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雄為鸾,雌為和,世有合鸾兒
“他要什麽?”景朝皇帝聽罷不打擺子了,像只龜般從簾帷後敏捷地彈出頭,不可思議地又問了一遍。
“那白龍侯指名道姓要……要沈将……罪臣沈勁松為質。”青公公顫着嗓子道。
皇帝拍着大腿叫道:“天底下怎麽會有那麽好的事!難道是專門來替寡人解憂的不成?寡人正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莫要耽擱,去天牢裏把那煞星提了,速速與他!”一語罷又縮回了腦袋,向香帷裏的美人笑嘻嘻道:“啄香,你莫怕,有寡人在,天塌不下來。”
這名喚啄香的寵妃花鬓玉容,朱砂點額,懶倚在矮榻前,指間夾着一杆細長的烏玉煙槍,猶在吞雲吐霧,哪裏有半點怕的樣子。此時含笑凝睇着皇帝,眼裏亦似煙霧缭繞,讓人看不真切,“我怕都怕死了,三郎。”這美人的聲音低啞,卻原來是個男子。若仔細打量,亦能見這男子笑微微的眼角隐泛細紋——他并不算多年輕。
啄香在先帝年間便是宮中合鸾伶,至本朝龍寵不衰,是當今天子眼前第一得意人。
所謂合鸾伶,當分開拆解。傳說中有妙音鳥,雄為鸾,雌為和,若雌雄同體,并是合鸾,歌聲尤為悅耳。人亦如鳥,有雌雄同體者,音色既如女子般嬌媚宛轉,又兼男子激昂清亮。這合鸾兒百中無一,但有合鸾兒,十有八 九為伶人樂官,為王公貴族豢養。久而久之,合鸾伶便成了定式。
啄香的玉辇停在森嚴大獄前,他給侍兒攙扶着下了辇。吸多了“底也迦”,骨節欲酥,腳下像踩着雲般站不穩。這便是先帝盛贊的“歡極嬌無力”之态。暮寒天氣,他穿着輕紗般的重重雪衣,外罩孔雀翠羽帔,一身流蘇寶帶明珰,如畫壁飛天般風流輕轉。
啄香低下頭,見自己的金縷繡履給化雪後的市井污水所浸,他還未及發怒,身旁的侍兒小眉早已認命地簌簌跪倒,便是如此,也不敢出一聲求饒。他冷哼一聲,偏此時身後有人朗聲道,“去給迦陵君掌路。”就見八個轎夫急跑來,錯落分列地匍匐在地,如禮佛般前額貼地掌心在上——所謂掌路,竟真的是讓啄香踩在人肉掌上,一步一步走進大理寺。
啄香挑眉回顧,正見丞相梅舊英也下了轎。
梅相白衣輕裘,翩翩如濁世公子,緩步而來,渾不在意污水髒了衣擺。
“相國真是折煞奴家。”
梅舊英笑道:“我有私心,素聞迦陵君有掌中仙之名,今日亦願一睹為快。”
啄香但笑不語,卻不再推辭,踩上那列肉掌。
那些家奴五體投地,不敢絲毫擡眼,但覺香風陣陣,軟如春水的翠帶滑過掌心,讓人心頭跟着癢癢。直等到香風散去了,才恍然貴人已然遠逝。
當真是輕若無物。
“驚鴻宛轉掌中身,果然名不虛傳。”梅舊英嘆道。他先行幾步,先侯在大理寺門前,向啄香款款地伸手,要來攙他。啄香頓了頓,眼裏笑意愈濃,将手擱了上去。
大理寺卿張治忙得焦頭爛額,幾宿沒睡。這西幽人怎麽想的不知道,白白地占了都城,也沒別的動作,大概是上頭在談判,談來談去還是要錢要地。皇帝怎麽想的倒是一目了然,他大怒,暴怒,在朝上喵喵大叫,把一幹耽延軍情(并且尚且幸存的)西北藩王和失職官員們抓回京,下餃子般扔進了牢,才不過幾日,大理寺人滿為患,沸反盈天。
饒是張治這幾天門庭若市,聽說梅相迦陵君攜手而來,眼睛還是直了。
他暗道:苦也,奸臣妖妃怎麽湊一塊兒了?
埋怨歸埋怨,還是麻利地起身,一溜兒小跑去殷切接駕,正趕上梅舊英和啄香攜着手,說說笑笑着踏過朱檻。這二人人品不論,單看儀容,真如芝蘭映玉樹,直讓庭院生光。張治點頭哈腰地問了好,啄香和梅舊英也真沒拿他當主人,自個兒熟門熟路地徑往重刑司而去。
張治又在心頭思量:果然是去看那位的!那位也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怎麽盡給豺狼虎豹惦記着。
連他都隐隐生出恻然之意。
他二人屏退旁人,一路只往牢房深處行去。
梅舊英道:“迦陵君今日是來訪故?”
啄香道:“恐怕與梅相訪的是同一位故人。”
梅舊英道:“不錯,今日再不看他,明日便見不到了。”
啄香笑道:“明日就要出塞和親去了。他這樣五大三粗的莽漢,有朝一日竟要去和親,誰能想到呢?聽說是那白龍侯欽點的,他倒是口味別致。”
梅舊英默默無言。
啄香道:“梅相可否不舍?”
