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僵屍泣
早在身處食人村的我第一次察覺到身體的變化時,便悲哀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成為僵屍的命運;然而薛雲的香灰飯并沒有使我淪為他的同類,反倒是白師爺那舌尖的黑液驅散了我的溫度,将我用古術般的咒文籠罩起來,變為真正的陰間之物。
浸淫在回歸美夢之中的我只顧着感到喜悅,全然忘卻了身邊的危機四伏,竟沒有察覺到脊背上那烏黑的圖騰早已深入骨髓,伴随着時不時展露的細鱗與羽毛改變着我的身體。在這并不強烈的過程中,我沒有感受到特別的痛苦;因此當我終于遲鈍地發覺自己的體溫已降至異樣的冰點,開始懼怕青天白日的光芒,口中的牙也變得異常鋒利時——已是太晚。
我變成了僵屍,亦得到了僵屍的能力。或許因為我是這個時代第一只出現的陰間之物,身子不同于千年後的小卒,還可憑借着意念壓抑自己飲血茹毛的沖動,腳步也輕飄如仙,沒有半分僵屍的沉重與愚鈍。想到吳鈎老漢口中的飛僵,我這才驚覺歷史沒有因我的計謀而改變,心中的悲涼終是化作了深深的諷刺。
薛靈王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卻看不到我正常的外表下已然潰爛的腐骨,終于從疑慮與妒忌中掙脫出來,開始為我過低的體溫擔憂,時常請些草莽醫師與江湖郎中來為我診治,卻始終不肯求助于白師爺。
白師爺會早已遺失在世間的古術,自然也就能看出我異常的根源。我不知道身為靈媒的他是否預見了千年後的事,在這個看似無解的循環中有條不紊地計劃着,可變成如今這般模樣,除了他,已再無人能拯救變成飛僵的仙子了。
我不由得後悔起來。如今的薛靈王将我們兩人都看守得很緊,并不給我一絲接近他的機會,因此我之前的那些作為,竟是親手給自己挖掘了墳墓。
然而白師爺還是來了。
“……仙子仙子,你為何成了這般模樣?”不知何故,薛靈王在我身邊睡得很沉。一條白影幽幽地懸挂在床帳邊,軟若無骨的雙手也探了進來,指尖輕輕地勾勒着我的臉頰,發出一聲感慨般的低嘆,“靈媒古鏡倒是為薛雲送來了好物……僵屍這種駭人物事,竟是真的存在。”
他的笑容如鬼魅般妖異,通身散發着危險的氣息,可我卻慢慢平靜下來,心中有了計較。方才那句話給予了我有利的信息,此時的白師爺并沒有預見到千年後的種種,只知道自己随意召喚來的通天仙者有變為僵屍的可能;這是好事,若他真是甚麽先知大能,我和薛靈王便再無法與之抗衡了。
白師爺欣賞過了我化為僵屍的面容,雙手便靈巧地鑽入我的衣襟,在那不再平坦的身軀上撫摸,動作沒有亵玩之意,倒像在鑽研着甚麽有趣的物事。密布在皮膚表面的黑色圖騰感受到他的氣息,紛紛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他的掌心,随着他指尖的劃動流淌起來。
——他果然是它們的主子。白師爺挑着眉,似乎對這些聽令于他的小東西很是好奇,目光變得奇異而熱烈,水蛇般從床帳外潛了進來。
薛靈王仍是昏沉地睡着,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而我也動彈不得,張口發不出任何聲響,只能眼睜睜看着白師爺攀上我的身子,愈發缱绻地撫摸起來。已經感受不到疼癢的僵屍身軀被活人的溫熱所覆蓋,不同于薛雲的觸感令我頭皮發麻,竟莫名地湧上一股嗜血的欲望。
