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雪山若長鯨白齒,匍匐于光滑的冰原天幕盡頭。千丈冰面倒映着兩人共騎,馬如白龍,履步穩當,意氣驕驕。

“它以前摔過。”玉塵飛依舊趴在沈勁松耳邊說話,他因着畏寒,大半張臉埋在狐裘裏,說話吐氣時濕潤輕軟的紫狐毛掃到沈勁松臉上,讓他心中也泛癢。“馬摔了可麻煩,你知道麽?”

“馬腿纖細,一摔即斷,又極難将養,大多受傷即無救。”沈勁松喟然。他早年領軍在外,朝廷摳門,籌措軍饷倒比打仗更讓人頭大。這其中軍馬耗費尤為不斐,但也正因從選種到飼養,無不精心,才帶出了一支中州聞所未聞的玄軍騎兵。每有戰馬折損他都心疼得要命。

“說到打仗有關的,你果然話多了些。”玉塵飛司空尋常地親了親他的臉頰。

沈勁松面色微紅。他倒不是不說話,只是說不出空話。問他點實在的,哪怕是在床上問“爽不爽”,也會一五一十地回答。

玉塵飛繼續道:“這馬許是小時候狼口逃生,很是惜命。稍有風吹草動便積極跑路。但那回龍血原上兩軍交戰,它被刺中了膝骨猶然狂奔,直到突破封鎖後才踉跄倒下。因它是頭馬,沖鋒時稍有停滞,我必然喪生于身後騎軍間不容發的鐵蹄之下。把它擡回去,軍醫說,腿斷了,救不了,給它一刀,讓它痛快些死。我哪裏肯,索性發了公文,誰能治好它,賞金萬兩。世人都笑我驕奢荒唐,還給我編了首歌。總算最後尋到了能治它的馬醫,沒白被人笑。那狄國馬醫說,能治是能治,但馬生來便要奔馳。斷了腿也不肯靜養,若是老動,傷上加傷,怎麽也好不了。我只好整夜整夜睡在馬廄裏,抱着馬,不叫它亂動,足花了一個月,它骨頭慢慢長好,果然一點也看不出受過傷。”

玉塵飛這樣絮絮地說,沈勁松安靜地聽,竟也相諧。

玉塵飛雖活在錦繡堆裏,但繡幕後的刀光劍影卻是能要人命的,他縱有喜怒哀樂,也難與人道——焉知人皮下橫行的是哪方魑魅魍魉。如今見了沈勁松,與他這樣日日相處,只覺得他千好萬好,不愛說話也很好。

而沈勁松聽他講話,也覺得很好。他的事,沈勁松總想知道得再多些,再瑣細的事,也聽不厭。他小時候鎮日獨處,此身相伴唯有松間浪濤,連飛進一只婉轉啼鳴的鳥雀都是罕事,他倒也不覺得寂寞。如今有人與他溫柔閑話,他卻平生第一回知道了寂寞。原來家常話是這樣滋味。

厚重的大氅微微起伏,氅下玉塵飛摸索着,伸手覆住沈勁松的左手,輕聲道:“馬腿斷了尚能治好,你的手卻不能麽?等我們回了草原,再找狄國醫生瞧瞧……”

沈勁松聞言倒怔了怔,才知道玉塵飛始終未曾釋懷。

他想,玉塵飛對馬盡心至斯,可見骨子裏是個至情至義之人。我為他折損了左臂,他待我寬厚,是情理之中。

卻又聽玉塵飛道:“你還記得我們初次交鋒,我說要送你匹馬麽?我一直在物色,卻始終找不到能夠配得上你的。”

沈勁松聞言動容,讷讷道:“沈某何德何能……”

玉塵飛笑道:“今年夏天,那馬卻自己送上門來了。它是野馬群的馬王,誤入我們草場。手下人立馬去圍堵,它卻甚為狡猾,帶着馬群東躲西閃,本已脫逃了。還要站在山頭上耀武揚威,正見我騎着小雪返營,不知怎的就對小雪一見鐘情了,呆呆地走下山坡,走到小雪身旁,我家小雪二話不說尥它一蹶子,它也照舊癡心不悔,至此不請自來。只是它雖甘心被套上嚼子,卻仍然傲骨難馴,死活不肯讓人騎。我也故意晾着它,把它留給你。”玉塵飛此時只留出一雙眼睛在毛領子外,睫毛上結滿了亮晶晶的霜,盈盈一彎,“其實是想看你出洋相的。”

沈勁松忍不住,側頭去親他的睫毛,喃喃道:“我會馴馬,我還會給馬接生……”