梅舊英少頃方柔聲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啄香道:“梅相是要成大事的人,豈能為兒女情長耽擱。”
啄香又自顧自道,“奴家便不同了,奴家當真不舍他。沈勁松的好——”他聲音更輕,“梅相還沒有嘗過吧,若是嘗過了,又豈能舍得。”啄香是合鸾伶,天生音色極清潤婉媚,這幾年抽“底也迦”抽壞了嗓子,卻添了澀冷無情之意。
梅舊英沉聲道:“你何苦折辱他。”梅舊英總是語帶三分笑意,朝中人背地裏罵他笑面虎。如今陡然不笑了,方覺出他的陰沉。
啄香幽幽道:“我恨他,憑什麽他能建功立業,出将入相。”
梅舊英道:“這世間建功立業的男兒不勝枚舉,迦陵君為何獨對沈勁松青眼有加?”
啄香恨聲道:“不錯,這世上建功立業的男兒多的是,可他們又與我有什麽關系。我是不男不女的合鸾兒,合鸾兒只配給人當解悶兒的籠中鳥,自古以來合鸾兒都是如此,我便也心平氣和地唱着曲兒。可有一天,我突然知道,沈勁松,這世間一等一的偉男子,竟也是合鸾兒!憑什麽——憑什麽他能震響八荒,威曜四戎,我卻只能茍且度日,雌伏人下,連人道都不能。”他凄然笑道:“我真是恨死他了,若不是他,我原也……原也認命的。”
梅舊英聞言半晌啞然,繼而嘆道:“迦陵君原來是自恨。可這本就是……生而不同。我與不鳴一道長大,不鳴雖非出身鐘鳴鼎盛之家,但也算家境殷實,送他讀書習武,與常人無異。而迦陵君……”
啄香怔怔道:“不錯,我家是窮,從小把我賣給了梨園。我是合鸾兒,能賣個好價錢。”
梅舊英聞言面露不忍。
啄香忽然笑了,此時他們正走到一處鯨燭燈下,燈下他的笑容如豔鬼般驚心動魄。“我其實有什麽不知足的呢,這世上有那麽多的合鸾兒,他們到頭來羨慕的還是我,我一想到有那麽多人羨慕着我,我就好高興。梅相,你知道麽,十五年前那麽冷的天,我甚至穿不起鞋,我現在還有根腳指因為那時給凍僵了。現在呢,現在我穿着那麽好看的鞋子,鞋子髒了都能殺人。我好高興,梅相。”
梅舊英苦笑道:“你高興就好。”
他們不知不覺已停在沈勁松的牢前,沈勁松側卧在地,聽到人聲,便慢慢睜開眼。哪怕身陷囹圄,無比狼藉,單這一雙眼,依舊如刀鋒般淬亮,昭示着主人那一口精氣魂還未散去。
啄香和梅舊英心頭各自都一顫。
啄香想到的是十年前,他正二八,歌舞雙絕,冠寵後宮。時年正月,先帝夜宴太極殿,他于飛雪間飄然做掌中舞,博得滿堂喝彩。宴上衆人大醉,調笑無忌,獨有一個少年武将板板正正地端坐,無人搭理,只自顧自悶聲喝酒。這武将雖還算個少年,卻跟風流沒什麽關系,面上曬得黝黑,五官只勉強稱得上端正,又不茍言笑,像個木頭樁子。啄香見慣了人精,突然見到個呆子,倒是稀奇得緊。
啄香滿身绫羅,擁雲挽翠般到沈勁松案前敬酒,“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沈将軍接連收複燕州、雲洲,是當世大英雄。啄香敬沈将軍一杯酒。”
沈勁松局促地舉杯回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眼觀鼻鼻觀心般低着頭,卻正見到啄香一雙赤足,他呆呆地失口道:“不冷麽?”他雖然木讷,聲音卻很好聽,低沉清醇。
啄香登時有幾分動心。這滿堂貴人,給他這雙腳寫詩的倒不乏人在,卻從未有人如此耿直地噓寒問暖過。索性跪坐在他案旁,軟綿綿地向他偎依過去。沈勁松立時渾身僵硬,狼狽地側身,佯裝找東西。一聲不吭地摸了半天,真給他掏出一個油紙包裹,打開後竟然是張很油膩的肉餅。
“小英說宮宴吃不飽,叫我自備幹糧。你也嘗點。”他憋了半天,一口氣說道。說完臉先紅了,“是西北風味,怕你吃不慣。”
啄香忽然流下淚,“奴怎麽會吃不慣,奴是燕州人。奴家貧,小時候一直眼饞這肉囊。後來入了宮,更是吃不到了。”
沈勁松聞言有點高興,“那你現在嘗嘗。”
啄香含淚笑道:“奴不敢吃,奴吃了會胖,胖了就跳不動掌中舞了。”
沈勁松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啄香卻鄭重道:“謝沈将軍厚愛。心意……心意,啄香領了。”
啄香那時以為,沈勁松請他吃餅,便是對他有情。後來才知道,沈勁松自己是合鸾兒,才對其他合鸾兒格外關照些。啄香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聽聞沈勁松在邊塞救下了許多本該被買入妓館梨園的合鸾兒少年,都養着,請人教讀書寫字。
聽說這件事後,啄香更恨沈勁松了。
他恨自己怎麽小時候怎麽就沒遇到這樣的好人。
而此時此刻,梅舊英想到的卻太多了,林林總總,總不為人道。
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
寸心亂,北随雲暗暗,東逐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