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品相關(37)

作品相關 (37)

在南江,家裏遭此大劫,第一時間,作為家人,你是沒有閑暇坐在家裏面對凄風楚雨哀傷悲悼的。

僅僅是五分鐘後,潛家爺爺稍稍仰了仰頭,硬生生把眼裏的淚意逼回去。終于,他放開了潛家奶奶的手,拿過別人遞過來的簇新素面被單,輕輕給潛家奶奶蓋上。然後,伸手拉過潛小海的手說:“小海,你爸爸今天不在家,那就由你……來送你奶奶一程……你去加件厚衣服。我們快去給你奶奶報廟開墳,大風大雨的,咱不能……讓你奶奶無名無份無去處地在路上飄零。”

雖然不是很懂潛家爺爺說的話,但眼眶紅腫的潛小海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去拿**和白衣。”潛小麥拉起潛小茉就往家裏跑。潛麗琴和黃雪萍她們則需要留下來大聲哭送,這在南江也是一種規矩。

潛家奶奶的後事準備做得很充分,壽墳、壽棺一應俱全,其他需要用到的瑣碎東西都分門別類用袋子裝好放在箱子裏。潛小麥和潛小茉使出渾身力氣,把整個木箱子扛過來時,潛麗菊一家人已經趕到,正在屋子裏聲嘶力竭地哀哭。

潛小芬站在一旁抹淚,身上還穿着那件風衣,現在已是濕漉漉一片,頭上烏黑的長發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一樣,淋了一地的潮濕。想必剛剛,就是她衣衫不整穿過半個村子去蘇家報的喪。潛小麥推了推她,示意她快上樓換衣服吹頭發,現在家裏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增加一個病號。

晚輩們的白衣很快就穿好,這些主要親人的白衣都是按身材估量着裁制的。潛家奶奶估量得挺準,都沒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作為潛家右手屋唯一的嫡孫,潛小海穿的是白麻衣,戴的是白麻帽。幾年前裁制的時候,潛家奶奶特意讓師傅放大了尺碼,沒成想現在穿上,竟是不大不小恰恰好。往事連篇浮現,惹得衆人又是一陣唏噓淚下。

這個時候,潛松玉穿着蓑衣雨靴,拿着燒紙香燭等一應用品進來。潛家爺爺會意。披上雨衣,拉起潛小海跟着出去報廟開墳了。

與此同時,潛小标也冒雨把村裏的法師請來了。衆人不等細細商量,拿上一應用品馬上就去河神那裏買水。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趁着潛家奶奶的遺體尚且不太僵硬,買得水來擦拭幹淨了,好在第一時間給她換上壽衣。

潛麗琴跟在法師後面出門時,回過頭來給潛小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留下來守着潛家奶奶的遺體。大女兒算得上膽大心細,平素和老母親也頗聊得來,常幫她抄經書、做紙帛用品,有些民間習俗規矩比她還懂。明知道這時候,不該讓這麽小的孩子獨自留下來,但晚上家裏實在是抽不出人手了。

潛小麥依言留下,陪着她的還有與潛家奶奶平輩的藍妹兒,她在指導着潛小麥該如何往火盆子裏燒**與紙幣錢帛。

房間裏很靜,彌漫着淡淡的燒紙灰燼的微焦味兒,外面仍是風狂雨驟,偶爾有風雨夾雜着樹葉卷過來,打得窗戶噼啪作響。

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騙人的。但要說非常害怕。倒也不至于。

潛小麥的心在撲嗵撲嗵地跳,擡手看了看手表,才過了21時。

今晚的時間仿佛變得格外漫長難熬,淚眼迷蒙中,潛小麥稍稍擡起眼睛,便看到了床上躺着的潛家奶奶,慈祥的遺容平靜溫和得宛若只是暫時睡着了。往事連翩浮現,潛小麥的眼角不由再次發酸,胸腔裏泛起陣陣酸楚,齊齊向心髒方向湧去。頓時,淚水又是潰不成軍。

奶奶,你真的就這麽走了嗎?外面疾風暴雨,會不會走得很辛苦呢?我把超市裏所有的燒紙和紙幣錢帛都搬來了,我有不停地給你燒好多好多錢,陰間有人為難你的話,你就拿錢打發他們吧。我也有在火盆子外面給黑白無常兩位神差燒好多好多外快,有囑咐他們把你往大道上帶,不讓小鬼來打攪糾纏你。你就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吧!