一旦上過床了,身體邊界就會模糊,膩在一起時很難不動手動腳。沈勁松哪怕心中天人交戰,卻情不自禁想要親他。

玉塵飛呢喃笑語:“你果然很賢惠。”他從毛領子裏揚起下巴,被妥善呵護的唇依舊緋紅潤澤,噙住沈勁松的嘴唇時,像一朵桃花落在春水上。沈勁松的嘴唇暴露在幹風中,此刻已有些皴裂起皮,吻起來按理說滋味并不好,玉塵飛卻覺得連這都是千好萬好的。因為這幹澀的嘴唇,就像沈勁松一樣,風塵仆仆拒人千裏,但只要被溫柔愛護,就會顫顫打開粗粝的蚌殼,露出軟嫩的肉,任人宰割。

沈勁松今天格外動情,主動伸舌進玉塵飛嘴裏舔弄,舌頭靈活,濕靡地交纏。他所有的親熱伎倆全部得師于玉塵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更是威力無窮。

等到兩人分開,玉塵飛的聲音已微啞,“千金買骨,萬金醫馬,名馬佳人,誠欲致士。”——沈勁松聞言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玉塵飛竟坦然地把他自己歸為以色誘之的“佳人” 。

“我以國士遇君,君可願以國土報之?”

沈勁松只去親這厚顏無恥的佳人芳澤。卻沒有回答。

玉塵飛含混道:“不急……我們還有的是時間……”

他們也不知膩歪了多久,三尺雪已慢慢走到玉遙城下。

玉遙城是北境第一雄關,聳立于巍峨雪山下,如一只蒼青的遠古巨獸。城牆以澆築了鐵水的大塊青石壘成,被凍得如鏡般光滑,似乎連日光都能彈濺開。

銅門大開,放出數騎,一馬當先者卻是個朱袍文官,衣袖當風,飛鴻渺渺,甚是飄逸。到了跟前,那青年文官率先下馬,含笑執禮:“有失遠迎,玉遙郡守梅春雪見過侯爺和沈将軍。”

他态度自然,似對兩人同騎視若無睹。

沈勁松愣道:“小梅,你不是還在京中兵部……”

梅春雪尚未作答,玉塵飛已冷笑道:“姓梅的手腳倒快。”說罷輕夾馬腹,三尺雪便趾高氣昂地邁步,将新晉郡守一行晾在原地,擺明了目中無人。

玉塵飛罵的“姓梅的”,卻不是眼前這個不頂事的小梅,而是帝都裏的幕後黑手。

玉塵飛橫掃的關內十二州原來都是大景藩王封地,數百年來諸侯根深葉茂,幾同國中國,朝廷難以轄制。這回梅舊英借延誤軍情的叛國重罪,将王族勢力連根拔起,再以江南九族仕宦子弟取而代之,立馬便叫整個西北易姓。

這些,自然是玉塵飛與梅舊英事先商量好的。梅舊英為他大開便宜之門,北境布防空虛,任他直入中原如無人之境。而他也投桃報李地稍微繞了繞路,把諸侯國們一網打盡。

姓梅的倒也不是沒防着他。在他席卷北境時,大景數十萬軍力悉數集結于滄江以北,背倚整個物華天寶的江南。若是玉塵飛毀約,梅舊英再不濟也能挾天子退據江南,從長計議。

“竊鈎者誅,竊國者侯。我敬梅相枭雄,願與共謀大業。”玉塵飛信上道。

這玉遙城除卻長官變動,另有一樁與平民百姓息息相關的新政,便是互市。昔年飛鳥橫絕的戰争堡壘,今日趁難得的大晴天,城門大敞,迎來送往塞北江南的販夫走卒。

數百年來大景關隘緊閉,南北物資全靠數條口耳相傳的暗道交易,或重金賄賂邊防,或雇挑夫翻山越嶺,如此不辭辛苦,甘冒殺頭之險,皆因走私暴利……

如今烽火停息,官市大開,商賈聞風而動,鹹聚于此。

兩月前玉塵飛幾乎是兵不血刃地破城,城中并不見多少哀戚氣氛。時至年關,更是熱鬧非凡,中原的茶葉、絲綢、鐵器,塞外的馬匹、藥材、皮革……集市玲琅滿目,過客絡繹不絕。因棚戶攤湊,占用街道,百千人馬摩肩接踵,行進緩慢,三尺雪走走停停,煩躁地噴鼻大叫。玉塵飛索性拉着沈勁松下了馬,解了三尺雪的缰繩,白馬立馬自顧自地跑遠了。見沈勁松默默的詫異目光,玉塵飛笑道:“野慣了。”

