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玉映川道:“說是比射箭,這寒冬臘月,也沒有什麽活物當靶子……”他面露難色,稍須展顏道:“不若效仿古人,射兩腳羊為戲吧。”

沈勁松聽到“兩腳羊”三字,雷霆變色,擡頭怒視玉映川,似欲生啖其肉。

“兩腳羊”,指的是活人。

兩百年前,西幽打入關山南列,一路屠城滅種,十四州白骨蔽原野,血流成海水。

權貴将領更發明一種射戲:将景人婦孺圈禁如牲畜,驅策其奔逸,複登高射之,比賽誰能射殺更多平民。

景人将這樁喪盡天良的慘事稱為鬼箭之恥。

百年來景人念及此事,無不長太息以掩涕。

沈勁松個性疏曠,喜怒本不盈于色,此際聽聞鬼箭射戲複現人間,盛怒之容直如寒光出鞘,風雷肅殺,令人肝膽俱裂。

玉映川眼裏笑意越濃,玩味低語,“沈将軍生起氣來果然鮮活……小飛,好眼光。”他和藹地誇獎道。

玉映川素來品評人物如吃魚,越鮮活,越适合剜來生吃。

不一會功夫,景人少女們已經被趕羊似趕下了坡,惶惶地擠做一團,如被朔風摧殘的匍地花朵。

玉映川輕擡手,在他身後推着輪椅的暗衛立時出列,端肅跪倒在他腳邊。

那暗衛臉上結滿痂痕,鼻頭給剜掉了,留下兩個可怖的見骨黑洞。

玉映川恹恹道:“雲犬,幫我贏了這局罷。”

雲犬一言不發,解下腰間的弓,轉身面向坡下,搭箭扣弦,擺出了靜待比試的架勢。

沈勁松卻仍然跪倒在原地,無動于衷。顯然不願意将同胞當作活靶子射殺。

玉映川道:“怎麽了?沈将軍,要直接認輸麽?多沒意思啊。”

沈勁松沉着道:“若我認輸,她們可否逃脫一死?”

玉映川驚詫笑道:“這游戲你不想玩,多的是人想玩。在場數百位貴賓皆是精于騎射的馬上男兒,到時候萬箭齊發,是死是活,我哪裏知道。”

這話擺明了就是:要麽你自己動手,要麽我讓別人動手。

沈勁松默然垂首,渾身都在微顫,如劍鳴壁上,雖悲憤欲狂,卻無從施展。

僵持片刻,玉映川似沒了耐心,方要改口,他座旁的慕蘭太子輕拽他的袖子,叽叽咕咕起來。

玉映川先是歪頭不解,随即意味深長地笑道:“好吧好吧,既然是您求情的話……”

言罷轉向玉塵飛,“小飛,太子不忍心看你為難,說将比賽規則改為,二人各射一百支箭,看誰射中的景人更多。”

射中與射殺,一字之差,生死之別。

玉塵飛冷冷道:“謝過太子,可我怎會為難,奴仆自主主張,主人只會覺得難堪罷了。”

他話說得那麽絕情,卻很有幾分怄氣的可憐。

玉映川又是憐惜又是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玉塵飛見他二哥果然還是疼他的,立馬心思活泛。他雖恨極沈勁松,回去定要跟他好好算賬的,但當務之急還是如何齊心協力逃出皇兄魔掌——若入了皇兄帳中,他估計再也見不着全須全尾的沈勁松了。

他低聲下氣道:“二哥有所不知,我雖然惱恨他,但他曾救過我的命,為此傷了一臂,妨礙用弓。”

什麽有所不知!玉塵飛看他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二人心知肚明,也不點破。玉映川與他唱和道:“那該當如何是好?”

玉塵飛道:“還請皇兄準我……助他一臂之力。”

玉映川興味道:“怎麽助?”