書上說,黃泉路上并不可怕,那裏有大片大片火紅妖嬈的曼陀羅,你現在看到了嗎?

曾經,我對你也是有過心結的。多少次,我有看見你把家人給你的零花錢偷偷塞給我讨厭的蘇家人;多少次,你總是叫我爸爸去幫阿姨幹農活,到頭來我爸爸卻落得個“沒有文化、手腳笨拙、辦事不力”的口頭報答。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心裏曾經也是有過怨言的。可是奶奶,現在遇到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我才真正知道,與你的安好比起來,那些瑣碎的事情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我現在滿腦子想起的,卻都是你對我的好,一件件,一樁樁,多得不可計數……

奶奶,原來,我真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都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那麽,我們祖孫一場,這該是多大的緣份。今晚,奶奶的今生已過,佛經上說人是有輪回的,不知道來世我們是不是還有機會再見面,到時,縱是相逢應不識吧。今晚,二姨用她發自肺腑、聲嘶力竭的哀哭來表達對你的依戀。那麽奶奶,我将奉上一場盛大有序的葬禮,來表達我對你來生的祝福。我願你的來生衣食無憂,我願你的來生兒孫滿堂,我願你的來生健康長壽,遠離疾病醫藥。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

潛麗琴等人買水回來後,潛小麥把房間留給她們換壽衣,帶着潛小茉悄悄退回了家。姜湯煮好的時候,潛家爺爺和潛小海也回來了,兩人的雨靴都是滿滿的泥濘,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被淋濕了。讓潛小茉給衆人送去熱騰騰的姜湯,潛小麥急忙幫潛小海吹頭發、換衣服。

潛小海蒼白着小臉,手腳冰冷冰冷,嘴唇有着些微的發紫。吹幹頭發換好衣物,坐在餐桌邊捂着熱毛巾,大口大口喝着姜湯。時已23時。平日這個時候,兩個弟妹早已經歇息。現在,那雙靈動的大眼染上了濃濃的黯淡與困意,卻仍是倔強堅毅地強睜着。

潛小麥拿着用熨鬥熨幹的麻衣,走過去幫他再次穿上,輕聲問:“怕嗎?”

沉凝了一會兒,潛小海點點頭又搖搖頭:“去廟裏的時候不怕。去第二坳墳山的時候……有點怕。路滑我爬不上去,是大舅背我上去的。爺爺叫我閉上眼睛,他說奶奶會保佑我的,叫我不要怕。”

潛小麥有一陣子的心酸,今夜突遭大劫,父親不在家,作為嫡孫,潛小海注定要被迫快速成長。這也是農家孩子與都市孩子成長方式的不同吧。

“爺爺說得對,不用害怕的。奶奶還是以前的奶奶,她多疼你啊,一定會時刻保佑你的。所以,無論走到哪裏,你都昂首挺胸走過去。接下去還要迎神設靈堂,你還能堅持嗎?姐姐早就給爸爸的BP機留言了,他看到後會馬上趕回來的,你只要堅持到那時候就好。”潛小麥安撫着,生怕潛小海深夜去墳山會害怕得留下心理陰影。

“我能堅持。實在困了,我就去超市找咖啡泡來喝。”潛小海抓起毛巾抹了一把臉,又清醒不少。

潛小麥下樓來時,藥店和服裝店的老板已經趕到。家有不測,兩人都能體諒,談妥了補償事宜,已經開始打包撤貨櫃。與此同時,在法師的指示下,潛家人進進出出清掃衛生,準備着各項靈堂布置事宜。

走進潛小芬家,藍妹兒也已經聚集起了一批禮佛的朋友,連夜趕制葬禮和法事的各項必需品。潛小芬和潛小茉則撐着眼皮子,在旁邊聽命跑腿,随時供應材料。

潛小麥走進裏間,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前後左右仔細逡巡了一圈,不由冷笑出聲,挑了挑眉問潛麗琴:“姓蘇的全走了?”

