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蕭令明代天子答完給孫平的折子,武帝終于賞他歇了會兒。
天子靠在榻上輕慢地沖他招了招手,蕭令明揉了一下手腕,而後一手提了緋色的裙擺,順從地跪坐到了武帝的床榻下。
武帝帶着翠玉印戒的手點了點自己被玄色龍袍覆着的膝,蕭令明便聽話地側首枕在了天子的膝上。
武帝端詳了他一會兒,伸手拔了寵妃的發釵,将他滿頭青絲放了下來。
天子執掌江山攪弄風雲的那只手緩緩插進寵妃的發絲間,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蕭令明的頭發。
蕭令明的頭發又多又厚,卻十分柔順冰涼,武帝略微撥開了一點遮擋了他臉的發絲,道:“朕每每瞧你梳了頭提筆或看書的樣子,都覺得是令儀回來了。”
蕭令明垂了一下眼皮,他在武帝身邊做了十年的妃子,自然早就清楚這時候該如何答話,他只說:“我與姐姐是親姐弟,自然是像的。”
武帝的胸膛微震發出一聲低笑,“你比她生得好,令儀不算絕色。”
——言下之意便是蕭令明能夠得上一句絕色了,若是當年的蕭令明許是會覺得好笑,何時他也要與女子争姿容長短了。
如今的他依然能含笑謝了恩。
“令儀就從來不會散了頭發伏在朕的膝上。”武帝道。
蕭令明接口,“姐姐一向重規矩。”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用在蕭令儀的身上像是刻薄的諷刺了。
好在武帝沒有在意,只說:“也是,哪怕是當年在永昌侯府裏,朕的膝上也只有明兒伏過。”
“那時候還小,行事無狀。該多謝陛下不曾怪罪。”蕭令明小心道。
武帝摸了摸他的眉心,“稚子真心,朕哪裏會怪罪你呢。你比你姐姐好,你待朕是真心的。”
蕭令明一時間拿捏不準武帝是說當年蕭令明待他,還是現今的蕭貴妃待他,只得含糊道:“是姐姐對不住陛下。”
說完蕭令明就這個姿勢有些好奇地柔聲問:“昨日的事陛下可查出了什麽結果嗎?”
武帝落在他眉心的手停頓了一下,而後道:“是老三府內的事情。”
蕭令明聽了哦了一聲,也不知信沒信。
——不過他應當是信的,他得字字句句都聽信這天下至尊的帝王才能在這深宮裏好好地活下去。
武帝說:“朕讓老三來給你賠罪。”又說:“老三二十了,該是封王的年紀了,不過朕尚未想好封號。”
蕭令明聽了只如往日裏一樣順着說些廢話“陛下選的都是好的。”
“禮部倒是呈了幾個字上來。”武帝說着抓了蕭令明的手在他掌心一個個的慢慢寫了下來,“禮部擇了三個字,一個嘉,一個睿,一個淳。”
“淳”字方一出口,蕭令明便失态地抽了手難得厲聲道:“淳字不好!誰取的,當殺!”
武帝卻是不以為意地抓了他的手回來,他拍了拍蕭令明的掌心,“不過同音罷了,朕都不在意。”
“那也不好!”
武帝睨他一眼,“定下了?不見見老二?喪母的公主呢。”
“……陛下說笑呢,二殿下是惠妃的兒子。”蕭令明沉默了一下直言道,“公主是女孩兒,總是不方便的。”
武帝哼笑,“喜歡老三性子軟和?”
