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蟬
“未然,你真的要坐這裏啊?”
坐在前面的女生叫傅嫣,跟誰都能自來熟的樣子,短短兩節課後已經把稱呼從“徐未然”變成了“未然”。
“我是把你當朋友才跟你說的欸,”事情有點兒不怎麽好開口,傅嫣發愁地撓了撓頭:“為了你好,你最好還是換個座位。”指指最前面講臺旁的特殊座位:“就算是坐那裏,也不要坐這。”
徐未然不解:“為什麽?”
“反正就挺複雜的你知道吧,我也說不好。”傅嫣一邊做題一邊半側着身體跟她說話:“總之你最好趕緊換了吧。”
徐未然握緊了筆,看了看最前方的專座。
并沒有要換位置的勇氣。
她一向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從來不敢往衆人矚目處走一步。
所以,即使經歷了兩個人的提醒,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用僥幸打敗恐懼。
中午去吃飯,傅嫣把食堂的位置告訴給她:“你下了樓左拐走出教學區就能看見了,不用飯卡也能買飯。我約了小姐妹去喝奶茶,先走啦。”
“好。”
徐未然去了食堂。她這兩天胃口不好,感覺不到餓,只買了一碗湯。
湯喝得也有點兒艱難。這好像成了一種病,每次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她的胃口總要壞上一陣,等時間撫平對陌生的抵觸,胃口才會一天天好起來。
跟她同班的包梓琪在她對面坐下來。
包梓琪剪着短短的頭發,人長得很高,大概有一米七的樣子。身材瘦瘦的,但骨架大,看上去有些壯。
“同學,待會兒吃完飯,你回班把位置調一下。”
包梓琪的口吻理所當然,恍惚像是封建社會裏大權在握的高位者,因為長期頤指氣使慣了,語氣裏帶着頒布聖旨般的傲慢。
“我看你一上午都在那待得挺好的,”包梓琪吃着餐盤裏的食物,腰背挺得筆直:“看你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我就不說什麽了。現在知道了,要記得趕緊調位置哦。”
一段話因為最後一個語氣助詞而友善了些,可那友善也是不倫不類的。
包梓琪囫囵咽下一只還帶了殼的蝦,端着餐盤起身:“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徐未然一語不發地坐在椅子裏,手裏捏着餐勺。碗裏的湯味道鮮辣,該是很開胃才對,可她卻喝不下去。
她回到教室。除卻吃飯外,中午還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一些學生回了宿舍睡覺,另一部分的人在班裏筆耕不辍地刷題。
包梓琪跟自己的小姐妹聚在一起研究最新出的化妝品。午休時間過去,她扭頭看了看,徐未然仍舊在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上坐着。
第一堂課過去,徐未然還是沒走。
第二堂課過去,依舊如是。
包梓琪跟自己幾個姐妹對視了一眼。
“是個硬茬啊。”
看上去柔弱又單薄。
卻原來是個不怕死的。
徐未然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剛往椅子裏坐下,椅子變得四分五裂。
她狼狽地摔在地上,聽到教室裏傳來低低的忍笑聲。
一邊李章看見,“啧”了聲,倚靠着牆沖她說:“小妹妹,沒摔着吧?”
徐未然無聲地從地上爬起來。成魯旦過來上課,看見她的椅子壞了,讓她去領把新的回來。
成魯旦看着女孩走出去,心裏納悶。這女孩明明又瘦又單薄,個子也不是很高的樣子,怎麽這麽大力氣,能把椅子都坐壞。
徐未然搬了椅子回來,把課本打開。
外面封皮完好,掀開才發現裏面被人裁了個正方形的洞。刀子十分鋒利,把厚厚一本書從第一頁往下裁到最後一頁,切口甚至沒有一點兒毛邊。
下了課,她拿着書去找成魯旦。
“這怎麽弄的?”成魯旦把書拿起來,透過中間的大洞往外瞧。
徐未然:“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還有我的椅子……”
她想把這些事都說清楚。現在僅憑她自己的力量沒辦法跟那些人抗衡,可老師總會管的吧,畢竟是老師啊,老師除了教書,不是還背負着育人的職責嗎。
“未然同學,”成魯旦習慣性地在光禿禿的腦門上揉了一把:“自己的東西要注意保管好,怎麽能這麽不小心呢。你看你還只是第一天來我們班,就出現這種事,以後可要怎麽辦呢。你可還有一年的時間要熬呢,高三是最重要的時期,必須要咬牙熬過去,發生什麽事都要咬牙熬過去。連這個坎都過不去,以後人生還那麽長,可要怎麽辦呢。”
成魯旦翻着她的書長長嘆口氣:“我會去幫你再找一本,你可要保存好了,千萬不能再有這種事發生。我看你這書上可還有不少筆記呢,就這麽毀了。唉,讓老師說你什麽好吧。”
徐未然走出辦公室。有學生在走廊上奔跑打鬧,追逐嬉戲。
這一層都是高三的學生,可并沒有把人壓得喘不過氣的氛圍,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笑裏是對未來的胸有成竹。
她回了班。只是出去這麽一會兒而已,屬于自己的那半邊課桌被劃得坑坑窪窪,上面滿是翻起的木刺。
她檢查了一遍椅子,确定椅子沒有問題,坐下來,從桌肚裏把下節課要用的課本拿出來。
手指摸到了一個毛絨絨在動的東西,她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驚叫了聲從椅子裏跳起來,往後退。
從桌肚裏跳出來一只灰色的又像老鼠又像兔子的東西。
她吓得通體冰涼,看着那只動物往前面跑了過去,最後跳進一個女生的懷裏。
張絨把小動物抱起來,不屑地朝着徐未然的方向白了一眼,口裏嘟囔着:“裝什麽裝,龍貓而已,又不是被蛇咬了。”
李章看着這一切,笑了聲,問錢蒙:“你猜這個能堅持多久?”
