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蟬

是很普通的一天。

窗外梧桐樹上的知了不間斷地扯着嗓子喊,你方唱罷我登場,熱鬧地叫着這個夏天。

烏雲在天邊滾着,太陽被遮得不見蹤影。

正是七月份,天氣悶得像個蒸爐。聽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會有場暴雨,可一把傘在書包裏裝了一個星期,除了加重肩上的重量外,始終沒有發揮出它應有的作用。

最後一節課鈴響,徐未然合上筆,把要做的一套卷子塞進書包。

“未然,”盛如朝她小跑兩步,跟她并排往外走,朝她背了背身:“你幫我看看我背後是不是有墨水啊?柏奇一直拿筆在後面戳我。”

徐未然仔細看了看:“好像沒有。”

“諒那小胖子也不敢,”盛如氣呼呼的:“他敢往我衣服上戳,我明天就把墨水往他頭上倒!”

兩個人家離得近,一起去車篷騎車回家。

柏奇正在車篷等着。天色陰沉沉的,又悶又熱。他從來最怕暑氣,上身一件白色的校服被汗沁得濕透。

他抹了抹頭上的汗,推着車朝兩個女生走過去。

“這周五是我生日,”他興致勃勃地跟在盛如身邊,眼睛往那邊的徐未然身上瞟了瞟:“你們一起來參加我生日會呗,反正到時候就到周末了,好不容易能休息休息。”

盛如從來最喜歡湊這種熱鬧,可她沒表現出來,問柏奇:“你在哪兒辦?”

“地下天堂。”

“地下天堂!”

盛如興奮得不行。地下天堂是這一帶最有名的娛樂會所,裏面紙醉金迷,到處滾動着年輕的軀體,随手一撈就是個身材長相都上乘的小哥哥。她曾經攢了好幾個月零花錢去裏面玩過一次,看上了裏面一個賊帶勁的男生,可惜那次沒敢去要聯系方式,到現在了她還一直惦記着。

“好啊好啊,我去,到時候你來接我們。”

柏奇一笑:“好。”

徐未然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不習慣去人多的地方,去了會很不自在。

她想了想該怎麽樣才能合理地拒絕這個邀約,剛要開口,柏奇已經騎上車,看上去有些費力地踩了下腳蹬,沖她們說:“那我先走了。”

胖胖的男生騎着不堪一擊的車消失在筆直的道路前方。

徐未然只能對盛如說:“周五那天我有事,不能去,到時候你替我跟柏奇說一下吧。”

盛如從高二開始就跟徐未然同班,兩個人是很好的朋友,多少了解她,知道她不喜歡那種場合。

“好啦,我會替你說的。”盛如答應下來,又問她:“對啦,你的生日是不是在上個月啊?”

徐未然随意“嗯”了聲。

“你都不告訴我,害我沒來得及給你準備禮物,”盛如有些遺憾:“不過也怪我,我沒好好記住。”

徐未然無所謂道:“沒事的,每年都能過的。”

兩個女生相伴騎車回家,在小區門口互道再見。

徐未然滿懷期待地往家裏跑。

她的生日其實是今天,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出了差錯,解釋有點兒麻煩,久而久之她沒再跟人說起過了。反正她也不喜歡大張旗鼓慶祝生日,有媽媽一個會給她過就好了。

每到她生日這天,媽媽相倪就會送她一樣禮物。

相倪送的全都是徐未然在過去一年最希望得到的,今年她已經說了很多次,想要一個牌子的手繪屏。

進了家,她興致勃勃地喊:“媽!”

推開門看到屋子裏的形容,徐未然有些僵滞。

客廳裏的東西很亂,地上放着三個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開着,裏面裝着被人胡亂塞進去的衣服和其它零碎物品。

相倪抱了堆東西從屋裏出來:“然然回來啦。”

相倪把懷裏的東西塞滿最後一個行李箱:“媽媽還以為來不及見你了呢。你快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徐未然下意識覺得不安。相倪的工作還算穩定,平時從來沒有去別的城市出差過。自從徐岩死後,相倪也從來不會出門旅游了。

除了這兩個可能外,另外需要大張旗鼓塞滿三個行李箱的事,徐未然一時想不到了。

相倪去茶幾上把一個檔案袋拿了過來,交給徐未然:“轉學手續我都幫你辦好了,你明天去學校收拾收拾東西,按這上面的地址去新學校。”

徐未然不解:“為什麽要轉學?”