潛麗琴守在潛家奶奶遺體旁燒紙,心裏不時盤算着各項開支和事宜。瞥見大女兒滿臉的嘲諷與不屑,于是淡淡地出聲阻止:“女孩子不要這樣說話,咱們都要心平氣和好言好語,讓你奶奶走得安樂點。媽媽今天的心是瓦涼瓦涼的,你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聞言,潛小麥稍稍緩了緩表情,走過去道:“媽媽,這邊暫時沒事了。我來守奶奶,你回家忙去吧。”

潛麗琴跪着不動,又往火盆裏遞了幾篇心經,跳躍的火焰竄上陣陣火紅的光,映得她的臉頰愈顯疲累蒼白。好半天,她才緩緩開口:“不要緊,家裏有你爺爺和大舅把持着。有些事是有規矩的,還是等你爸和你大姨回來再商量。算時間,頂多再過兩三個小時,他們就能到家了。”

潛小麥不語,跪在潛麗琴旁邊陪她,從随身的小挎包裏掏出紙和筆,寫寫算算,逐一列出經費預算、采購名單、禮包回送及各類注意事項。潛麗琴心裏也在盤算着,不時也會湊過頭來,嘀咕幾句讓女兒添上。其間,外頭鑼鼓鞭炮齊鳴,想是靈堂已經設置完畢。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當楊勇頂着一身寒氣沖進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輕籲了一口氣。

潛麗琴久無表情的臉,這時候再次潸然淚下:“老公,我算是看透了。以後家裏的事,全部由你說了算。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再也不會插嘴半句。”

楊勇的歸來,就像一顆定心丸。在他的奔波主持下,所有的事情都慢慢變得清晰有序起來。經過12月14日整天整夜潛家人不休不寐的籌備,喪禮各項事宜全部準備妥當。考慮到潛家奶奶體內嚴重的腹水情況,又征得她娘家一衆親戚的同意,法師把出殡的時辰早早定在了15日早上10時。

12月15早上,太陽出來了。雨後殷紅迷蒙的光暈,帶着幾份潮濕照射進了潛家大門。

這個時候,潛家一樓闊大的靈堂裏香案已經一字兒排開,大熟銅香爐裏檀香袅袅,幾位法師念念有詞,敲得鑼鼓鐘缽齊響。潛家奶奶的靈柩前,晚輩白壓壓跪了一片,恸哭聲呼天嗆地,響徹屋頂。

在這一陣凄婉的氛圍中,潛小麥算是一個異數。

這廂,她正身穿白衣,頂着兩個微微浮腫的黑眼圈,面無表情地穿梭在屋裏屋外。沒有人知道她在幹什麽,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專心進行着最後的事務校對。

潛麗琴已經不止一次提醒她,靈堂上無論如何都要象征性地哭一哭。否則,別的不明就裏的親戚,會在背後議論你鐵石心腸沒有孝心。潛小麥冷笑出聲,沒準兒自己胸膛內裝的真的是塊鐵石疙瘩。不然,為何此時的自己,幹澀的眼內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站在邊上,看着靈堂內的一切,為什麽她會有身處孤島,一切與自己無關的感覺呢?