……沒想到還真是字面意義的助一臂之力。

玉塵飛下場,把沈勁松粗暴地拽起來,把他摟進臂彎裏,左右手搭覆,面朝平原,一同拉開弓。

他二人這姿勢耳鬓厮磨,很是掩人耳目。玉塵飛惡狠狠低聲道:“我不來幫你,你左手怎麽推弓?”

“用嘴咬,用腳拉,總有辦法。”沈勁松平靜道。

玉塵飛愛恨交加地在他脖頸咬了一口,“你可真煞風景,服個軟不行麽?”

嘴叼弦或腳踩弓一聽就很不美觀,但沈勁松的“銜翎箭”卻為後世津津樂道,甚有五陵少年,雖雙臂健全,也要學他咬弦射箭,自诩風流。

在後世正史中,并沒有玄甲将軍與白龍侯把臂同射的記載,恐怕連史官都覺得這種旖旎太過古怪,太玷污前者的英名。

但他們仍然不惜濃墨重彩地描繪今日射戲,那些春雨般溫柔的羽箭是如何從天而降,精妙地挽住少女們奔跑時揚起的斑斓裙帶,卻沒有傷及任何一人。

當日實況并不似野史流傳的那樣浪漫主義。

少女們的孺裙在迎風奔跑時确如一朵朵臌脹的花,流光溢彩,被射穿時卻似爆裂的石榴,血肉橫飛。

——此時此刻,場上除了沈勁松的放生之箭,還有另一人的奪命之箭。

雲犬每一箭都不走空,飛快地收割人命;而沈勁松因怕誤傷,難免斟酌更久,漸漸落後。

“雲犬很厲害。”玉塵飛輕哼道:“雖是景人奴隸,但素來被二哥重用。”

沈勁松見雲犬箭箭索命的修羅場景,縱然心潮起伏,依舊穩如磐石地拉弓引弦,甚而更為迅捷,及至漸漸追平。

玉塵飛也着實與他配合無間,撒放搭點,無不形同一人。

要做到這點其實很難,大到弓箭制式、射箭手法,小到箭筒位置的擺放,因人而異千奇百怪。

如此合拍,就連沈勁松都不由微微側目。

玉塵飛不以為意道:“知己知彼,我專門研究過你的箭術。”

沈勁松再去看他,見他睫毛低斂,視線游移,似有惱羞之意。

沈勁松想明白其中關節,不由心頭酸軟,若喜若悲,再不願細思。

沈勁松射完百支箭後,侍從下場清算,雲犬射殺七十四人,沈勁松射中七十五人,堪堪險勝。

景人少女共三百一十二人,至此幸存二百三十八人,劫後餘生地抱做一團哭泣。

玉映川蹙眉,“雲犬,你說怎麽辦?”

他似乎早料到玉映川的問責,啞聲道:“雲犬亦是景人。”

玉映川挑眉:“我當然知道。怎麽,你想說你是故意放水的不成?”

那侍衛箭筒裏仍有一支箭,始終未曾射出。

雲犬搖頭,擡頭癡癡看了玉映川一眼,他的眼睛仍見姣好輪廓,眼珠烏黑水潤,似江南子夜。

雲犬拔出箭,往自己心口一紮,當場身死。

玉映川慢慢的、慢慢的露出邪惡異常的微笑,宛如嗜血兇獸從秀美人皮面具下掙出。

“聽話狗狗……”

比賽規則是,百支箭裏,誰能射中的景人更多。

雙方打平。

變故突生,景人少女們都愣住了,随即爆發出尖利無比的哀嚎。

就連玉塵飛都無措地睜大了眼。

玉映川好整以暇道:“沈将軍,你說怎麽辦?”

——依舊是有商有量的溫和口吻。

沈勁松疲倦地閉起眼,再睜開時波瀾不驚,“既是平手,請放景人歸國,我自願入君帳中。”

作者有話說:

本章設定修改過,邏輯有不通之處。原設中沈迫于無奈真的殺人,既要取勝又要少殺生,故而只肯比雲犬多射一箭。而雲犬留出的箭,是算準了他只肯多殺一人。留出一支箭自刎,無論如何都能打成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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