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

沈勁松腦袋燒得渾噩,身上一忽冷一忽熱。他隐約感到自己被人緊緊抱在懷裏。他只在小時候給他娘這樣抱過,半輩子委屈突然湧上心頭,竟是從未有過的想哭,他鼻子一酸,啞聲道:“娘……”

就聽輕快的聲音在耳邊笑道:“我可沒你那麽大個不肖子。”他聽到這笑聲,已想起來是誰,心裏面卻反而越加松馳和穩妥。

他心裏其實知道他娘在他四歲時就病逝了。

他娘死前拉着他的手,心平氣和道:“松兒,娘走了,最放不下的是你。你父親太過絕情,恐怕不會善待你。你出生時,我請他取個名字,他管你叫勁松。我提醒他道,兒子是合鸾之身,名字裏得與鳥雀相關,否則或有早夭之虞。他聞言垂首不語,我的心一下子涼了。他竟是知道這關竅的,他是故意的,他巴不得你死。”

“松兒,不要傷心。合鸾沒什麽不堪。你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點東西。合鸾未必不如人,正像這世上的鳥兒千百種,有莺燕畫眉樊籠深鎖,亦有九萬裏風鵬正舉。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娘祝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娘為你取名不鳴,你便這樣安靜地茁壯長大吧。你父親靠不住,別怕,娘做姑娘時善經營,哪個哥哥都比不過我。娘為你留下了房契田契,你小心保管,莫叫人發現。等你長大了,置屋置業,平靜度日是不愁的。”

言猶在耳,沈勁松感念娘的用心良苦,又聽到抱着自己的那人說,“聽你喚娘,我心裏倒有些羨慕。想來你娘很疼你,時常摟着你安慰。我娘卻有些不同,她未出嫁時便是安斯羅部的代戰公主,金鞭白馬,威震草原。嫁給父王了也照樣舞刀弄槍,并無半點女兒柔情,只除了一回,便就從沒抱過我。”

“那一回是她死前。五十年來,安斯羅都是草原上第一大部,造反之心越炙。父王為了穩住安斯羅,才與母親聯姻。但自我出生後,安斯羅一直意圖扶植我為王。母親夾在中間難做人,一次草原大會上,她竟當着各族首領自盡了。死前摟着我道,姆媽用這一死替你贖了自由身,你就快快活活地長大吧,一輩子也別碰權力、争王位,做個走馬觀花的富貴小王爺,再好不過。”

沈勁松聞之不忍。卻是以前便知曉這樁西幽王室秘辛。

十五年前,他因是個習武的苗子,被禁軍總镖頭張翮收為徒,随他護衛初來帝都游學的梅舊英。

九門高閥之首,江南梅氏,貴比帝王。

梅舊英時年還是個十二三歲少年,個性跳脫,将那轟動西幽的慘劇閑閑說來,竟語帶羨慕,“要是也有人替我贖身就好了。若有朝一日我不做梅家的舊英了,便走遍四海天下,搜集那些傳說故事。松哥,你知道麽,有本書叫《山河記》,寫了好多奇珍異事,看了後我才知道,原來天下那麽大,大景的西北是西幽,西幽的西面千裏,有一片浩瀚無垠的赤水,赤水更以西,有國名狄,與我們大景一樣國祚悠久,可他們的皇帝居然不是一代傳一代的,而是百姓選出來的。”

僅過了一年,梅舊英便不再說這些不着邊際的混帳話了。那時他們師從集賢殿學士程麟朝,讀的書,寫的字,翻來覆去都是一句,天下蒼生,匹夫有責。下了課,梅舊英拉着沈勁松一起走遍這帝都的角落,去聽戲,聽的是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官上馬定乾坤;去王府裏看珊瑚屏風,一面血紅無雜色的珊瑚,鑲滿了珍珠和黃金,燕州一年的賦稅才能打出這樣一面屏風;去城牆外看逃荒而來的難民,裹在草席裏的瘦條條屍體。

“松哥,是我殺了他們。”他道,“誰也脫不了幹系。”