蕭令明擡起頭看着武帝曼聲反問:“不争不搶不好嗎?陛下難道喜歡時時刻刻盯着您位置的兒子麽。”
武帝點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笑罵:“不識相的東西,朕是在為你想。不争不搶有什麽出息,将來不過一個閑散王爺。”又說:“朕山陵崩後不過在京裏一座王宅圈着,外頭無權無寵王爺的日子可比不上宮裏。”
蕭令明打量了一下武帝的臉色,見他今日似乎并不在意談及生死忌諱,心情也不錯,“…可明兒不想在宮裏呆一輩子。”
武帝聽他這樣說,低下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辨不出喜怒。
武帝看了他很久,看得蕭令明惴惴不安起來,才輕笑了一聲,“回去吧,朕先見了老三,再叫他去給你賠罪。”
……
宋顯笑着謝了含元殿階下通禀內侍,他略仰頭遙遙望着長階盡頭的含元殿。
為了留存百級長階的直達天際的堂皇景致,含元殿的四周從不留人,故而天子居所四周百餘米皆為禁地。
天色已昏暗了下來,含元殿正殿的琉璃金瓦上覆着一層厚重的冬雪,錦白略壓住了宮牆上沉郁的朱紅,可這聖人的居所卻仍舊氣勢喧騰,不可逼視。
三殿下是出了名的親和簡樸、菩薩心腸,可此刻四下無人,只一舊仆靜默地立在他身後。若是有人瞧見宋顯此刻遙望金殿時臉上的神色,怕是要大吃一驚也說不準。
那張從來溫和,如若冠玉的皮囊之下,銳利如鋒的野心,克制又壓抑地湧動着。
約半柱香的功夫,小內侍快步下來宣了旨意,宋顯體諒地親自塞了荷包給他,這才一手提了衣擺緩步上行。
畢竟這是一樁苦差事,那小內侍一日也不知要在這階上來回多少次。
宋顯進了含元殿的厚殿前的回廊,便見到了在這兒等了一會兒的紅衣大貂寺李芙,他客氣地稱了一聲,“李大人安好。”
李芙回一禮,“三殿下。”便側身引了他向內走。
含元殿宋顯來過無數回,可這內殿他确是甚少踏足,唯有近年武帝病着的時候越來越多,他這才多了幾分踏足天子居所的機會。
宋顯随在李芙身後步入內室,見了懶散靠坐在矮幾邊的武帝,恭敬地跪下請安。
武帝卻不叫起,任他跪着。直到宋顯的額角沁出了一層薄汗,這才沉聲道:“俞氏是如何治的府,你又是如何當的家!”
“兒臣惶恐,是兒臣管束不嚴,自願領罰。”宋顯早已有所準備,見武帝發難立刻請罪道。
武帝斥道:“你治府不嚴,不僅連累了朕的皇孫,還牽連了蕭貴妃。”他又警告道:“你冊親王的封號禮部都已經給朕呈上來了。”
宋顯一聽,只退一步,“兒臣自知德行有虧……”
武帝一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哼道:“朕本也想壓一壓你封王的事情,叫你吃個教訓,不過蕭貴妃替你求了情。”
這話一出,宋顯一愣,顯然沒有料到,但他立馬收拾好了臉上的表情,從善如流道:“貴妃娘娘慈仁,兒臣自當去當面請罪。”
他略直起腰說:“兒臣此次奉诏還有一事要告知父皇。當時事發,餘氏聞訊驚惶暈厥,府上請了郎中一看,竟是有三個月身孕了。”
武帝這一回卻不見如何驚喜,只是平平問了句當真,就道:“你走時請醫令去府上常住,這次切莫再有意外了。”
宋顯颔首稱是。
武帝朝他略一擡手,“起來吧。”
宋顯出了口氣,徐徐起身,他方方站定,就聽武帝毫無征兆地突然道:“貴妃受了委屈,朕有意動一動她的位份。”
此話一出饒是宋顯也不由得驚訝變色,大元從無皇後與皇貴妃并立的先例,“可是………”
然這“是”字尚未完全出口,宋顯便瞥見了武帝的眼色。他心念電轉間思及方才武帝所言封王一事。霎時一切都恰然貫通,他順勢就把剛才的話咽了回去,改口道:“貴妃娘娘譽重椒闱,又伴父皇多年,想來岳丈能感陛下心意。”
武帝像是對他的知情識趣略有贊賞,低笑了一聲,意有所指道:“餘祭酒能否感朕心意,便要看顯兒的了。回頭你與貴妃冊封的旨意一道下了,算是同喜。”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尾,他與貴妃一個庶子一個庶妃,貴妃亦非他母妃。即便都是冊封,說是同喜也是荒唐。
宋顯咂摸着這句話的意思,卻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武帝便端了茶,“去吧,再晚你出入後宮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