錢蒙從口袋裏掏了掏,最後掏出了張某游戲職業聯賽的總決賽門票:“我賭她最多再堅持一節課。”
李章也從兜裏掏吧掏吧,最後卻只掏出了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我賭兩節課!”
錢蒙:“……”
徐未然臉色慘白,過了很長一會兒才重新在椅子裏坐下。
前面的傅嫣轉過頭,趁包梓琪那些人不注意,小聲說:“未然,要不你還是換位置吧,別強撐了。坐這裏真的很可怕的,我曾經也在這裏坐過,結果兩節課都沒撐就走了。”
徐未然之前是因為沒有多餘的位置才不想搬。
可現在,就算是有多餘的位置,她也不想搬了。
她若無其事地趴在桌子上做題。
她害怕陌生的環境,慢熱得像永遠也到不了沸點。可她從來不會軟弱。
一直到了第二天,她都仍然沒有換位置的意思。
放學鈴響後,班裏的人陸陸續續都走得差不多。
值日表是臨時換的,徐未然雖然只是剛來這個班不久,可依舊被加到了今天的值日生行列裏。
她跟另外一個人一起打掃教室裏的衛生,那人找了個時間偷偷溜走,臨走時把門從外面鎖上。
徐未然發現的時候外面已經沒有人了。
她把窗戶打開,沖着空蕩蕩的走廊問:“有沒有人啊?外面有沒有人?”
沒有任何人回答她。
學校安靜得像塊墓地。
窗戶上都裝了防盜欄,門又鎖着,沒有任何辦法能出去。
教室裏的空調還在吐着冷氣,她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遙控器在哪兒,最後直接把空調的插頭拔了。
她嘗試着給谷睿打了個電話,那邊一直沒有人接。
窗外天色越來越黑,像蒙了塊巨大的幕布。她沒再試着給谷睿打電話,趴在課桌上睡了一覺。
在那時候知道了,原來夏天的夜晚也是會有些冷的。
次日李章第一個到了教室。
他拿鑰匙打開門,熹微晨光中,看見最後一排坐着個瘦小的女孩正伏案做題。
“我去!”李章看了看手裏的鑰匙,又看了看女孩:“你是一夜沒走?”
徐未然沒說什麽,起身從他身邊走過去,去了洗手間洗了把臉。
再回來的時候李章仍在教室門口站着,一張嘴驚訝得合不攏,問她:“被關裏面了?”
徐未然仍是不說話。
“我早就跟你說了,這個地兒不能坐,你非不信!”李章兩口把一個包子吃完,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往前遞:“吃個包子呗。”
“不用了,謝謝。”
女生終于開口說話,可樣子依舊疏冷,一雙琉璃般的眼睛泛着泠泠的光。
李章盯着她看。
女孩明明長了張清純至極的臉,昨天第一次看到她,她帶着緊張站在講臺上,雖然也不怎麽愛說話,可人是柔和的。可是現在,不過一天過去而已,她身上就冒出了刺,對整個世界都防備了起來。
李章把包子填進自己嘴裏:“所以幹嘛強撐着呢,不管怎麽樣也要先換個位置吧。雙拳還能敵四手?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看你年紀這麽小,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
說到這裏李章想到了什麽,問她:“哎,你哪年的?我高二跟不上留了一級,現在都十九了,你怎麽着也得比我小個兩歲吧?”
徐未然并不回答。
“不說是吧,不說我也能知道。”李章把包子吃完,拍了拍手往外走:“我找成鹵蛋問問去。”
李章再回來的時候班裏的人已經來了個差不多。
包梓琪先往徐未然那裏看了一眼,女生仍好好地在原位置坐着,都吃了那麽多教訓了還是不肯挪位置。
張絨從一邊走來,問她:“怎麽辦,這好像是個硬茬,不吃教訓啊。”
包梓琪咬牙:“那就看她能撐多久!”
