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彼時容璃的病已大好, 正在宮中的池塘畔陪七公主玩耍, 七公主年方三歲, 是以未随其生母令妃娘娘一道去圍場,留在宮中由宮人照看。

這小丫頭最喜歡四姐, 一見她就纏着讓抱, 順道學着給金魚喂食。忻嫔的女兒早夭, 是以她一看見小公主就格外疼愛,也在旁陪着玩耍, 看容璃抱孩子的姿勢十分熟練, 打趣笑道:

“現下多抱抱也好, 将來等你和額驸成親, 也就有經驗,不怕手忙腳亂呢!”

不過随口一句玩笑話, 聽在容璃耳中卻是一陣刺痛, 仿佛心被揪了一把,扯得生疼!

今生的她只想着退婚, 盡快擺脫福隆安,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想前塵,然而忻嫔之言又無意間揭開她拼命塵封的記憶,不由讓她想起前世的兩個孩子, 其中一個才四歲便去了, 她無法承受喪子之痛,又覺此生過得太悲苦,心悵難舒, 半年後郁郁而終。

未免重蹈覆轍,她不願再憶前世,只求今世與福隆安退婚,眼看着就快有眉目時,又出了這樣的意外,福隆安重傷,令她終日自責,總覺得虧欠了他。

正抑郁之際,忽聞白蔻回禀,說是蘇爾辛求見。容璃心頓驚,首先想到的便是福隆安的病情,難道他的傷勢惡化,又或者是太醫診斷他無法恢複?

心下疑惑的容璃微側首,放下七公主,吩咐道:“帶他過來吧!”

待蘇爾辛近前行罷禮,他并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狀似無意的看了周圍人一眼,會意的忻嫔借口說那邊的菊花開得正好,牽着七公主的小手到旁處去玩兒。

人走後,容璃轉身走向一旁的六角亭,雪茶輕擡臂,好讓主子搭着她的手背踏上亭邊的階梯。

才剛穿着花盆鞋立在那兒,抱了那麽久的孩子,這胳膊竟有些酸疼,坐下暫歇的容璃抿了兩口茶,這才端坐啓唇,“說吧!什麽事?”

躬身立在一旁的蘇爾辛如實禀道:“回公主,我家少爺心緒不佳,一個人在房中飲酒,奴才管不住,又不敢告知夫人,實在左右為難。”

這個福隆安,不好好養病,又在折騰什麽?窩火的容璃輕嗤道:“太醫千叮咛萬囑咐,不得飲酒,他都當耳旁風麽?”

想讓公主去勸人,必得講明因由,否則公主也無從下手啊!無奈之下,蘇爾辛只得道出實情,

“昨日少爺去見過于姑娘,兩人好似……分道揚镳了。”

“所以呢?為情所困才借酒澆愁?”還以為是什麽天大的事,原來不過是情網難逃,容璃只覺荒謬,“他為旁的姑娘傷心痛苦,卻讓我去勸,你覺得合适嗎?他瞧見我只會更恨我,恨我拆散了他的姻緣。”

看來是他沒講清楚,惹惱了公主,蘇爾辛忙解釋道:“公主可能有所誤會,少爺并非戀戀不舍才難過,他也是昨兒個才曉得,原來那于姑娘接近他別有目的,并不是真的鐘情于他,

少爺已然看透,不會再為她動情,他只是頗受打擊,認為自己一無是處,又想起曾經冤枉了您,心中愧疚,這才會飲酒麻醉自個兒,奴才瞧着心疼,可惜嘴笨,勸不動他,景五爺又在忙公事,奴才實在無法,這才鬥膽來叨擾公主,還請公主看在昔日情分上去勸勸二爺吧!再這麽喝下去,只怕傷勢會更加嚴重!”

那于姑娘不是他最鐘情之人嗎?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又怎會別有目的?

