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李芙沖手底下打了個手勢,候在廊下如尊尊擺件的內侍便一道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
不多時一低位宮妃打扮的女子被帶了進來,她叫人蒙了眼睛,腕子上拴了一條白帶引着她行路。
到了寝殿門口,李芙照例開了嗓,壓低了聲警告道:“覆目未得陛下令不可自除,出來之後不可多嘴、不可多問。可聽明白了?”
那女子婉聲答了,“是。”
碎兒便親自推了門接了帶子引她進去,繞過屏風進了內殿,貴妃床榻的床帷合着,只蕭令明一人坐在床邊。
蕭令明一頭發濡濕了些許,散亂地粘在他白得膩人的臉上、頸上。
他白日裏那套寬松的淺紫水墨大袖也在地上與天子玄金的衮服滾成了一團。
蕭令明身上只松松穿了件白色的寝衣,勉強遮一遮他滿肩頸的情欲遺痕。
擡眼瞧見碎兒引着人進來遙遙站定的時候,他正捏着塊帕子細細地擦着手上的黏膩。
他那對兒手平日裏瞧着像羊脂玉雕似的,但此刻掌心與指腹都泛着潮濕的緋色。瞧見一眼的碎兒不由得羞紅着臉瞥開了眼,不敢再看。
蕭令明見她把人帶進來了,便探身進了床帷。
武帝閉目靠在床頭,披了件黑色寝衣,露在外頭的結實胸膛上隐約有兩三道指甲的抓傷。他粗略套着褲子的一條長腿支起,擱在膝上的那只手,食指于膝上一下下地點着。
“陛下,人帶到了。”蕭令明往裏湊了些,附在武帝了耳邊低聲道。因着這個動作他的發絲落了下,絲縷冰涼地蹭在了武帝的胸前。
武帝睜了眼,懶洋洋地瞥了他有些泛紅的唇角,擡手趕了趕。
這便是他可以走了的意思。
蕭令明應了一聲,就要轉身,卻又被武帝抓着後領子拽回來了一點。
武帝擡手掐上蕭令明的臉硬掰起來,他低頭輕咬了一口蕭令明仍舊濕潤的唇瓣,而後便舔開他本就沒怎麽合上的齒關探了進去。
蕭令明的唇舌濕軟帶着點兒輕微的酒氣,武帝從他口中退出的時候故意咬破了一點他的舌尖。
“去吧。”武帝咂摸着口中輕微的血腥氣,看着眼前捂着嘴眼圈微紅好似委屈極了的人,也沒解釋,擺擺手輕巧地趕了人。
蕭令明帶着碎兒退出了寝殿外,廊上已然被李芙清理幹淨,只留下了些耳聾眼瞎口啞的內人,蕭令明晃了晃他那雙手,吩咐道:“備水。”
碎兒跟在他身後往偏殿走,連忙答:“早就備下了。”
蕭令明進了偏殿,倒也不急着沐浴,先讓碎兒伺候着淨了手。
碎兒跪在他身前,小心地替他把手擦幹。蕭令明身上衣料單薄,她又是這種姿勢,輕而易舉地就能發現他此刻的狀況。
碎兒道:“您吩咐別找人,奴自作主張地備下了,要叫她過來嗎?”她滿臉憂慮,“您這樣,對身子不好。”
蕭令明回過神來,他垂眼看向了跪在自己膝邊的碎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碎兒仰頭看着自己打小跟着同生共死到了現在的主人,只覺得他那雙美麗奪目的眼睛裏有什麽破碎而又沉重的東西将要跌落了下來。
碎兒看不明白,也講不出來。
蕭令明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覆在碎兒發頂的手動了動。他說:“到底是條人命。”
——能饒一條,便饒一條。
……
聖人這回對皇後是當真動了大氣,連元旦家宴都未準她出來,太後又是一如既往的禮佛不出,便只得由蕭貴妃陪坐在了聖人的身側。
宋顯遙遙向上望去,蕭貴妃着了一身近玄的深色宮裝,發髻梳得漂亮繁複,最惹人非議的是她髻上那一朵鮮紅飽滿的牡丹花。
正紅色的牡丹非皇後不得用,這是天大的逾制,
俞雅坐在他身側,與他一席顯然也瞧見了,低聲道:“貴妃怕不是意在中宮了。”
宋顯瞥她一眼,心裏覺她着實口無遮攔,但面上仍是溫和,只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俞雅聽他這話說得奇怪。
宋顯與這蕭貴妃應并無幾面之緣,哪裏就能斷出這位貴妃娘娘是什麽樣的人物了。