那天還算風平浪靜地過去。整整一天,徐未然幾乎沒有出過教室,也沒有喝過水,吃過什麽飯。
那些人都藏在背後,要維持居于上層人士的體面,不敢當着她的面過來找麻煩。
放學鈴聲一響,她把所有書本裝進書包,背着走了。
書包沉甸甸的,墜在女孩單薄的肩上,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她壓垮。
李章看見,朝她背影豎起了大拇指:“是個狠人!”
錢蒙看看一邊的空位:“況哥怎麽還沒來,他要是在就有意思了。”
李章想了想,一推錢蒙肩膀:“要不你跟未然小妹妹換個位置?”
“我憑什麽跟她換?”錢蒙背上書包往外走:“我可沒她這魄力。”
徐未然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很早起床,把今天要用的課本和習題冊裝進書包。
她騎了車去學校,把車子鎖在車篷。
進班後先檢查了遍椅子和課桌。椅子上被人潑了紅漆,課桌被劃得更厲害了。桌肚裏倒是幹幹淨淨的,并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小動物。
她把椅子搬出去,換了把新的。
剛坐下不久,包梓琪朝她走過來。
“同學,你膽子挺大啊。”包梓琪的樣子還算平和,并不像是來找茬的:“你是第一個能在這個位置待上三天還不走的人欸。”
包梓琪等了會兒,又說:“可是這裏不能坐。我是為你好才會過來提醒你的。”
徐未然擡頭:“這裏為什麽不能坐?”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包梓琪的手在徐未然旁邊的空位置上一指:“坐這裏的這個人,你知道嗎?不能離他太近的。”
徐未然看着她說。
“他很可怕的,”包梓琪的眼睛随着語氣而誇張地增大,手在那片桌面上敲了敲:“很可怕很可怕!”
徐未然仍等着聽。
“是個很不祥的人,”包梓琪的眼睛已經撐到了一個臨界點:“誰沾誰倒黴。”
徐未然臉上并沒有出現任何懼色,仍是平靜無波地坐在椅子裏。
包梓琪再接再厲地在臉上擠出煞有介事的恐懼:“更或者說,誰沾誰死!”
突然砰地一聲,一個黑色雙肩包被人扔到了空着的桌面上。書包裏不知道放了什麽,有些沉,正正好砸在了包梓琪的手背上。
包梓琪慘呼了聲把手收回來揉。
全班學生的呼吸随着這聲脆響驀地停止了,視線全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一處地方。
少年黑發冷眸,邁着兩條長腿朝前走了一步,坐進徐未然旁邊的那把椅子。兩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身體往後仰,松松靠在椅背上,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随意敞開着。
明明只是懶散坐着,卻給人一種無處可逃的壓迫感。兩只眼睛極冷,只是閑閑看人一眼,都讓人仿佛置身寒冬冰雪中。
他淡瞥着包梓琪,語氣淡漠,卻又泛着砭骨的寒意:“怎麽不說了?”
包梓琪捂着自己生疼的手,眼神害怕又讨好。
過了幾秒,男生再次開口:“繼續。”
短短兩個字讓人聽出了滿滿的威脅。
包梓琪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趕緊賠笑,軟着嗓音說:“邢況哥哥,你誤會了,我是提醒她讓她平時安靜點兒,不要打擾你學習。”
邢況臉上不見一絲波動:“提醒完了?”
“完了完了,我這就走。”包梓琪幾步跑回了自己的位置。
從男生出現開始,徐未然的視線就一直落在他臉上。
昏暗的街巷,突然出現的俊美無俦的少年,冰冷如刀的眼神。
是曾無意中幫她解圍的男生。
那天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把書包扔在了地上,一個人跟那幾個混混模樣的男生打了起來。
後來怎麽樣她不知道了。
應該是沒什麽事的,他臉上只有右臉頰處破了塊皮,傷口已經結痂,紅色的痂塊給他的面容增添了一絲陰狠,讓他看起來更加難以接近。
他側過頭,薄薄的眼皮掀起來,看向她。
她仍是沒有移開目光的自覺。
邢況從嗓子裏冷笑了聲,話裏帶了嘲:“還沒看夠?”
徐未然愣了幾秒,不知道是不是昨天餓得太厲害,回家後又吃了太多東西的緣故,大腦在不健康的飲食習慣中變得遲鈍,沒有明白他的話。
邢況身體半轉,朝着她的方向。随着這個動作而來的,是他朝她伸過去的一條長腿。
他兩只手仍插在褲子口袋裏沒有拿出來,整個人懶懶地靠在椅背上,腳勾住女生坐着的椅子下邊的橫梁處,往前稍一用力。
有刺耳的聲音刺啦響起來。
徐未然跟椅子一起往前滑,距離朝着男生不停縮進。
椅子在他身前驀地停下,她随着慣性撲出去。
身體不穩下她慌忙伸手,抓住了男生身上黑色的T恤。
幾乎要撲進他懷裏,她惶急地擡頭,對上他漆黑如夜的眼睛。
男生垂目看着她,眼神冰冷,帶着一貫的漫不經心。薄薄的唇輕啓,語氣淡漠又諷刺:“離近點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