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愛極翻成無不舍
人未至,鞭影先至。
鞭子作為武器,材質柔軟,江湖上使鞭的大多走鬼魅輕靈路線,現下也不知用鞭的是誰,鞭勢竟似疾電般銳利,俨然一劍刺來。洶洶劍氣如狂風猛浪排空,酒肆裏桌翻椅倒,人人皆避其鋒芒地後退數步,心下驚疑道:江湖上什麽時候出了這號人物?換做是我能不能接下這一鞭?越想越毛骨悚然,更待看場中男人如何對應。
金鞭劈面而至,那玄衣男人竟然一動不動,周身命門渾然不加防範。難道是吓傻了?可看他跪姿端肅超拔,氣勢中正平和,如臨山崩海嘯而穩如磐石,與方才踉跄顫抖的狼狽姿态判若兩人。
來犯者殺機縱橫,衆人皆退而玄衣男人巍然不動,他雖跪着,酒肆中人卻隐隐為他為屏,擺出同仇敵忾的守勢,雖不知他來歷和實力,但只看此人鐵骨脊梁,就生出天塌了也有他頂着的安心。
可惜他這回卻要讓他們失望了。驚呼聲中,金鞭如游龍甩尾,緊繞上他的脖子,他毫不加抵抗地被拽得前仆,似一頭被套索住的猛虎。他以手撐地,費力地仰起頭,一眨不眨地看向金鞭盡頭。
沈勁松自方才看清那鞭子,心頭轟然一聲,至此再無雜念,只是寧定地等着他,一如信徒等待神跡。金鞭勒得他呼吸不暢,耳內響起隆隆轟鳴,喉嚨裏泛起鐵鏽味,五光十色的世間萬物潮水般退去,最後只剩玉塵飛從鴻蒙未辟般的黑夜中一步步走來,戴着金面具,白衣流袖血染,血珠滴滴墜下,如曼殊天雨,獄火生蓮。
生當複來歸。
沈勁松一言不發地将他看了又看,如貪如執。在底也迦香的幻象裏,沈勁松曾無數次見到他,玉遙城下初見,明珠照破山河,一箭動心;大雪出塞,山一程水一程,一程程都是春宵帳暖,八方城外劍歌相合,浮圖城下挽飛花如游龍,荒原雨夜振袖如飛鴻,千百個他入夢來,含情含笑地喚一聲沈郎。
沈勁松于渾噩中生出大歡喜,他還活着,他果然還活着。若換做旁人,乍然見戀人死而複生,總該先驚駭萬分,但沈勁松本就無法接受他已死的事實,今日重逢,只當與他人間闊別。
沈勁松多年服藥,活在舊夢裏,夢所故有,其夢也真,如今再見他,權當美夢成真。沈勁松這般其實早見瘋态,只是個性素來隐忍不發,又照常履行職責,與人相處溫和周全,故而連瘋也瘋得不為人知。
今夜西漠重逢,他見玉塵飛風姿一如既往的華美,出手一如既往的淩厲,似較過去略顯清癯,但依舊健康有力,甚至比五年前更加強盛從容,像淬過火的冷鐵,振沸揚華,名劍始出。
沈勁松不禁略感欣慰:雖不知他這幾年有何遭際,但總歸不會過得太壞。
他目光躲閃片刻,才一鼓作氣地看向玉塵飛的脖子,那裏被一線細細的金環遮掩,如被金繕的白瓷碗,再像裝飾,仍是裂痕。
“小飛。”沈勁松被金鞭繞頸,喉嚨艱澀,低啞地喚道,這一聲過後竟不知再說什麽。總應先道歉,沈勁松虧欠玉塵飛深情如許;而沈将軍與白龍侯,更是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若論孰是孰非,百代罄竹也載不下兩國人的累累屍骨。一句對不起,當真輕如鴻毛,聽了讓人發笑。
除了道歉,最想問的是“你好嗎?”
怎麽可能會好,若是好,何至揮劍自刎,何至孤影闌珊。
他一時心酸默然,這沉默中卻似有什麽在空洞地呼嘯回響。
玉塵飛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他,面具後的眼睛森嚴而淡漠,如萬載不化的冰川。
他向身後的青衣少年比了數個手勢,還不待那少年轉述。沈勁松卻先反應過來他緣何如此——他竟啞了!沈勁松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卻壓抑得連一滴血都流不出。他在劇痛之下匍匐在地,仿佛脊梁骨都被人打斷了。
那青衣少年波瀾不驚道:“主人問你,可願跟他走,不願的話就殺了你。”
沈勁松喜悅地顫聲道:“你竟願意讓我跟你麽?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他言罷欲起身,鞭子卻倏然下壓,讓他仍然保持跪姿。他先是面露不解,随即恍然地睜大眼睛,眼中一片空白,最後露出怔怔苦笑,輕聲問道:“你是讓我這樣跟,對麽?”