她正要說些什麽,李芙便自上行到了跟前,“阿绾小殿下可在,陛下說許久沒見了,叫三殿下抱上去瞧瞧呢。”
宋顯笑着從坐在身後席上的紅蓁懷裏抱過了年幼的女兒,起身跟着李芙走上了前去。
阿绾見了人便乖巧問安:“見過皇爺爺,見過娘娘。”
武帝的後宮中已經有許久沒有小兒的誕生了,坐在他身側的蕭貴妃瞧着宋顯懷裏的小小一團顯然有些難掩好奇,她湊到武帝的耳邊說了些什麽,眉眼柔軟笑意盈盈。
武帝睨了她一眼,卻還是招了招手叫宋顯上前,“過來朕抱抱。”
武帝不過一說,他接了手便遞給了身側的蕭貴妃。
蕭令明一伸手便有些後悔,這小孩摸起來也太軟和了,總覺得一動就要損了。
宋顯見她四肢僵硬,臉上的笑都要扭到一塊兒去了,不由得心下覺得好笑。
武帝也瞧出了自己愛妃的騎虎難下,伸手接了孩子,叫蕭貴妃緩了一口氣。
蕭令明從發上拔了一根墜了一顆碩大東珠的累絲鳳簪硬是塞進了阿绾的手裏,又問武帝取名了麽,武帝還沒答話,阿绾便自己脆生生地開口了,“回娘娘,我叫阿绾。”
武帝看着蕭貴妃笑言:“還小,沒起名呢。”
蕭貴妃似有不解,“這還小呀?”
武帝似乎今日興致極好,聽蕭貴妃這麽一說,便道:“是不小了,今日高興,不如取了,”
宋顯一聽并三皇子府中人皆跪下謝恩,“兒臣謝父皇賜名。”
武帝把阿绾遞給了李芙,想了想說:“允允二字如何?”卻不是問宋顯,反而是問了蕭貴妃。
“哪個字?”蕭貴妃問。
武帝伸手沾了酒,在桌面上寫了一個“允”又說:“允恭克讓。”
這四字一出,席下衆人臉色皆變,細碎交談聲一下含糊四起。
饒是宋顯也心頭一跳。單一“允”字便也罷了,偏偏是允恭克讓的允字。
大皇子誠王當即就冷了臉,沖着誠王妃嗤笑一聲,誠王妃低聲勸道:“不過是個女兒,聖人興起罷了,能有什麽。”
偏偏坐在上首的蕭貴妃似乎半點不覺階下的微妙氣氛,她眨眨眼直言道:“允允小氣,妾看單字更好。”
武帝被她當面頂了一句,也不生氣只含笑說:“單字像男孩兒。”
蕭貴妃似笑非笑斜了武帝一眼,“陛下有了打算,還來問妾做什麽?”
武帝哈哈一笑,抓着蕭貴妃的手一拍,“聽你的,顯兒可聽見了。”
宋顯趕忙躬身再次謝了恩,卻聽武帝又突然道:“既如此,不妨叫你喜上加喜。”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都不由得再次臉色一變。
武帝立于上首,四下環視一周,最後看着宋顯略一勾唇,“你也到封王的歲數了,朕便封你睿親王。”
宋顯叩首謝恩,
在衆人或真心或不得不的問禮恭喜聲中,武帝略一轉身,視線落向了身側的蕭貴妃,
蕭令明擡了頭回望,顯然不明白與自己能有什麽關系,在他疑惑的眼神裏,就聽武帝似笑非笑地說:“朕冊了那麽多人,倒是把六宮忘了。這麽多年了你都還是貴妃。”
蕭令明一愣,剛要依禮推辭,就聽武帝當即沉聲宣道:“貴妃蕭氏,晉皇貴妃,封號明。”
此話一出可謂比起方才更為石破天驚。
——可沒誰會在此時駁皇帝的興致。
蕭令明仍舊坐着,他失禮至極地沒有起身謝恩,反而仰着臉,不解地直視着站在自己身側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複雜神色居高臨下看着自己的人間帝王。
——他像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在蕭令明的腳下,是一陣急促密集的衣擺摩擦膝蓋落地之聲,再往後便是山呼,“恭喜明皇貴妃娘娘千歲。”
他驀地轉過頭,往下看去,卻是陌生至極的大片匍匐在地的華美衣冠。
他們在拜他,不止是後宮。
那些天潢貴胄,朝廷重臣,當年一言一句附和天子定了他全族生死的人,此刻都盡數匍匐在了他的腳下。
武帝有力的手落在了他的肩頭,用力按了按,而後蕭令明聽見自己熟悉的那道低沉聲線自頂端傳來,蕭令明猛地轉過頭仰頭望去。
天子逆着熠熠月光問他,“好看嗎?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