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于是,她絞盡腦汁給自己找事情做。最後,她選擇了進行最後一遍事務校對。整個過程中,她的雙腳虛浮,腦子卻是無比清醒。

輕飄飄飄進了廚房,廚房裏20席菜式已經全部準備妥當,只待葬禮過後,回鍋蒸熱便能上桌;

輕飄飄飄進了禮品室,所有的回禮都已經用袋子裝好,潛家奶奶娘家親戚的回禮則特別用籮筐盛着,只待葬禮過後一一發放;

輕飄飄飄過了靈堂的右側,哀樂隊的成員已經全部到位,正個個鼓着腮邦子齊奏《世上只有媽媽好》,聲音很嘹亮,但低劣的演奏技巧卻聽得她眉頭一皺;

輕飄飄又飄到了門口的公路上,所有的花圈已經沿路後側一溜兒排開,長長排出了五十米開外。花圈的前頭,有五顏六色彩紙做的彩轎;花圈的後頭,則是彩紙制作的轎車、冰箱、洗衣機和電視機。每個花圈紙物的後面,已經齊齊站定兩位同學。他們都是奉父母之命專門請假前來幫忙的同村夥伴。

細細逡巡了一圈,一切都還算謹然有序。

潛小麥正準備返身進屋,眼角的餘光不期然瞥到了一個身影。不知什麽時候,對街的榕樹下,迎風站了位三十出頭的女人,一身的黑衣黑褲,臉上罩着大大的墨鏡,臉色蒼白,卻口紅嫣然,讓人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幾乎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潛小麥就知道,這是久未露面的潛麗華。嘴巴輕輕嚅動,但終究什麽都沒說。轉身快步跑上樓,從木箱翻出最後一件白衣,跑到樓下遞給她:“這是奶奶以前專門給你做的。靈堂不要進了,等下要跟就跟在最後面吧。”

不等潛麗華出聲,潛小麥就跑開了。說到底,她還是不喜歡這個人,盡管同為女人大家不該互相敵視,盡管她或許也有一些坎坷的經歷,抑或是不得已的苦衷。

潛小麥回到靈堂的時候,所有的程序都已經走完。

法師的喃喃有詞中,幾個從至親中挑選出來的壯年男子,拿着繩索杠杆向靈柩走來。永別的時刻就要到來,頓時,靈堂裏的哭聲變得更為凄怆哀傷。其中,潛麗菊無疑是最顯眼的。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淚俱下的追思,如泣如訴的低喃,每一個動作表情和語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當潛松友過來扶柩的時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潛麗菊竟一躍而起死死抱住靈柩不願放開,哀痛悲傷得宛若世界末日。

潛小麥差點噴笑出聲,手裏提着的燈籠狠狠顫抖了一下。心裏不停地吶喊:奶奶啊,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的“給你一個盛大有序的葬禮”的承諾可能做不到了,為什麽我越來越有參加鬧劇的感覺呢。

“這二女兒真孝順啊……一幹兒孫中就數她哭得最傷心了……”

“你沒看到那個提燈籠的女孩子嗎?……從頭到尾沒掉一滴淚,臉沉得像包公,聽說還是一中的學生,怎麽就這麽不懂事理呢……”

“哼,她若是孝順,母豬都要上天了。姐姐,我昨天看到她偷偷進爺爺奶奶房間開箱倒櫃,把奶奶的舊衣服一件件翻出來摸口袋。”潛小茉踮高了腳尖,湊在潛小麥的耳邊輕聲嘀咕,臉上滿滿都是叽笑。

“小茉,忘掉那一幕,徹徹底底全部忘掉。咱們的眼睛非常高貴,是專門用來觀察美好漂亮事物的。送完奶奶,就再沒有這門親戚了。”潛小麥面無表情地教導着妹妹。

這邊,斷斷續續的議論聲也灌入了潛麗琴耳中,潛麗琴終于忍不住向大女兒遞了個乞求的眼神。看着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還有旁邊同樣耷拉着腦袋的小女兒,再看看抱着照片鏡架嘴巴一張一合偷偷打着哈欠的兒子,心裏不由氣得牙癢癢。這二姐也真是的,出風頭也不挑個合适的時機。母親逝後,從來沒有守過靈,每天早早回去睡覺的人能不聲若洪鐘嗎?其他人的眼睛怎麽就都被布袋子蒙了呢?也不看看自家幾個孩子都疲倦累成什麽樣兒了。