細細思量着,容璃深感詫異,重生後的日子,似乎還像前世一般重複着,大多事都和原先一樣,但又有很多事在悄然改變着,這究竟是為什麽?起初她以為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如今看來,似乎旁人也在随她而改變,譬如眼前這件事,

若像前世一般,兩人直接成親,他便對于蕊茵一直念念不忘,而今世,兩人終于達成共識,決定退婚時,他竟又在相處中無意間察覺到于蕊茵的另一面,這究竟是天意,還是因為她重生才改變的呢?又或者,他二人之間有誤會?也許解開誤會後,他們又和好如初?

将來之事,瞬息萬變,無法預知,再轉念一想,他對于蕊茵究竟是愛是恨,其實都與她沒多大關系,如今最重要的是他的身子,容璃只盼着他能盡快複原,恢複如常,她才不至于背負這份愧疚,是以這個忙,她必須得幫。

可即便是公主,她也不得随意出宮,還得去向她額娘請示。這幾個月來,純貴妃的身子骨兒一直不怎麽好,時常出虛汗,是以此次圍獵她并未随行,留在宮中安養,聽聞女兒想去看望福隆安,純貴妃無甚異議,才喝罷藥的她漱了漱口,擦了擦唇角,溫聲道:

“他為你而受傷,你去看望也是應該,就當代娘去一趟,聊表心意。”而後親自吩咐下去,讓人準備鹿茸虎骨等補品,好讓女兒帶過去。

容璃聞言登時紅了臉,據她所知,那虎骨可是固腎益精的,母親特地挑了這個,想來也聽說了福隆安傷到根本之事吧?

窘迫的她未敢多言,只當不知,反正這些補品都會被包起來,旁人也瞧不見裏頭是什麽。

準備妥當,容璃辭別母親,就此出宮,一路上蘇爾辛都焦慮難安,也不曉得他出來這會子,少爺又喝了多少酒。

縱使答應過來,容璃也不敢保證,先将醜話說在前頭,“他也不一定聽我的話,我只能盡力而為。”

“只要公主肯來奴才就感激不盡了,先替少爺謝過公主。”蘇爾辛越發覺得對比之下方顯差距,那于姑娘口口聲聲說在乎,可真等少爺出事時,她毫不關心,仍在賭氣,而公主表現得疏離冷漠,其實心裏還是很在意的,否則今日也不會過來,連他這個外人都覺感動,但願主子能早日開竅,明白公主的好。

初到富察府,容璃本想先拜見太夫人,卻被蘇爾辛攔住,只因他心虛啊!“公主還是先見少爺吧!奴才擔心太夫人曉得少爺喝酒會動怒呢!”

他的話不無道理,容璃只好将規矩暫放,先去探視福隆安,才入府,行至半路又遇見晴柔,兩人打小就關系好,晴柔一見她就有說不完的話,看那意思好像還打算随公主一道去看望弟弟,蘇爾辛不由捏了把冷汗,生怕被人曉得少爺私自喝酒一事,小聲勸大姑娘,

“公主難得過來,應該給她和少爺單獨相處的機會,也好增進兩人的感情不是?”

晴柔恍然大悟,眸光一亮,當即轉了話鋒,借口說夫君還在等她,先行告辭,得空再敘舊。

容璃含笑應承,并未強留。

帶公主到得少爺的房間門口時,蘇爾辛請她入內,而他則在外把守。

實則不必蘇爾辛相帶,容璃對這府邸也熟門熟路,前世成親之際,為着福隆安的面子着想,她也曾在此住了許久,而後才搬至皇帝為她修建的公主府。

再次踏入這屋子,前世的記憶洶湧而來,令她想起很多不愉快之事,冷漠與争執,抑或獨守空房的委屈,一幕幕畫面霎時席卷,即便已隔了兩世,這會子重立在這房間之中,她那原本早已平複的情緒瞬間暗潮湧動,急于釋放又無處發洩,全都梗在心田,幾近炸裂!

就在她心抑難舒之際,裏頭聽到動靜的福隆安迷迷糊糊的喊了聲,“蘇爾辛,這酒不夠烈,再換一壺!”