與異世之物交流後的白師爺酣然起來,伏在我身上開始用濡濕的舌頭舔舐,陶醉的模樣頗有些悚人。黑色的紋路遇到薛雲時四處逃竄,遇到自己的主子時卻欣然地湧來,紛紛彙聚到他的舌尖,使那赤色的舌染上一層墨染般的烏黑。
這樣的他,便與千年後無異了。
“……也好。”他枕在我的胸膛上靜默了許久,忽然詭笑起來,纖細的手指點着我的鼻尖道,“這王府裏的金銀財寶都是我的……永生之力也是我的……至于你和薛雲,便一同見鬼去罷。”
黑色的圖騰被他收回之後,無數尖銳的利刺洶湧地破出我的皮膚,碎裂的羽毛與怪異的細鱗也瞬間覆上我的身軀,陽間的一切都化為了視野中模糊的光點,皺縮僵硬的骨骼斷裂的聲音清晰地飄入耳際,迫使我睜開了不願面對現實的雙眼。
薛靈王安谧地躺在我身邊,對一切即将到來的危險渾然不知。
已完全是怪僵模樣的我從床榻間掙紮而起,對鮮血與人肉的強烈渴望使得我緊緊扣住了身邊之人的脖頸。白師爺應是做了萬全的準備,迷昏沒有防範的薛靈王,以此來使他在不知不覺之中慘死在堕為活僵的愛人口下。
混沌中,我睜着看不太清陽間物事的雙眼,隐約看到那在我屍爪的收攏下滲出血跡的細膩脖頸,兩股截然不同的意念在腦海中交替沖撞,将我推向崩潰的邊緣。喘息着俯下身去,我在苦苦掙紮之中吻住他的嘴唇,終是使得殘存的理智占了上風,跌跌撞撞地扔下他出了屋去。
白師爺确乎是惡人;而這個惡人,将害得我去害人了。
已是半瞎的雙眼雖然看不真切,可獵物的溫度與聲音卻感受得分明,很快在夜色的走廊上尋到了新鮮的吃食,抗拒的意念被生生剝離,張口朝那人咬了過去。
滿月靜谧地懸挂在窗外,以上位者的姿态凝視着人間的浩劫。
……
翌日,薛靈王府上一個起夜的幕客慘死了。
府中的侍人都驚恐地發現,他們昔日的仙子王妃,已變為了山海經中沒有記載的怪物,猙獰可怕地将薛靈王無辜的智囊拆解粉碎,作為鮮美的肉塊吃進了肚裏。若不是他們的英雄及時去救,靈王府可能早就淪為了血流成河的地獄。
白師爺以英雄的面貌将我收服,關在糊滿破鏽的鐵籠之中,然後面色凝重地向所有人道明我僵屍的身份。他說,通天仙者遭到了未知的詛咒,從善心的仙子堕為比鬼怪更可怕的飛僵,在他沒有想出解救我的法子之前,任何人不準靠近我半步,不然一旦承受了我的屍氣,便再無法被超度,徹底淪為食人血肉的黃泉客了。
一旁的薛靈王顯然陷入了極大的恐慌。也許是我僵屍的形态太過駭然醜陋,也許是想到了骨肉分離的幕客凄慘的模樣,加之脖頸上的傷痕又告訴他我未遂的事實,此時他的神色相當苦痛掙紮,在鐵籠邊躊躇的步伐似是想要上前,卻又被白師爺和忠心的護衛攔了下來。
對于僵屍來說,陽間的鐵籠根本沒有任何威力;然而白日的我提不起精神,又被施展古術的惡人奪去了氣力,便只得昏睡在裏面,任那一雙雙驚魂未定的眼睛肆意打量。許久,我隐約聽到了水滴落在地磚上的聲音,也不知那是薛靈王頸間的血,還是他眼裏落下的淚。
……
……
當我被陣陣嘈雜的聲響吵醒時,這座豫西的古城已是到了深夜。晦暗的視野中晃蕩着些許錦服的影子,我認出那是薛靈王的幕客,而面容有些憔悴的他正被環繞在中央,看起來很是不耐。
幕客們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些甚麽,薛靈王無心去聽,目光似乎始終紮在角落裏的鐵籠上。注意到東家的焦慮與憂思,他們的言語變得更加激動起來,如此這般有理有據,無非是勸說東家不要設法救我這個怪物,早早地教白師爺将我送回來時的天宮便罷。
這些幕客終究不是靈王府的侍人,并不知曉薛靈王與我的禁忌關系,因此苦口婆心之下,用語多少有些不敬,甚至質疑起我的仙子身份來。薛靈王本就心中有恙,聞言更是暴怒,揚起手便把一旁的杯盞朝他們擲去。“滾!”