還未等潛麗琴出聲,見到這邊的騷動,楊勇馬上就唬着臉過來了。一身白麻身,頭上腰間都系着稻草,手裏還端着個大熟銅香爐,一天兩夜沒合眼,這會兒眼裏微微泛着血絲,大踏步過來,看起來竟很是吓人。但見他走上前來,沖着潛小标兄弟橫了個眼色,看也不看潛麗菊就說:“把她拉開,別耽誤了時辰。”

終于,12月15日10時整,一片哀樂鞭炮齊鳴中,在衆子侄的護送下,潛家奶奶的靈柩緩緩起了身。靈柩穿門而過的那一刻,潛家人無不淚流滿面,嫁進潛家第四十個年頭的今天,潛家奶奶林氏永遠跨出了潛家的大門。

花圈林立,紙錢翻飛,潛家送葬的隊伍蜿蜒數裏,徐徐向第二坳墳山行進。

身後,潛家三樓的窗戶緩緩打開,空蕩蕩的家裏,潛家爺爺第一次老淚縱橫。猶記得那年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自己鮮衣怒馬言笑晏晏娶她過門,也是鼓樂鞭炮齊鳴,四十八擡嫁妝蜿蜒數公裏……

第二卷 149有客來訪

149有客來訪

送走所有的親朋好友。操辦完三天三夜的法事,又按民間規矩做了頭七,潛家奶奶的葬禮算是圓滿結束了。

這時候,潛家晚輩哀傷疲憊的臉上,才有了些微的放松。

日子慢慢恢複正常秩序。只是,沒有了潛家奶奶的存在,大家都變得非常不習慣。總是一個不經意間,哀思與落寞又湧上心頭。

東方出現第一道晨光的時候,潛家爺爺就醒了。習慣性地,他的手又伸向了床右側。毫無意外,碰到的是一片冰涼的空蕩蕩。這個時候,他總會有一瞬間的呆怔,原來四十年如一日存在的枕旁人真的走了。

臨近中午,潛麗琴正在衛生間裏洗頭,聽得煤氣竈上煲的湯咕嚕咕嚕冒泡,就朝外頭喊了一聲:“媽,給湯放點鹽……”

還未等她喊完,她自己就愣住了,呆呆地立在洗手臺前,任滿頭的泡泡順着熱水流下來,深深灼痛她的雙眼。

無獨有偶的是。潛小茉和潛小海也是如此。

這幾天放學回家,兩個小家夥還不等竄上三樓,就習慣性地打起了招呼:“奶奶,我回來了。”以至于走進客廳時,看着那張空蕩蕩的藤制搖椅,兩人都是一陣恍惚。然後慢慢地意識到,從今以後,再沒有人整天無所事事端坐在家裏,微笑着專門等他們放學回家了。

楊勇的臉,卻是自始至終都凝重得毫無表情。閑暇的時候,南江村的人們紛紛議論,這位上門女婿對自家丈母娘的去世是抱何态度。頭七日的早上,濃霧還沒來得及散去,進山比較早的幾個村人,走過第二坳的時候,就看到楊勇在潛家奶奶墳頭小心翼翼擺設着祭品與花圈。而後,所有的議論都全部銷聲匿跡。

和其他家人比起來,潛小麥的情況有點慘。

葬禮舉行後的夜裏,她就發起了高燒,接踵而來的還有感冒。腦袋隐隐發疼,呼吸閉塞難耐,更伴随着眼睛睡眠不足後的充血發疼,連帶着額際的青筋也突突直跳起來。整個人渾渾噩噩,每走一步都虛飄飄,似乎踩在棉花上。

楊勇潛麗琴看了實在心疼,給顧亞維打了電話請假,又請來了南江鄉衛生院的醫生給潛小麥作診治。當醫生提議要打針與挂鹽水時。遭到了潛小麥無理的誓死反抗。最後,還是楊順出面陪着她去華陽醫院看的醫生。吃了幾天藥,病是好了,但人也狠狠瘦了一圈,青白着臉,瞪着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的虛弱疲憊。

