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陳蔓通常會利用周一早自習的時間開早會,通知一些事情。

不愛學習的學生們是開心的,因為那能占用無聊的自習時間。

陳蔓用金屬教鞭敲了敲墨綠色的黑板,發出一陣悶響,如同她本人,嚴肅又沉悶。

學生們立刻停筆,擡起頭,端坐着,一本正經地等着聽她下達的通知。

從講臺望去,一排一排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的學生們,就像在棋盤上整齊擺放着的棋子。

“鑒于大家月考的成績,高二六班教研組打算在每天最後一節的自習課組織各科補習,數英語化物,五天,生物老師不方便,不住範圍內。”陳蔓擲地有聲地說。

同學們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們不敢在陳蔓面前表達一絲情緒,否則就能享受陳老太一對一心理輔導套餐。

——唯獨李一墨,似乎是沒睡醒,五官皺在一起,極其不滿地“啊……”了一聲。

陳蔓扶了扶銀絲邊的方框眼睛,像是閃了一道光,冷聲道:“李一墨,有什麽意見歡迎說出來。”

李一墨也是個不怕死的,雖然他家有礦,入學時給學校捐了一棟樓,但陳蔓這種死板的人是不會客氣的。

被點到名,李一墨慢吞吞地站起身,一身的肥肉推動着椅子,“吱——”的一聲響。

他态度散漫地說:“一天七節課已經夠累了,再補一節課的習,大腦的內存都滿了,還轉得動麽?”

說出了大多同學的心聲,就算是優等生也想在自習時間學自己想學的,不想被占用。

陳蔓十分通融地說:“那就自願吧。”

底下的學生們倒吸一口涼氣,懷疑她是不是被下了降頭。

“另外,”陳蔓的視線從李一墨身上向前轉移,“溫雲周婉,跟我出來一下。”

周婉和溫雲下意識地——十分默契地對視一眼,周婉眼中是驚詫,溫雲眼中是疑惑。

高二學年教研組辦公室,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茶水芳香。

高二學年的班主任及各科科任老師都已年過中年,且過了保溫瓶裏泡枸杞的年紀,除了學生們的成績,最關心的便是養生的話題,而其中年紀最大的歷史老師開始研究茶道以後,其他老師也紛紛跟風。

包括陳蔓,她在一衆年近半百的老師中算是年輕骨幹,亦加入了泡茶大軍,過上茶不離手的生活。

周婉和溫雲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她正站在角落的飲水機前接熱水泡她的金銀花茶。

溫雲敲敲門,待陳蔓說“進來”後,走向了她的辦公桌前,周婉在旁邊跟着。

此時陳蔓也泡好了茶,将保溫杯放在辦公桌上,保溫杯和桌面碰撞發出的聲音不大,卻把周婉吓得一驚。

她很怕性格冷冷的人,就像之前的溫雲和陳蔓,在她眼裏自帶‘不怒自威’的濾鏡,令她感到不好相處,故而害怕,想要躲避。

因為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家裏負責照顧她的保姆為人非常冷漠,有一次老師要求家長簽字,周建祥楊丹文都在外地出差,她只好拜托保姆,結果那人瞪了她一眼,冷言道:

“我又不是你家長,怎麽給你簽?”

周婉至今仍記得她那雙冰刀般的眼睛。

這讓周婉第一次感覺到陌生人的冷心冷面,她明白了除了自己,是沒有人能對她一如既往地好的,這也是她不願意和人走近的原因。

她開始在腦海中一一篩查,自己做了什麽違反中學生守則的事情。

陳蔓喝了一口茶,垂着眼皮,不緊不慢道:“知道小組學習的意義在哪兒嗎?”

周婉飛快地從大腦裏搜索答案,組織語言,仍慢了一步。

溫雲先開口道:“互幫互助,共同進步。”

陳蔓擡眼掃視兩張青澀的臉,依舊毫不留情地說:“那你們還明知故犯!”

周婉一下反應過來——陳蔓是指她和溫雲借徐惠、李一墨抄作業的事,不由得松了口氣。

她将視線鎖定在陳蔓辦公桌上的綠植,似是剛噴完水,葉片上還挂着水珠,看上去充滿生機——那給予了她莫名的安全感。

她含着歉意,低聲道:“老師,對不起,我錯了,我應該積極幫助其他組員,而我沒有做到,以後我會認真觀察組員的學習進度,積極幫助。”

标準的模範生檢讨。

陳蔓滿意地點頭,将視線移到溫雲身上,在方型鏡片上方睨他。

溫雲面無表情,“作為組長,我有責任和義務幫助提高組員的成績,但也是在不影響我成績的前提下。”

在陳蔓眼裏,這就是典型的尖子生的清高與自傲,可她也拿他沒辦法。在他的家庭情況下,有着這種性格,對他或許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陳蔓冷聲道:“下不為例,”呷了一口茶,又道:“看,你們倆不是配合得挺好的嗎,周婉的語文成績也提上去了。可不能光顧着身邊的人,其他組員同樣重要。”

周婉聽見溫雲說“在不影響我成績的前提下”時,眼神忽又飄忽不定,她想她可能又麻煩到別人了。

可陳蔓一句‘身邊的人’使周婉心尖一顫,不經意間瞥向溫雲,內心自問:她身邊的人,是在照顧她嗎?他為什麽?