他二人下了馬,彙入人群中,倒也不算顯眼。

玉遙市集雖繁華,畢竟是少民為主,畫風比較原始,形式是以物換物,且換的也是大宗生活必需品,絕少奇珍異寶。玉塵飛眼睛毒辣,怎麽看得上這些玩意。不過他嘴巴倒是不挑的,于是一路買各色吃食,松子糖,煎奶酪,小酥肉,芸豆糕,肉囊、蜂蜜甜粽……他和沈勁松一邊分食一邊閑逛,間或聊天說笑,縱然寒風浩蕩凜冽,也吹不散快活熱烈的心情。

人群中忽然歡聲雷動,玉塵飛拽着沈勁松去看熱鬧,見數百人圍成一個大圈,裏三層外三層,烏壓壓人頭匝動,将圈中情形擋得密不透風。

玉塵飛險些又要揮鞭開路,被沈勁松一把拽住。他剛被拽住時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氣。他自小做事恣睢任性,最恨被人拂逆心意。但被沈勁松這樣緊握着手,竟品出“我是你親近之人,才來管教你”的甜蜜感。

玉塵飛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故作厭煩道:“也沒什麽好看的,不過是吞劍吐火這等小把戲。”他二人本已轉身待要離去,忽而從人圈中飛出一只木制的機關鳥,關節嘎啦地圍繞着他二人轉圈。

人群跟着轉過頭來看熱鬧,分波破浪般,露出圈中一個黑色兜袍的矮小身影。

那滑稽藝人用一種殊為奇特的語調吟唱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一語罷,木鳥在空中爆散解體,如一朵白日焰火。

人群不明所以,紛紛叫好。

玉塵飛和沈勁松對視,俱見彼此眼中驚疑之色。他二人掌軍多年,看待事物的眼光自與旁人不同:現下這木鳥不過是供人取樂的玩具。若是按數十倍體量打造,分明是一件極具殺傷力的空戰武器。

玉塵飛金鞭一甩,立時要去抓那機關師,忽而平地大風起,雪山上真的滑下一只兩人長的巨大木鳥,長翅在人海上疾掠而過片片陰影,那機關師跳上木鳥,如仙人般乘鶴遠去。只是他臨走時回頭一顧,正好被大風吹掉了鬥篷,露出一頭燦爛的金發。

不明真相的圍觀群衆歡呼聲中,玉塵飛惡狠狠道:“原來是狄人。”

這件事他卻不願與沈勁松細說,只是之後再逛街,心事沉沉,怎麽也提不起勁,索性打道回府。

将要出城時,暮色已晚,城門角落裏鋪着張草席,席上縮着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和一個七八歲的大胖小子,坐着兩個墨豬般大字,“算命”。

那老頭正在現場教學,舉的例子正是路過的玉塵飛和沈勁松。老頭嘀嘀咕咕,以為二人聽不到,十分肆無忌憚。

“小寶,我考考你,那兩人裏誰更好糊弄?”

小寶自信道:“我觀一人精明,一人敦厚,必然是敦厚的那個。”

老頭搖搖頭,“那你就錯了,精明的那個反而是冤大頭。世上最不乏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越是聰明人,越不信邪,越容易上套。”

玉塵飛聽得氣笑了,走到攤前,“先生高見,還請您多加賜教。”

那老頭背後說人壞話給逮個正着,哆哆嗦嗦道:“公……公子要算什麽?”

玉塵飛道:“你算什麽最拿手?”

老頭羞澀道:“姻緣”———全因小姑娘的錢最好騙。

玉塵飛道:“那也給我算一卦姻緣吧。”

老頭先請教了他的名字,玉塵飛如實告知。鮮少人知道白龍侯叫這個名字。老頭塗塗算算半晌,又熟練地摸出一個卦筒:“您抽。”

玉塵飛随手抽出一簽,翻開批語,是“一生一代一雙人”。

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這句詩,一愣後,竟生出一種豁然開朗的平靜喜悅。他暗道,不錯,我就是只想跟他在一起,一直在一塊。既不想分開,也不想有旁人。

原來這就叫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心情大好,抛了塊碎金子做賞賜。也不要老頭解簽——還有比這更大白話的批語麽?

他卻沒見到沈勁松見這卦時臉色微變。

這支卦的全名叫“天為誰春”,是正宗的下下簽。

正是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待二人打馬遠去,老頭撿起碎金,放在牙間一咬,“純的!”他大喜過望,“看吧,我就說他經不起挑撥,稍加激将便入我毂中。”

小寶卻在看玉塵飛的名字,“先生,你說他爹娘怎麽想的,怎麽會給他取這樣十成十不吉利的名字?”

玉塵飛,玉碎塵飛。

老頭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美人自有美人的命,哪裏輪得到你來憐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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