳錦書卻鐵了心,只念歡晴一人。
陳嫣然念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便沒有向陳家告狀。
兩人婚後相敬如賓,吳錦書從未碰過她,卻也沒虧待她,将她視作吳家的女主人一般尊重。
吳父去世後,吳錦書接過家中生意。他醉心經營,将吳家産業發展得日益強大,甚至超過了蘇鎮首富的陳家。
而後,他擴建了吳宅,将西花園與藏書閣間安置一處小院,當做歡晴的安身之處。
他在院子前種滿了一整個花園的山茶花,又在藏書閣與小院之間設置大門,仿佛她能随時随刻進出書閣取閱書籍。
可那裏從沒有人住過,吳錦書也不讓任何人進入,只有他自己偶爾會去那裏的長廊坐一坐,看着滿園的山茶花發呆。
他徹底崩潰的是得知歡晴去世那天。
歡晴嫁人後,夫家嫌棄她是啞巴對她并不好,她心裏又惦念着吳錦書,每日郁郁寡歡,最終心病成疾而亡。
吳錦書終究撐不住了,他覺得歡晴的死都是因為自己,他要向她贖罪。
于是趁着家人去廟中拜佛那晚,他遣散了家裏所有的傭人。将整個宅子一把燒了幹淨。
只留下西花園和藏書閣。那裏是歡晴的一方淨土,毀不得。
而他,也随她一起去了。
吳母和家人回來以後才知道那火燒了許久,将吳宅燒得幾乎幹淨。
她一場大病,自覺罪孽深重,沒多久便将吳宅偏弄沒有遭殃的那塊地分給無家可歸的傭人,自己帶着吳家其他人和僅剩的一部分財産離開了蘇鎮。
之後,再也沒有吳家的人回過那處宅子了。
老人将故事講完,兩人雙雙陷入沉默。
她一雙銳利的眼望着林槐夏,語氣溫和地笑道:“所以每次當我想要和我先生吵架我都會想起這個故事。相愛的人都沒法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人為何要因為一些小事錯過彼此?”
林槐夏抿了下唇,下意識朝手機的方向瞥了一眼。
方渡騙了她沒錯,但喜歡她也是真。
但她卻總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畏怯、質疑。
他們需要的是開誠布公,而非再次錯過。
“還有,剛剛你和我聊到吳宅複原改造景區的想法。我不懂你們專業知識,但有些不成熟的建議。”
“你說的那些專業詞彙我聽不懂,但聽上去有些無趣。在我看來,吳宅更像是吳先生獻給愛人的一首情詩,雖不轟轟烈烈,卻有愛有情,有遺憾也有奔赴。”
林槐夏微微一怔,而後豁然開朗。
“謝謝,我明白了……!”
從圖書館出來,林槐夏和老人道別。
她目送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出園區的大門,門口一位爺爺接過她手中的口袋,笑容和藹地攙住她的胳膊。
老人與他興奮地聊着什麽,面色紅潤,就連眼角的皺紋都洋溢着幸福。
林槐夏看着兩人消失在視野中。
頓了頓,她翻出手機,給方渡回了個電話。
“怎麽一直不接電話?”
熟稔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平日裏溫潤沉着的語調此時顯得局促不安。
林槐夏捏着手機的手微微滞住,她輕聲解釋:“剛剛在圖書館,沒法接電話。”
“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
林槐夏不由自主地輕笑一聲。
哪有什麽“大家”,明明只有他在不停地找她。
“你在那邊不要動,我去找你。”
“不用,我馬上回去了。”
“我在醫院,離那邊不遠。”
林槐夏沒想到方渡會去醫院找她。大概是醫院裏也找不到她才會不停打電話給她的。
挂斷電話,林槐夏看着通話記錄裏占滿屏幕的那兩個字,不禁揚起唇角。
……
方渡趕到圖書館的時候林槐夏在園區的大門口等他。
見到她,方渡舒了口氣,眉眼逐漸舒展開。
他快步走到她身邊:“怎麽在這裏等?外面冷。”
林槐夏搖搖頭:“不冷,怕你找不到我。”
“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你。”他極自然地朝她伸手,示意她将手裏抱着的一摞書交給他。
林槐夏看着他的動作微怔片刻。剛剛就是在這個同樣的位置,見到過類似的動作。
見她發呆,方渡幹脆主動接過她手中那摞書:“要回哪裏?”
林槐夏歪着腦袋想了下:“回辦公室吧。”
經過老人的點撥,她終于知道自己的方案問題出在哪裏了。
一棟建築,一處園林,不僅是匠人的作品,社會的反映,更包含了主人的脾性與習慣,具有人情味。
她一心追求還原建築的結構,希望盡最大可能去展現那個時代它的原貌,卻獨獨忘記了它不止是座建築,是個作品,它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
它不該是座冷冰冰的建築,不止它的檐梁鬥拱需要研究,它背後的故事和包含的情感更為動人。
林槐夏将這幾天的困惑告訴方渡,也将吳宅的故事告訴他。
兩人一直讨論到很晚,曾困擾她許久的問題全部豁然開朗。
……
林槐夏改好方案已經是兩天後,這兩天她帶着團隊連夜修改趕進度,将之前的規劃設計方案全然推翻重改。雖然辛苦,但大家顯然對新方案更加滿意。
開完最後一場會,林槐夏給所有人放了半天假,讓他們回去好好休息。
散會後,她叫住方渡:“我想和你單獨聊一聊。”
方渡慢條斯理地摘掉鼻梁上的眼鏡,端正地擺放在合起的筆記本上。
他微微含颌,問:“聊什麽?”
林槐夏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這幾天的事。”
“不是已經聊過了?”方渡疑惑。
“不是工作上的事……”林槐夏猶豫着該如何開口,突然,她的手機鈴響了。
方渡示意了下她桌上的手機,林槐夏皺了下眉,摁掉了。
鈴聲再次響起。
還是同一個號碼。
“先接電話吧,看上去很着急。”方渡道。
“好吧。”林槐夏應了一聲,走到窗邊接起電話。
方渡捏了捏眉心,拾起桌上的鋼筆,有一搭無一搭地旋轉着金屬筆帽。
他聽不到電話那邊講了什麽,只能聽到林槐夏的語氣愈發急促地回應着對面,突然,筆尖不知怎的突然擰壞,一大片黑色墨跡在他的指尖和筆記本的紙張上洇染開來。
他微一怔愣,便聽到林槐夏匆匆挂斷電話,對他道:“程栖澤出事了,醫生讓我們盡快去趟醫院。”
作者有話說:
注1:參考《适應氣候的江南傳統建築營造策略初探——以蘇州同裏古鎮為例》鮑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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