“當然是想讓你去更好的學校,”相倪目光認真:“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只要去這個學校,以後檔案上會漂亮很多。萬一考不上頂尖大學,你還能多一層保障。”

相倪費力地把行李箱從地上擡起來:“然然,媽媽都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将來,媽媽什麽都願意做的。”

徐未然這時候把注意力重新落在屋裏收拾好的行李箱上:“你是要去哪兒嗎?是要出差嗎?”

“是。”

“可是出差需要拿這麽多東西嗎?”

“這次要去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徐未然慌了神:“什麽叫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然然,你好好上學,其它的事都不要管,好嗎?”

相倪看着自己瘦弱乖巧的女兒,溫和地摸了摸她頭發:“然然,你已經長大了,要懂得照顧自己。還有,一定要好好上學,考上好大學。我們這種人,除了這條路沒有別的捷徑的。”

相倪從兜裏掏出一張銀行卡,交到徐未然手裏:“這裏面有十萬塊錢,密碼是你生日,你拿着花,千萬照顧好自己。錢不夠了告訴我,我會再打給你的。”

徐未然腦子裏裝着一團亂糟糟的線,她拼命地捋,想捋出一個頭緒。

還沒等她想清楚的時候,相倪推着幾個行李箱走了。

徐未然拿着一個檔案袋和一張銀行卡。生活明明仍舊波瀾無波,四周一片寂然的安靜。可她還是很清楚地看到了,有什麽東西從一條裂縫開始,砰地炸出了一整面牆的碎紋。

她跑了出去,追着相倪離開的方向跑出去。背上的書包有些重,裏面有她今天晚上要做的一套卷子,兩本教科書,一把始終沒什麽用處的雨傘。

她沒有把書包拿下來,忘記了拿下來。

電梯始終不來,她轉而去爬樓梯,一層層地爬。往下奔跑的樣子吓到了一個走樓梯的大嬸,那大嬸趴在扶手上,沖着她喊:“然然,跑慢一點兒,摔了可不是玩的!”

一直到跑出樓,徐未然看到一輛出租車朝着小區外不回頭地走了。

她朝着那車跑過去,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有什麽用,可朝前走總比什麽都不做有用些。

或許是不想在父親死後,她連母親都失去。

總要問問相倪,現在是什麽情況,怎麽突然就要出差了,是去哪裏出差,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有了十萬數額的卡是從哪裏弄來的。

路上人很多,幾次要出口的一聲“媽”沒有喊得出口。

她邁着兩條細細的腿,背上的書包一颠一颠的,肩胛骨被砸得有些疼。

出租車彙進車流,在前方路口拐進了一條小巷,似是要抄近路。

徐未然跑進小巷。巷子很窄,車子通行的速度慢下來。只要再往前跑幾步,她應該就能追得上了。

這裏空無一人,是肆無忌憚大喊大叫的好地方。她放下心裏的包袱,沖着前面喊:“媽!”

出租車載着相倪駛出小巷,走上一條較為寬廣的路。

她跟在後面也快要跑出巷子。

旁側突然走出來一群人,其中一個為首的染了藍毛的男生正拿着什麽東西跟自己同伴吹牛逼,扭過臉沒看人,冷不丁身上撲過來一個跑得不要命的女生。

那男生長得人高馬大,徐未然像是撞到了一堵牆上,胳膊一疼,緊接着朝後摔了一跤。

藍毛也趔趄了兩下,大呼小叫着往地上磕。手裏的東西掉出去,啪地一聲碎了。

藍毛誇張地大喊大叫,膝行過去看着地上的幾瓣碎片,緊接着又殺豬一樣尖叫起來。

出租車已經快要走不見了,徐未然從地上爬起來,仍要去追。

藍毛上去揪住她衣襟,猛地把她往牆上一摔:“你挺橫啊,毀了我東西還想跑!”

旁邊王遵拉住藍毛:“鑫哥,這是個小姑娘,你把人摔散架了怎麽辦?”

朱鑫沒理他,指着地上那些碎片:“小姑娘,你說說吧,怎麽賠?”

徐未然并沒有跟這種人打過交道,只想趕緊從現在的情況裏抽身:“什麽怎麽賠?”

“你還裝傻,你把我寶貝摔了!”朱鑫粗聲粗氣地:“這可是南朝的寶貝,青花瓷!青花瓷你知道吧?”

徐未然滿臉恍然。

“哎我說你上過學嗎,”朱鑫鄙夷地看她:“連這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文盲?你說吧,你把我文物毀了,怎麽賠?”