他四肢着地、手腳并用地爬了幾步。
玉塵飛低垂下眼睫,若有嘲弄之意地彎了彎。
場上景象太過詭異,幾百雙眼睛默默注視着白衣男子像牽狗般牽着那玄衣男人一步步向門外走去。玄衣男人受此奇恥大辱,卻神色自若,手肘微彎,膝蓋着地、爬得協調穩當,倒像是慣常如此。于是人們心中暗想: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原來卻是私逃狗奴麽,如此被主人管教,倒也活該。
走到大廳中央,玉塵飛再向那名喚青鸾的少年打手勢。
青鸾平平無奇道:“這位像狗一樣在地上爬的,是你們景朝的西北元帥沈勁松。”
沈勁松低下頭,呼吸急促,手指痙攣蜷起。
一石激起千重浪,全場瞬間嘩然。竊竊私語聲再也止不住,沈勁松雖在廟堂之遠,但其赫赫戰名遠播四海,武功卓勳人皆敬仰,是當世公認的英雄豪傑,如今卻如最下賤的狗奴般被拴着游街。議論的涓涓細流飛快彙成喧嘩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鋪天蓋地打來。
江湖中人本就消息靈通,可想而知這奇聞過了明天便将流傳開去,到時沈勁松必要聲敗名裂,引為天下笑談。
沈勁松能忍,有人忍不住。一聲激奮的清嘯,“欺人太甚!”一個藍衣少俠遽然出劍,欲要挑斷金鞭。
那少年師出名門,劍法倒也老道,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號的。卻只見沈勁松并指在他腕上輕柔一敲,他就像被戒尺打了下,手筋麻軟,莫名其妙就松了劍。
“謝謝你的好意,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沈勁松啞聲笑道,“還望成全。”
玉塵飛聞言微擡下巴,用鼻息哼出一聲輕笑。
那少年惱羞成怒道:“好啊,你原來是自取其辱,虧我從小崇拜你,甚麽平戎策射天狼,從今往後我就當你死——”
他話音未落,沈勁松忽而揮袖将他往旁邊一掃,剛猛氣浪使他跌撞七八步後才被同門齊齊扶住,少俠剛要破口大罵,卻見他剛才立足處赫然被插入一把利劍。
沈勁松轉而對玉塵飛柔聲道:“你拿我做什麽都行。”但不要傷及無辜。
玉塵飛最看不慣他這樣舍身取義的樣子,仿佛又聽到哥哥說:他為了幾個景人畜生都敢跟你作對,到時候還不知道要怎麽算計你呢。新仇舊恨齊湧,動了真怒,握着鞭的右手急旋,要将他就地絞殺。
沈勁松被掐住脖子,很快因為窒息而面如金紙,呆滞地睜大眼睛。他已到了死的盡頭,平生多少路,走馬燈般倏忽而去,直至空濛濛無一物。而那無盡清明的眼裏,最後只映着玉塵飛,如春天溪澗倒映着巍峨雪山,明亮而純粹。
“小飛。”他無聲道。
他們見面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小飛,最後一句話也是叫自己的名字。
萬般柔情,至死不渝。
玉塵飛被他喚得心中一痛,了悟道:我還是舍不得他死。
他頹然松了勁。沈勁松側歪倒地,大口地呼吸,脊背徹底彎折,再不複風中孤松的勁節。他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淚水橫流。他哭不是為了自己有多難受,而是因為切身體會到,原來氣管被滞澀如此痛苦,由于血液倒流,渾身都如刀割,痛入骨髓。他的小飛自刎不死,光是這樣,都要受多少罪。
玉塵飛此時心神恍惚,似要自顧自轉身離去。沈勁松見他要走,不由急切萬分,然而手腳尚且因缺氧而虛脫無力,只能慢慢地貼地爬将過去,比之剛才的姿态不知難堪多少。尤其左手有陳年舊傷,受力太急,斜倒向一邊,一時竟動彈不得。
玉塵飛的腳步停下了。
“別不要我,”沈勁松殘喘道,“求求你。”
停頓許久,玉塵飛轉身将他攔腰抱起。
沈勁松一陣天旋地轉,像幼獸般輕輕嗚咽一聲,緊摟住他的肩頸,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