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1

十二年之後。

偌大的庭院裏栽滿了許多綠油油的闊葉植物,時值盛夏,許多植物開出了绮豔的花朵,招來一陣蜂圍蝶陣。白色大理石修建的行廊掩映在花團和綠葉中間,常春藤垂下的枝條後,隐隐約約能看見緩緩移動的人影。

金發碧眼的少年行走在行廊的大理石地面上,略顯纖細的身軀被包裹在剪裁合體的華麗衣料中,靴子踩在光滑的白色地面上倒映出一模一樣的影子。比一般尺寸略微顯短的佩劍在少年的腰際微微晃動,而其主人臉上的表情明顯是心不在焉。湖水藍色的眼睛似乎是看着行廊外郁郁蔥蔥的植物,然而散開的瞳孔表明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那些花草。

直到感覺脖子被什麽硬硬的東西抵住才回過神來。少年微微愣怔了一下,伸出手做了個欲抓住來人手臂的假動作,趁着對方下意識躲閃的空當閃身,随後快速抽出自己的佩劍抵在了對方的喉嚨旁。

對方的動作僵住,然後手中的武器掉地,發出輕而且空的響聲。少年額頭上隐約冒起一個十字路口。他收回自己的佩劍,插回劍鞘中。轉身,蹲下,撿起地上的一柄士兵平時訓練用的木頭劍。再回頭面向剛剛拿這柄木頭作勢攻擊自己、現在若無其事倚在行廊的柱子上的人。

“提雅提斯,你最近很閑嗎。”金發少年一只手轉着木頭劍,擡起眼看着懶懶的銀發青年。

“不,殿下。”提雅提斯從柱子上直起身,笑着接過金發少年遞過來的木頭劍,“我是一直都很閑。”

少年的臉上呈現出一派不屑的神情。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情,少年收起玩笑的表情,說 :“你答應的故事還沒講完。”陳述的句子看起來沒頭沒尾,不過銀發青年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提雅提斯點了點頭,又若無其事地靠回柱子上。

金發少年在挨着的另一根柱子底下坐下,提雅提斯說了一句“哎呀殿下地上很髒”換來金發少年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于是青年也就笑笑坐在了自己剛剛靠着的這根柱子旁邊。

過了一會兒,金發少年想了想,轉頭看向提雅提斯,開口說:“今天由我定你講什麽。你就給我講講我的哥哥在那場戰役之前做了什麽。我想知道……他為什麽會被那麽愛戴。”

“啊,看起來不少的樣子……”提雅提斯扶了扶額頭,同時嘴角逸出一絲微弱的笑意,“那要從大概得有十五年之前說起了吧。”

郁郁蔥蔥的花園裏仍然溫暖濕潤得很,因為遠離人群,這裏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感覺。然而時間還是一樣流逝,不知不覺那些高大喬木的影子已經從向西傾斜逐步收回了腳下。提雅提斯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他的聽衆也沒露出絲毫不耐煩的樣子。

“聽你這麽說,夏加簡直天生就是當國王的料。”提雅提斯說完所有東西後,金發少年打了個哈欠,伸手抹掉眼角溢出的眼淚,“如果當初他沒死,等到父親死後的國王一定就是他了吧。”說到這裏少年似乎有些喪氣。

太陽,這個名字的意思真配他。而月亮……始終是要不及的吧。少年在腦海中想象着素未謀面而備受愛戴的哥哥,嘴角溢出一絲有點苦的笑。

“伊裏亞希殿下,不要這麽說。我都能感受到您的喪氣了喲。”提雅提斯忽然摁住了金發少年的肩膀,後者吃了一驚擡起頭,提雅提斯臉上綻出一抹溫和的微笑,“畢竟,夏加殿下已經去世了。而現在唯一的王子是您,殿下。”

伊裏亞希愣神的功夫,一只手輕撫上了他的腦袋,随後用力揉起來。“加油呀小鬼頭,你會成為不遜于你哥哥的人的!”