徐未然想提醒他,青花瓷不是南朝的,最早只能追溯到唐朝。

可視線裏看到那輛出租車已經快要消失在道路盡頭了。

潛意識裏覺得這次相倪走了以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不管不顧地又要去追。

朱鑫抓着她肩膀猛地往後推了一把:“你以為你跑得掉!”

那一下力氣很大,徐未然腳下不穩,往後趔趄了一步。

應該是要倒下去。

在那個時候,背上橫過來一人的胳膊。

那人順着她向後的作用力把胳膊往後撤了撤,直到嚴絲合縫地扶住了她,托住她單薄的背。

等她站穩了腳,那人把她往前扶正,輕描淡寫地把手從她背上收回。

徐未然下意識扭頭朝來人看。

天上烏雲不死不休地滾着,夕陽見縫插針地照下來,露出一縷殘光。

一個長相極冷的男生從她身後走過來,錯過她肩膀,停在她身邊不遠處。剛扶在她背上的手抄進了褲子口袋裏,薄薄的眼皮掀起來,沒什麽情緒地看向朱鑫。

男生看上去有十八九歲,個子很高,比徐未然整整高出一個頭還要多,她需要把頭擡起來,才能看到他淡漠淩厲的一張臉。

他一邊肩膀上斜斜挂着個書包,上身穿了件寬松的黑色短袖,領口下隐隐可見弧度淩厲的鎖骨。

看上去很不好接近的一個人。

明明沒什麽表情,可處處都透着冷。

身材高大消瘦,少年感很濃。額前劉海蓬松細碎,被破開烏雲的一片晚霞映出了金色的影子,落在冷漠的眉眼上。

五官生得極其好看。是字面意義上的極其、與好看。站在朱鑫那些人面前,瞬間把他們襯托成了滄海中的魚目,人海中的路人甲乙丙。

俊美得讓人自慚形穢。

朱鑫看到他,先是慌了一瞬,緊接着幹巴巴地笑了:“這麽巧,在這兒都能碰上。”

眉眼冷厲的男生稍稍側了側頭,頭部擺動的動作輕微,卻讓朱鑫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挨揍了。

朱鑫往後微不可查地退了退。

男生的目光由地上的幾瓣碎片重新落在朱鑫臉上:“幹什麽呢?”

語氣裏不帶任何情緒波動。

朱鑫仍舊拉扯着嘴部肌肉,好讓臉上的笑容自然生動:“教訓個小丫頭而已,況哥不用費心。”轉而又換上一張怒氣沖沖的臉,指着地上的碎片:“這臭丫頭把南朝的文物給我cei了!”

男生順着他指的方向輕飄飄地看了眼,說:“哪朝的?”

朱鑫:“南朝。”

“什麽文物?”

“青花瓷。”

男生臉上仍沒有什麽表情,只嘴角懶懶地往上扯了扯,扯出個不見笑意的笑。

重新看向朱鑫:“你去做的?”

朱鑫沒聽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男生往旁側走了走,躬下身,把地上一片碎瓷撿了起來,看了看,擡眼:“是南朝的,還是,”頓了幾秒,才把下面幾個字說出來:“昨天的?”

朱鑫這回聽懂了,臉上顫了顫,剛才客氣的笑已經不見了。

男生修長清瘦的手指握住那片碎瓷,垂下去。

又問了朱鑫一句,這回的話音裏不再是剛才事不關己的冷漠,而帶了些蓄勢待發的陰鸷:“昨天去學校那人是你?”

朱鑫的眼睛迅速瞄了身邊幾個兄弟一眼,因為這一眼生出了些“或許是可以拼一拼”的勇氣。他挺了挺胸膛,說話時盡量讓自己趾高氣昂一些:“沒錯,就是我,怎麽了?”

男生的目光撇過去,半側過身,滿透着冷的眼睛看向一邊的徐未然。

“還不走?”

徐未然的手捏住校服裙角,手心裏全是汗。

在她猶豫的遲疑後,男生再度開口,語氣冰冷低沉:“想看打架?”

轟隆一聲,一條閃電從遠處匍匐而來,破開厚重的烏雲。

徐未然這時才醒神。她轉過身,從男生身邊跑了過去,朝着出租車早就離開的方向追。

錯身而過的那一秒,聞到了他身上清新的草木香氣。

朱鑫要過去攔她:“你他媽還沒賠老子錢呢!”

話音剛落,朱鑫臉上狠狠挨了一拳。他痛呼一聲,手抱着臉往地上摔。

有什麽東西砸在地上的沉悶聲響。

徐未然已經跑出十幾米遠,她扭過頭,淩厲的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有些亂,遮蓋住眼睛又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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