捂着心口,強壓下前世的那些恩怨,容璃痛苦閉眸,緩了許久才暫時撫平波動的情緒,而後強自鎮定,走向裏屋。

掀簾而入,映入眼簾的便是坐在床前腳踏之上拎着酒壺的福隆安,許是喝了太多的酒,這會子他雙眼迷離,睫毛微垂,歪頭看着窗臺上那盆紅豆杉,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久不聽回話,福隆安不耐擡眼,“酒呢?”轉眸的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個兒眼花了,驚得酒壺一歪,玉液傾灑,“容璃?怎麽是你?”

未作解釋,容璃慢步近前,答非所問,“這酒好喝嗎?我也嘗一嘗。”随即自他手中奪過酒壺,倒入杯盞中,抿了一口,有些辣嗓子。

福隆安這才反應過來,“你不能飲酒,”剛要去奪,卻被她掩于懷中,他實在不好下手,只能再次勸說,“女兒家還是莫飲酒的好。”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毫無說服力,容璃根本不以為意,皺着眉頭将剩餘的杯中酒一飲而盡,假裝無謂,“傷患者就該飲酒嗎?既然你都無視規矩,又憑什麽要求我遵守?”

“我心緒不寧才喝酒,難道你也不開心?”

這樣的問題,她無從回答,惟有苦笑,漫至唇角,“我開心過嗎?”

“也是,”提起這個,福隆安深感自責,靠在床畔忏悔以往的過失,“我總是誤解你,找你的麻煩,誰被冤枉都不會開心,攤上我這般蠢笨之人,日子自然不好過。”

而今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還醉着,容璃也不好與他論什麽對錯,暫掩下傷情,溫聲規勸,“過去之事,無謂計較,你能看清楚就好,不必妄自菲薄,安心養傷才最重要。”

“可傷害已然造成,終究無法彌補。我痛恨自己,恨自己所有的一切!自以為出身高門就能被人敬畏尊重,卻忘了他們尊重的只是富察家,根本不是我這個人!”當一個人開始自我懷疑時,他會被懊悔和過錯包圍,越來越頹廢,過往的污點皆會被放大,迫得他無法喘息,瀕臨崩潰,

“旁人願意與我相處,也只因為我是富察家的二少爺,其實她根本不喜歡我,甚至讨厭我的狂妄,卻因為能夠從我這兒得到好處而勉強自己跟我在一起,我卻一直傻傻的信任她,為了她去質問永琪質問你,不顧景越的勸說,執迷不悟!到頭來才發現,自己是多麽可笑又可悲的存在!

世人畏我,厭我,額娘也嫌我不夠穩重,看似前呼後擁,實則除了永琪和景越之外,我沒有真正的朋友,其他人肯定都在背後說我不好,沒有人會喜歡我這樣自以為是且蠢笨眼瞎的男人,我這十幾年根本就是白活一場,就不該來這人世走一遭!”

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個張揚且自信的男子,與人談笑,舉手投足間,從來都是果敢從容,氣宇軒揚!

這樣的茫然無助,紅着眼眶卻又倔強不肯落淚的福隆安,是她從未見到過的,盡管之前痛恨他的固執和狠心,可這會子看到他這般頹然困惑,她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有戚戚然,與他同悲,

眼見他又來搶酒,容璃不給,兀自傾倒一杯,猛飲而下,熱辣辣的清酒自嗓喉處流淌至腹部,燒作一團,有一瞬的難受,許是這酒喝得太快,容易上頭,竟有種懵然之感,但也只是恍了一瞬,人尚算清醒,耐心勸慰,

“人無完人,誰都有優缺點,再平凡渺小之人,也有他存在的意義,犯錯并不可怕,只要心懷善念,改過自新,依舊可以做個令人敬仰之人。”

“優點?”他不是沒想過,可悲的是,竟然沒個答案,“我還真想不出,你能找出來?”

那一瞬,容璃默然,福隆安越發挫敗,自嘲笑笑,“瞧瞧,連你也想不到,可不就是一無是處!”

她不是想不出,只是過往的回憶一旦湧來,難免心生感觸,梗在喉間,想說卻又沒勇氣,今日借着酒意,所幸一并道出,

“我眼中的你是怎樣的,你大約從不曉得……”

聞言,福隆安那微側的眸間盡是好奇,手撐額頭,暈暈乎乎的看向她,想知道容璃眼中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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