星期六的早晨,太陽已經升起一杆子高,潛小麥卻反常地還縮在被窩裏沉沉大睡。只是,她的眉頭緊蹙,額際冒着微微的薄汗,看上去睡得一點都不安穩。

不知不覺中,噩夢再一次乘虛而入。

縱橫交錯的田埂路上,潛小麥提着小籃子采綠豆。

今年的綠豆長勢特別旺,高高的枝杆長過了她的肩頭,墨黑的豆莢足足有拳頭那麽大。潛小麥喜不自禁,歡快地邊走邊采,往小籃子裏裝綠豆。奇怪的是,老半天下來,小籃子怎麽就裝不滿呢。

愈發往前走,發現的果實便愈多。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植物在肆無忌憚地往上抽枝拔節。枝繁葉茂之間,更有密密麻麻的東西探出頭,蜜桃、蘋果、石榴、香蕉應有盡有,路的盡頭居然還有一大片不知名的漂亮花朵。

潛小麥貪婪地撷取着,直至穿過那片花海,看到十字路口有人穿着白衣燒紙,鮮豔的火焰點燃了夜色,隐隐約約有唢吶的悲調從遠處傳來。

世界一片風聲鶴唳。潛小麥的身子習習顫抖,本能地想往回逃。然而尚未等她回轉,送葬的隊伍便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紙錢翻飛中,一頂青布小轎“嗖”地飛過她的面前,沒有人擡轎,也看不清布幔後面坐着什麽人。轎後,上萬匹野馬飛揚着鬃須奔騰而過,馬蹄雷動,嘶鳴聲響徹雲霄。最後面,不急不緩跟着的卻又是兩個身穿官服的押差人,腰系大刀,手挑燈籠,在低頭尋找着什麽,一遍又一遍,仔細又躊躇。

那會是黑白無常麽?他們這麽仔細,找的又是誰?會是我這抹尚在人間游蕩的飄魂嗎?

潛小麥莫名地恐懼,懼到慌不擇路,沒頭沒腦拼命往回跑,可是這時候,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所有的動作緩慢又大聲。

兩個押差人仿佛對這邊的聲響有了警覺,打着燈籠慢慢向這邊靠近。眼看着他們就要逼近潛小麥藏身的棘樹叢。再沒有了別的選擇,最後的瞬間,潛小麥縱身一躍,從高高的懸崖跳下。

好在,懸崖底下是一片收割後的荒野。麥茬像針尖刺進了她的雙腳,血流如注,泅紅了一地的野花。劫後餘生,潛小麥再也忍不住,輕嘤出聲……

“小麥,醒一醒,又做噩夢了嗎?……乖啊,醒過來就沒事了。”

有熟悉的聲音從很近又仿佛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只溫暖的手輕輕覆上了額際,一下一下輕撫着被汗水浸濕的劉海。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攢盡所有的力氣般,潛小麥淚眼迷離,緩緩睜開了眼睛。

“媽媽,我從山上掉下來了。那感覺好真實,現在我身上好疼好疼,手疼……腳疼……每一塊骨頭都在隐隐叫嚣着疼……”

潛麗琴聽了不由淚流滿面,稍稍掀開被子,伸手輕輕摩挲起女兒的細胳膊小腿兒,喃喃地安撫道:“不疼啊。媽媽摸摸就不疼了……”

“你這孩子,心思太重。小茉小海他們懵懵懂懂的,現在倒是什麽事都沒有。反而是你,狀況很不對勁兒……早知道這樣子,這次的事情你不在家該多好啊……”

親情的涓流緩緩滴入心中,母親的愛撫下,潛小麥捂着耳朵淚如雨下,忍不住大哭出聲,仿若一個在外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媽媽,不對勁兒,真的不對勁兒……我現在又聽見哭聲了……是你在橋頭大榕樹下哭喪。可你現在人明明在這裏啊……”

聞言,潛麗琴的眼眸裏閃過了驚懼:“在華陽醫院檢查過,不都說沒事嗎?”