剛才還沉浸在提雅提斯的微笑中的王子頓時清醒過來。他一把拍開提雅提斯的手,站起身。“我提醒過你很多遍了,不要這樣叫我。”說完轉身準備離去。不過剛轉過身,就瞧見了一個包裹在一身白色長裙裏、在旁邊默不做聲站着的女人。

伊裏亞希認得這個女人,是個地位不低的巫師,不過似乎還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歲上下。他在很多重要的場合上都見到過這個女巫,知道她叫洛麗安提斯。

“呀,洛麗安,”提雅提斯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白色的長袍,“原來最近你也很閑嘛,我還以為高等級巫師要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呢。”停頓了一下,擡頭看了看太陽,然後笑得滿面春風,“說起來時間也不早了,不如今天我們就一起吃頓午餐吧,帶上王子殿下一起。”說完一手摟過比自己矮很多的伊裏亞希,後者被卡住脖子不斷發出不成句子的抗議。

洛麗安一副麻木的表情看着伊裏亞希一把推開提雅提斯,她身上的額飾和項鏈反射着正午陽光的刺眼光芒。等到提雅提斯安靜下來,她才開口道:“聽說王子殿下耽誤了一上午的課程,現在宮殿那邊亂成了一團呢,沒想到是在提雅這邊聽故事啊。”

提雅?伊裏亞希看看嘴角帶點笑意的洛麗安,又看看身後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雅提斯,有些不解。

“故事講得倒是挺不錯,不過有些地方需要修改一下。”洛麗安走到伊裏亞希面前,微微彎腰,讓伊裏亞希仰頭的角度略微低一點,随後說,“夏加并不是完全沒有缺點,而且,及時他現在仍然活着,下一任國王也絕對不會是他。”

伊裏亞希愣愣地看着洛麗安,忽略了身旁提雅提斯的表情。

“他缺乏身為王者應有的慈悲和寬容的氣質,這也是老國王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所以,即使他活到現在,如果他的行事風格不變那麽是得不到老國王的認可的,自然也得不到繼承人的位子。”

“這可是秘密,伊裏亞希殿下。”洛麗安給了伊裏亞希一個幅度很小的微笑,卻又似乎不只是微笑。

伊裏亞希回過神來,忽然感覺心裏亮堂了許多。就像是一直在一個黑暗的隧道裏摸索,而此時突然出現了一個透光口,構成了某種暗示。

“嗯……等等。”伊裏亞希又看向站着不動的兩人,“你們兩個很熟嗎?”不然,提雅啊洛麗安啊這種稱呼是怎麽回事。

這時沉默了一陣的提雅提斯忽然開口道:“那是當然,”他一把摟過洛麗安的腰,“十來年的老朋友了哦~不過比起這個,王子殿下還是先回宮殿去吧。仆人們找您一上午肯定現在急死了,況且該到您用午餐的時間了。”

伊裏亞希看着感情好到不行的兩人,聳了聳肩,轉身離開了庭院裏的行廊。

看着金發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行廊盡頭的拐彎處,洛麗安不動聲色地從提雅提斯懷裏脫出身來。“跟我來。”紫羅蘭色的眼睛落在提雅提斯領口一塊同色的寶石上,“這裏有你的一封信。”

提雅提斯愣了一下,随後跟上女巫師的腳步往和剛剛伊裏亞希離開的方向相反的走廊走去。

“就是這個?”提雅提斯接過洛麗安遞來的信封,從袖筒的夾層裏取出一把折刀,劃開信封上的火漆印章。随後一手扔掉信封,展開折了幾折的信紙讀起來。紙張有些發脆,提雅提斯香槟色的眼睛緩緩地滑過上面的文字,看不出一絲情緒。看完以後,折起信紙,劃着火柴燒成灰。

洛麗安無聲地看着他做完這一系列舉動,又看着他轉身朝房間門走去,明白他是真的準備拍拍屁股離開,只好開口叫住他:“提雅。”

已經開門走出去的提雅提斯又折回來。“什麽事?”