夢外,玉塵飛亦在回憶往事。

“父王憐我喪母,極寵愛我,對我有求必應。我生在金玉堆裏,個性驕縱,無憂無慮。直到十歲那年,我随王庭秋圍,夜半聽得帳外陣陣狼嚎馬嘶,我撩開帳子去看,見荒地裏一群狼在撕咬一匹倒斃在地的母馬,那母馬肚子下猶藏着一只胎衣都沒褪的雪白小馬。小馬站不起身,向我看來,大眼睛流着淚。我見狀不忍,命護衛去救。他們卻只如銅牆鐵壁般不動一動。我忽然明白了,他們是父王的人,我支使不動。父王給得再多,也能收回去,我什麽都沒有。”

“那夜我就知道,我娘錯得太離譜,她生于高位,以為沒了權力,人們不再觊觎,就能過上太平日子。又豈知弱肉強食,人人都能踐踏弱小,必須要足夠強大,才能不被欺負,才能保護我和我心愛的東西,否則只能無能為力受制于人。”

“那夜我又氣又恨,大叫一聲,拔起護衛的長刀,沖入風雪中,一刀刀亂砍向那群狼。等我回過神,滿地裏就只有我和那匹小馬還喘着氣,那小馬跌撞爬起,顫着細腿向我依偎來,我把它的腦袋抱入懷中,我們都渾身浴血,哭個不停。我二哥不知何時就在帳外看着了,他坐着輪椅,膝上積滿了雪。他下令将那群侍衛全殺了,又将我接去他帳下親自教養。”

“數年過去,三尺雪早已是格沁草原上無人能及的寶馬,脾氣暴戾得能殺狼,除了我外誰都不能近身。而我在草原摔跤大會上數載無人能敵,成了游吟歌曲裏傳唱的少年英雄。十七歲那年,我騎着三尺雪,第一戰就是鎮壓母族叛亂。安斯羅部舉族悍不畏死,我悉數滅盡,未留一個活口。投名狀遞出,父王聖心大悅,封我為白龍侯,終于放了我兵權。”

“大勝歸來,我從早到晚獨自縱馬,穿過雪山下的河流、開滿花的草原,穿過集市、羊群和帳篷,女人把花扔到我身上,老人端來羊奶,小孩圍着我唱歌。日升月落,草榮草枯,一代代先君的土地就在我腳下,北風與南風都吹不走。于是我又想,我遲早有一天要讓三尺雪的馬蹄踏遍更廣闊的天地,塞北江南,凡我躍馬揚鞭處,皆是我西幽的疆域。”

沈勁松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緊拽住玉塵飛胸前衣襟,喉頭一腥,幾要嘔血。

玉塵飛早知他已醒了,将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掌心,一根根小心掰開,複與他十指交扣。

“你不懂, 塞北有多苦,一場暴雪,能凍死多少牲畜,餓死多少人。”他輕撫着沈勁松的眉心,“今年又是暴雪,我打下關南四州,遷徙牧民,不知能活多少人。”

沈勁松心頭苦澀。

關山南四州……亦差不多是十年前,帝都七寶玲珑塔上,梅舊英迎風指點江山,仿佛真的極目可及那摩天淩雲的北境磅礴山脈。“松哥,關山是我大景北境國防天然防線,自二百年前鬼箭之恥後,我大景割讓關南十四州,自此西幽騎軍撻伐中原如入無人之地。大恥未雪,大敵當前,我日夜難安。”

複聽玉塵飛溫言軟語道:“我與你放開了說。他日若我入主中原,定會善待景人,文成武德,一切照故例舊俗。你……從了我吧,我若為君主,定不猜忌你,任你一展雄圖。”他一面說一面親吻着他的眉心,輕聲道:“你們大景,早就爛到骨子裏,換了我來,管教重開新氣象。”

記憶裏梅舊英似乎也道:“松哥,我何嘗不知大景早已是一張皮裹着骨架,血肉早給禿鹫蛆蟲啄盡了。可只要這骨架子一天沒散,我大景一天就不算完!”

他負手而立,如乘奔禦風,神采飛揚:“蒼天見憐,再給梅某人三十年,內削藩外平戎,必叫大景起死回生。”

沈勁松與他并肩而立,共沐着浩蕩春風,半晌沉聲道:“三十年太短,此生此世,沈勁松願為大景鎮守國門,庇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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