不待潛小麥回答,潛麗琴沉凝了一會兒,兀自一把掀開被子:“你起來,馬上離家回學校。身體自己多留心,不舒服馬上去醫院,爸爸媽媽會輪流去學校看你的……”

母女倆正說着,渾然不覺外頭有人進來。

潛小海拉開房門進來:“姐姐,有同學找你。”

于是,潛小麥穿着睡衣、披頭散發坐在床上掉眼淚的尊容,就完完全全落在了彭辰的眼裏。

眼前的女生蜷縮着身子抱腿而坐,眼神迷離,眼眶泛紅,哭得梨花帶雨,任着她的母親輕輕給她拭淚。在家裏的她,是這副小女兒嬌态嗎?分明才一個星期不見,怎麽就瘦得這麽厲害?

潛小麥窘迫地赧紅了臉,全身不自在地烘熱。羽睫密密地收斂,三兩下擦幹淚,一頭埋在膝蓋上,避開彭辰的打量,任由烏黑的長發把臉面掩個嚴嚴實實。心底不由暗暗埋怨潛小海,怎麽沒頭沒腦就把男生往自己房間裏帶。

潛麗琴先反應過來,朝立在門口的男生點了點頭,對潛小海說:“寶寶,姐姐還沒起床呢。你先帶大哥哥去客廳,給他沏茶倒水。”

潛小海領命而去。

房間裏,潛麗琴輕聲地問:“那男生是誰?”

潛小麥擡起頭,眼神已經恢複正常,省得母親拐彎抹角盤問,幹脆一次性說完了:“奧賽班的同學,英語課代表,成績穩居年段前三名。外語能力,整個初中部他要說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了。”

潛麗琴點點頭,對成績優異的孩子她總會有莫名的好感。女兒離家在外跟他們交朋友她也放心:“這麽大老遠趕來,那肯定有事情。你快換好衣服出來,媽媽先去燒點心。”

潛小麥“哦”了聲。仿佛想起什麽,小聲叫住了潛麗琴:“媽媽,他很喜歡吃肉。家裏都有什麽肉?”

潛麗琴想了一下問:“時間也快近午了,直接吃飯可以嗎?昨天你羅店伯伯送了些驢肉過來,媽媽早上做了驢肉火鍋,想給你補一補的。”

潛小麥從床上下來,随口說:“你問問他,有什麽忌口的。”

潛麗琴帶上門出去了。不多一會兒,潛小麥也衣飾一新出來。客廳裏,潛小海和彭辰縮在電視機前,不知在搗鼓着什麽,一大一小竊竊私語,好像很有話聊。潛小海的眼神晶亮晶亮的,嘴角也露出了一周來第一個淺淺的笑容。

潛小麥由着他們,先去衛生間刷牙洗臉,又把要帶去學校的東西稍稍處理了一下,才回到客廳坐下。

這時候,客廳裏兩人的搗鼓工程已經圓滿完畢。電視機裏連接了小霸王學習機,潛小海正興奮地左左右右攻城掠地。

“你會慣壞他的。”潛小麥淡淡掃了潛小海一眼。

“不會,這都是些專門設計的益智類游戲。幾張卡玩下來,我保證他的知識面會寬上很多。”彭辰放手讓潛小海自己琢磨,坐到長椅這邊跟潛小麥說話。這時的潛小麥,除了眼眶泛紅,其他地方都已恢複成平素的樣子。彭辰暗忖,這個女生果然不是溫室裏的小花,她的身上有着一般女生沒有的堅忍。激賞的同時,心底卻也湧上一股莫名的憐惜。

“你身體全好了嗎?”