“……你不打算告訴我上邊寫的內容?”

“你沒看?”

“……”

提雅提斯見對方用一種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吐了吐舌頭又回到屋裏他看了洛麗安一陣,又看了看窗戶和門,似乎有什麽顧慮。洛麗安輕嘆了一口氣,坐在一把軟椅上,又伸手指了指隔着一張矮桌的另一張椅子:“沒關系的,坐下說吧。”

提雅提斯坐下,左腿搭上右腿,撫平了自己的袍子,最後開口道:“你知道那是誰寄來的信。”見洛麗安點頭,他繼續說,“三個月之前他給我寄過另一封信,讓我準備了一些藥材。然後,制作成了一種藥丸。”

“這麽久過去了,我原以為他有耐心等到胡子一大把呢……”

提雅提斯說的兩句貌似互不相關的話,引來了洛麗安一陣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道:“為什麽我不知道藥的事情。”是他不讓透露的嗎。考慮了一下,還是沒說出口。

提雅提斯保持着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的姿勢,把垂到胸前的一縷頭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洛麗安耐心地等着他答話,然而等了幾分鐘之後依然是沉默,讓她不禁有點懷疑提雅提斯是否聽見了。微微欠身,準備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提……”

“‘事實不用非等挑明了再相信,不然會在措手不及中喪失反抗的能力。’”提雅提斯松開手上的頭發,看向錯愕的洛麗安,微笑如沐春風,“以前你教我的。”

洛麗安的表情也放松下來,點點頭給了提雅提斯一個“我了解”的淡笑。

遠處傳來鐘聲,只敲了一下。

提雅提斯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聲。他有點窘迫地走到門口,拉開厚重的木門:“這下真得去吃飯了,這頓飯拖得真久。”聳聳肩,半拉開門,“以後還會來找你玩兒的~”随後,門關上,人消失。

房間裏只剩下洛麗安一人。她仍然坐在椅子上,茶幾上放着一套沒人動過的白瓷茶具。提雅提斯的話回蕩在她的耳邊,那個外表溫和如同一個大男孩一樣的青年,在說這句話時語氣淡漠到讓她吃驚。甚至還流出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決絕。這才最讓她感到不安。

幾個月來,盡管沒有任何直接的對話可以表明,但洛麗安已經可以嗅到,那個一直與他們暗中聯絡的人已經動搖了對她的信任。那封剛被燒掉的信她其實看過,不過後來連夜仿制了一模一樣的火漆印章,裝作沒拆開過而已。那封信中用十分隐晦的語言布置了一個周詳的計劃,那是已經悄無聲息地張開的羅網。而這張羅網的編織洛麗安甚至根本不知情,在這次秘密的狩獵中,她也只被安排在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

這并不是好兆頭。洛麗安無意識地捏緊了袖口的布料,這是她即将成為棄子的征兆。

原先自己在行動中起着主導的作用,而如今對方寧願依靠其他還不如她的人,也不願意再像以往那樣重用她,這期間肯定發生了一些事情。這是人為的。也就是說,只要試圖離間的人和自己都還在,對方的離間就不會停止。而此時自己的位置又不好開口解釋,無論怎麽說,都只會越描越黑。雙方相距甚遠,那個人又不可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動作。

而如果什麽都不做,放任那人對自己的信任漸漸消失,最終的結果就是無論是角力的哪一方勝利,自己都會處于一個特別尴尬的位置。

進退維谷。洛麗安撿起地上的信封,劃着火柴點燃了一根蠟燭,然後在燭臺上燒毀了它。看着紙灰從燭臺上掉落,洛麗安輕輕哼笑了一聲。

紫羅蘭色的眼中卻無比暗淡。

從洛麗安的住處到提雅提斯的居所有一定距離,需要繞很大一圈避開零零星星分布的花園。王宮建築群有許多附屬的庭院跟花園,這些園林周圍就散布着巫師和醫生們的住所。這樣既能随叫随到,又不幹擾皇室成員的生活。