她回想起溫雲是主動給她補習的,心亂如麻,想不出合理的理由,索性将答案歸于——他們是一個組,既是同桌,又是朋友,肯定會多關照些。

在給周婉和溫雲進行完一對二‘心理疏導’後,陳蔓讓周婉先回班,留下溫雲。

周婉回班後,李一墨還在打游戲,見她落座,大大咧咧地問:“溫雲咋還沒回來?”

“班主任要單獨和他說點事。”周婉答。

李一墨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機屏幕,手指快速來回點擊,語氣卻懶懶散散:“嗐,估計是合起夥研究怎麽修理我。”

周婉沉默一陣,看着李一墨懶散的樣子,忍不住說明:“班主任發現你抄溫雲作業了。”

她眉心微蹙,話中帶着憂慮。

李一墨誇張地擡起濃眉,嘴變成個‘O’字,不可置信地說:“我都改不少答案了,那老太婆居然還能發現?!”

周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只道:“以後注意些吧。”

李一墨猛地抱着大頭,上下搓了搓,最後癱在椅背上,很是痛心地說:“周婉,你和溫雲關系好,幫我求求情吧!”

朋友,是算關系好,但還沒到可以求情的地步,周婉心想,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李一墨,極為不忍地搖了搖頭。

李一墨仍未死心,又想用他的美食外交,舔着臉說:“一個星期十包辣條!大的!”眼神真誠。

瞬間,辣條的香味撲鼻而來——李一墨撕開了一包。

正當周婉被美食誘惑得有些動搖的時候,冷如寒冰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周婉,你是不是不能吃辣?”

五分鐘前。

周婉離開後,陳蔓從緩緩向溫雲問道:“最近家裏還好嗎?”語氣相較平時柔和一些。

溫雲高一上體育課時,無意間被體育老師發現了身上一塊一塊的青紫,當即告訴了陳蔓,陳蔓通過重新翻閱他的學籍檔案,以及和初中部的老師打聽,從而了解到溫雲的家庭情況。

她不希望傷害到溫雲受傷的心靈,所以平常對他和對其他學生并無兩樣,該嚴厲就嚴厲,該鼓勵就鼓勵。

除非到不得已的情況,她不會輕易揭溫雲的傷口。

“挺好的。”溫雲含糊其辭。

陳蔓觀察過溫雲最近的狀态,人際交往方面比之前好許多,性格也好像沒那麽封閉了,于是對溫雲的答案毫不懷疑。

她從一堆打印文件裏抽出一份資料,遞給溫雲。

“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九月初舉辦初賽,決賽在十月末,金牌前50名能獲得保送清北的機會,甚至是獎學金。”陳蔓簡單總結,她對溫雲有信心,直接跳過了複賽,講決賽成績可以給考大學帶來的優惠。

溫雲雖沒接受過系統的競賽生培訓,但光看他統考時的成績,就能看出即使和競賽生比,他的成績也是遙遙領先的。

高一高二的報名溫雲都以不同理由婉拒了陳蔓,陳蔓想将升入的溫雲應該成熟了些,能明白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機遇。

溫雲掃視資料,在“集訓地點:江市”六個字上停了視線,他擡眸問:“暑假的集訓是一定要參加的嗎?”

陳蔓點頭默認,不自覺地伸手去拿保溫杯,拿到了重又放下,欲言又止。

溫雲舌頭抵了抵上颚,沒有緘默太久,泰然自若道:“老師,我還是想專心準備高考。”

陳蔓一向肅冷的臉上難露疑色,急言道:“比賽和高考不沖突,以你的成績,參加完比賽一樣可以輕松應對高考,最後一次,機會難得,你應該多考慮考慮。”

溫雲看見集訓時間是在八月初,再心算平時攢下的零花錢與假期時兼職的工資,大抵是夠了。

——但養父怎麽可能會讓他離開北城。

他的唇線緊繃,用強大的意志力再次克服掉心中的渴望,堅定道:“我考慮好了,不參加。”

然後把手裏的資料重新放回陳蔓的辦公桌。

陳蔓為他感到惋惜,相信他是有苦衷,收回了資料,“好,我尊重你的決定。”

神情又恢複到往常的不茍言笑。

高二教研組辦公室在三樓的最東邊,高二六班的教室在最西邊,中間隔着長長的走廊。

一路上,溫雲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步步沉重。

春日的暖陽也難融化他臉上的冷色。

有些東西,注定不屬于他。

邁步進班,看見靠窗的倒數第四排,周婉被李一墨糾纏得極為窘迫,他神色稍稍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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