“差不多了。”

“顧老師叫我幫你把功課補一補,我把資料都給你帶來了。”彭辰有點赧顏,忙低頭在挎包裏悉悉嗦嗦一陣翻找。事實上,老顧吩咐的是沈周。然後,好巧不巧,沈周這個周末就那麽倒黴碰上了N多樁疑難事。危難之中,他臨陣受托,就這麽來了啦。

潛小麥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遍。除了課堂筆記,還有英語競賽輔導內容,條理清晰,重點分明,詳細得可以媲美課堂錄音,而且從頭到尾都是彭辰一個人的筆跡。奧賽班的同學都知道,F3是從來不做筆記的,就是課本上偶爾留下的幾個簡便公式,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龍飛鳳舞得只有他們自己能看懂。

潛小麥的心裏說不感動是假的,輕道:“彭辰,你是個好人。”

彭辰哂然:“你是第一個……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這筆記做得值回票價了。”

“你一個人怎麽來的呢?不好找吧?”

“司機載我來的,他先去辦點私人的事,等下來接我。我也有找南薇薇問過。她和劉飛鵬也想來的,但最近老師都拼了命地留作業,還限時間交,他們實在忙不開。就是你,回校後也要急趕猛趕一陣子。”

“那你做好了嗎?”

“我不要緊,英語和物理做好了。其他的,和沈周朱守斌換着抄……”

潛小麥滿臉的不可思議,忙作了個噤聲動作,朝潛小海呶了呶嘴:“別讓他聽到。”

彭辰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擤了擤鼻子,不再出聲。潛小海卻心電感應般立即轉過身來,無比熱情地招呼彭辰:“彭大哥,這個東西是什麽?我沒見過。”

彭辰趁機貓着腰溜到了潛小海那邊,兩人交頭結耳一副哥倆好的樣子。看得潛小麥微微一笑,潛小海這家夥真是有奶便是娘,這麽快就叫彭辰“大哥”了。也不想想,這麽多年,他有叫過小茉一聲“姐姐”嗎。

潛小麥起身走進廚房,看了看電飯鍋的指示燈,飯已經焖好。便對炒着菜的潛麗琴說:“媽媽,菜少點沒關系,早點開飯吧。彭辰下午要上興趣小組培訓課,得趕時間。”

“知道了。叫‘鵬程’嗎?名字多好聽,鵬程萬裏……不像咱家,小來小去,小氣吧啦的,我倒寧可你們叫‘大海’‘大麥’……”潛麗琴借機發揮,開始絮絮叨叨。

潛小麥是欣慰的,她寧可母親絮絮叨叨或河東獅吼,也不願她郁郁寡歡。正想走開,卻被潛麗琴叫住了:“小麥,客廳茶幾上的禮品是鵬程帶過來的,他說有一部分是薇薇給的。我翻了一下,裏面有蟲草和燕窩,太貴重了,都不知道該回什麽禮好。”

“今天先準備點土特産吧,等下會有車來接,帶起來方便。反正同學時間還長,明年他們過生日,我們再送禮物好了。”潛小麥的建議,得到了潛麗琴的同意。

菜都端上桌的時候,楊勇和潛家爺爺、潛小茉都回來了。

衆人坐上桌,便馬上開飯了。家裏的氛圍有些低落,一切都很随意,也沒怎麽熱情地招呼彭辰。好在,彭辰算是半個自來熟,也不拘謹,在潛小海追星一樣叽叽喳喳的陪伴下,很自然地吃了兩大碗飯。

看着這個臉上星星點點青春痘的男生,楊勇似曾相識。一問之下,原來是以前在一中保衛處幫自己叫人的男生。想到這個城裏的男生,能這麽有禮貌地對待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人,心裏便多了幾分好感,放棄了繼續盤問的打算。聽說了女兒過陣子要去杭州考試,又回屋多拿了一些零花錢給潛小麥帶上。

潛家爺爺則把潛小麥叫進了房間,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只帕子。打開了一看,原來是只玉手镯,碧澄澄的,一看玉色就知道是個好東西。

“一大早,我和小茉爬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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