提雅提斯悠哉悠哉地往自己家走,順手一路撥拉過枝繁葉茂的花草。這種閑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久了吧,從剛來到這裏開始,也有了十多年了。提雅提斯嘆了一聲,有些像真心的感慨,也很像誇張的嘲弄。想起洛麗安滿目的錯愕,以及完美地掩蓋了不安的微笑,他忽然很想笑出聲來。

終于也開始互相猜忌了,我們。

提雅提斯小洛麗安提斯五歲。 提雅在十八年前進入王宮,當時只有七歲。進入王宮以後便到當時的高級巫師手下當學徒,在那時認識了已經是低級巫師的洛麗安提斯。在他當了半年學徒之後,便被僅僅十六歲的年輕王子夏加看中,和另外一些低級巫師或者學徒們一起進入了夏加的宮殿。和他一起的人中包括洛麗安提斯。

王子夏加是個有點早熟的孩子。洛麗安偶然一次說,明明才只有十六歲,卻那麽急切地要接近合格的統治者的标準,從他的眼中都能看到壓抑着的迫切渴望。當時的提雅提斯聽後笑笑而已。

——而随着年齡的增長,提雅提斯完全理解那句話時,只覺得當年自己笑得諷刺。

兩個人從來到夏加身邊到夏加在戰争中死去,整整隔了六年的時間。然而實際上他們真正在夏加身邊的日子,不過三年。中間那三年是洛麗安提斯帶着他離開的王宮,那時他還剛剛擁有“提雅提斯”這個名字,他們就離開了王宮。三年中四處漂泊,雖然遇到一些程度不一的困難,不過大體來說過得還算輕松。現在想來,也許是最輕松的日子。

然而離開夏加第三年,洛麗安提斯毫無預兆地急匆匆地又趕回了王宮。情況轉變得甚至年少的提雅提斯都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緊接着,回到夏加身邊兩年之後,那場艱辛的戰役就拉開了序幕。

夏加在戰争爆發了四個月、大量土地已經丢失、而且幾乎所有将領都派過一遍的時候,請纓上了戰場。洛麗安提斯和提雅提斯一起出發。臨行前,洛麗安帶着他向夏加宣誓:星辰會傾其所能,為您鋪就通往永晝的銀河。請下達命令。

夏加看着女巫師垂落地面的金發,忽然有些玩味地笑了。好啊。

——直到夏加死在戰場上,提雅提斯才徹底明白洛麗安當初的話是什麽含義。而當他求證一般望向身旁的女巫師時,卻看見紫羅蘭色的雙眸在夜空下沉暗如同深潭,反射着星辰的幽光。然後她笑了,從今以後就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提雅提斯竟然覺得,那笑容裏是得意。

洛麗安,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吧。我沒能聽懂你的預告,所以當真實的面紗掉落時,驚慌禁锢了應有的反抗。你對夏加許下了那樣的誓言。從那時起,一切就再也沒可能回到當初了。我一直沒有間斷地想要回去的當初。

一絲尖銳的疼痛從指間的花朵上傳來,提雅提斯咝了一聲連忙收回手察看。手指被尖刺劃了一個口子,有血從裏邊滲出來。

“啧,出神了。”提雅提斯用另一只手揩去血跡,卻又有新的血絲滲出。

是你堵死了我們的路。不過現在,你的如意算盤打出了疏漏的時候,你會因為一回頭找不到退路而驚慌嗎?你會懷念你宣誓前那三年輕松的日子嗎?

提雅提斯看了看眼前的房子,推門而入。

可惜現在誰也別想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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