幕客們狼狽地退出去後,白師爺便施施然來了。見薛靈王一臉愠色,他先是閑閑的走過來看了看鐵籠中半夢半醒的我,繼而調整了自己的神色,佯裝出與薛雲同樣的哀傷來,半晌嘆息道:“千歲,還在怨着我麽?”
薛靈王起身,朝關着我的鐵籠走了過來。白師爺揚眉看他,并沒有出言阻止,拿過桌上一只精致的銀杯倒了酒,自顧自說道:“千歲,我早些時候便提醒過您,那些幕客畢竟不是我們王府中人,大多是信不得的;如今他們為千歲謀事,看上去還乖巧些,若是有朝一日攜東家給的銀錢去了,将通天仙者堕為僵屍一事宣揚出去,可該如何是好……”
我在渾渾噩噩之中聽到這話,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驀然涼了。白師爺果然比我更了解薛靈王的多疑,有意無意的離間比我高明得多,似是想要借助薛靈王之手,将他的智囊鏟除幹淨。
薛靈王已經停到了我面前,扶着滿是鏽痕的的鐵欄默默地凝視着我。“在理。”他眉心一蹙,顯然被白師爺牽動了思緒,“那本王要如何……”
視野中的薛靈王與身為僵屍王爺的薛雲疊合在了一起,那疼惜又哀愁的眼神是那樣熟悉,竟使我從夢魇中掙紮出來,布滿細鱗怪羽的身軀動了一下。白師爺沒有察覺到我的動靜,聽到薛靈王的話便莞爾輕笑,放下手中的銀杯舔舔唇,烏黑的舌尖分外紮眼。“依我看,不如在這些個碎嘴之人臨走前毒掉他們的舌頭,剜去他們的眼!”
我本以為薛靈王會拒絕,或是多少猶豫一下,可他卻神色一凜,移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抿起唇來思索半晌,冷然道:“也好。平日便是些拿不出主意的廢物,如今更是大膽包天;膽敢在本王面前論仙子的不是,死千萬個也尚不足惜!”說罷,他再次看向籠中蜷着的我,扶在鐵欄上的手緩緩握緊,竟生生将它掰變了形。
雖然已經淪為愚鈍的僵屍,我卻仍有為人時的思維,仿佛能看到他微微顫抖的身軀下那顆不停翻攪的心。“毅鳴……”他的手從那變了形的鐵欄間伸進來,撫摸着我已枯縮成屍皮的臉頰,俯首苦澀地道,“我定是白日裏太過勞累,才做出你變成這般模樣的噩夢來……”
白師爺在薛靈王背後看着,并不阻攔他這與僵屍親近的危險行為,反倒饒有興味,似是想要看我做出甚麽舉動來。察覺到僵硬的屍身已可以緩緩動作,我從鐵籠中坐起,分明從薛靈王眼中看到一抹畏懼;然而他沒有退縮,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仿佛要從那醜陋畸形的面容中看出愛人昔日的模樣來。
薛雲,是你身邊的這個惡人将我迫害至此;千年後的你厭恨他,時常将他剁為破碎的屍塊,而我們也終将因他別離。我張着露有獠牙的口,想要把這些話告訴眼前的人,可話到嘴邊,卻是吐出了咿咿的怪聲,無法闡述任何心中的想法。
這怪聲是僵屍的語言,眼前的兩個活人都聽不甚明白,只當那是我悲傷的啜泣。“毅鳴,你說甚麽?”許是看到了我猩紅眼裏的清明,薛靈王有些欣喜,不顧白師爺的警告将我抱緊,湊過來仔細地聽着,面上再沒了先前的懼色。
他被我掐傷的脖頸散發着美味的色澤,屬于僵屍的欲望再一次湧上心頭,使我逐漸蘇醒的身軀感到了慌亂,愈發急切地咿咿怪叫起來。我說得愈急,聽在他們耳裏便愈像啼哭;愈像啼哭,薛靈王的眼神便愈是悲哀。
“師爺,救救他!”他将我摟抱在懷,眼角已是落了淚。被細鱗劃傷的手指溢出些許血珠,緩緩滴在我的肩頭,耳邊的聲音也變得凄然起來,“只要你救他,本王甚麽都可以予你……”
鮮美的血味不住地飄來,意識愈發模糊的同時,薛靈王的身形也在視野裏變得扭曲了。白師爺仍是氣定神閑地坐着,如同老者般睿智沉穩地說道:
“救他,自然是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