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09
chapter 09
賽亞提斯王朝425年9月14日,伊斯諾收複後的第二天,守備軍除少量駐守軍隊留在伊斯諾以外,其餘軍隊啓程班師。回到王城的一路上,沿途不知收到了多少鮮花和掌聲。
9月15日,由135位大臣組成高級軍事法庭,審判作為俘虜被押解回王都的侵略軍軍官。
9月30日,審理完畢,最終意見是十二位高級軍官中,夏加判處死刑,将被毒酒賜死;其餘十一人判處流放,永不得再回到賽亞提斯帝國本土。判決通過。
10月10日,行刑。
戰争和流血,至此告一段落。
※
一周以後,王城基本平靜下來,人們都開始忙于建設家園,恢複戰前的生活。對于生活在王宮周圍的巫師,亦是如此。盡管他們并沒有丢失太多東西,然而生活的心境還是要重新建設一番。
年輕的侍女安靜地走進一間卧室,将手中的托盤放在床頭,然後又安靜地走出去,自始至終連腳步聲都沒有太重。愛麗薇娅走到床邊,将托盤擱置一旁,挑開立柱床上方的黑緞帷幔。
洛麗安仍然處在昏迷的狀态,一個多月來,一直是愛麗薇娅在照顧她。提雅提斯甚至連登門拜訪都無,好像是忙得不可開交。愛麗薇娅将洛麗安的手從被子底下小心地抽出,解開手腕處的繃帶,然後換上托盤裏新制作好的藥和幹淨的繃帶,再把它們放回被子下方。洛麗安的傷口已經開始緩慢地愈合,然而要等體力完全恢複,還遙遙無期。
愛麗薇娅按動床頭的鈴,叫來侍女收走了裝有換掉的繃帶的托盤。然後起身離開床邊,黑綢帷幔再次垂下。
提雅提斯倒也的确在忙一些事情,雖然并沒有他給愛麗薇娅的感覺那麽忙。确切地說,他是在等別人忙完的結果。
如今他等到了。
由于在伊斯諾攻城戰的時候,提雅提斯請求愛麗薇娅提斯和希瑞安提斯兩名大巫師召喚了暴風雨和潮汐來對付侵略軍,後來又用同樣的方法截斷了侵略軍的補給線,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有功之臣之一。因此,在夏加被正法後,伊裏亞希允諾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向王室索要一件東西。而他索要的東西,這一天就能送來。
臨近中午,管家通報給他說有人來訪。提雅提斯走進會客廳,看到了他意料之中的人。提雅提斯向他行禮,金發紅衣的貴族點頭示意,然後兩人面對面坐下。
“慕洛德大人真是和善,這等小事還要親自前來。”提雅提斯微笑,眼睛彎起明媚的弧度,“讓我簡直受寵若驚啊。”
然而提雅提斯口中的“大人”卻僅僅只是個青年,深究的話,年齡甚至與提雅提斯相仿。紅衣人拿出一疊紙張,并不厚,上面的字跡也很新,看起來像是新整理的。
“提雅提斯,”不同于伊裏亞希的湖藍色眼眸,紅衣人的雙眼像是仲夏的夜空,深邃而神秘,“王子的允諾只有這一次,你真的确定只是讓我給你這些輕而易舉就能找到的東西嗎?”他的手并未放開那一疊紙,似乎是構成了某種暗示。
提雅提斯笑着搖了搖頭,“大人,它對于我來說可是很多問題的關鍵呢。還要謝謝您肯幫忙。”
紅衣人便也不作挽留,将那一疊紙遞給提雅提斯。手遞手交接的空當,提雅提斯看到一枚戒指闖進了他的視線,戒指上的紋章是一朵雕琢精致的鳶尾。
随後,紅衣人便起身告辭。提雅提斯禮節性地送到門口,然後就拿着剛剛到手的東西回到了書房。
展開那一疊紙,紙張略微有些發黃,在陽光下呈現出自然柔和的顏色。黑墨水寫的字母流暢圓潤,看去賞心悅目。想必抄寫的人也是頗有經驗吧。提雅提斯的視線緩慢地從上到下移動,看完一張就默不作聲地換到下一張,神情顯得無比專注。那疊東西不厚,沒花多少時間他就看完了它們。然後他把那些紙扔在一邊,在書桌前坐下來,想了想,提筆寫了什麽。
第二天早上,提雅提斯在金宮門口被衛兵攔住,進去通報的人回來後,告訴他伊裏亞希願意見他。提雅提斯跟着引路人從一個側門走進宮殿,穿過回廊,來到與正殿分離的餐廳。提雅提斯推門進去,看見侍女正端着收拾完了的東西出來,看樣子想必是殿下剛用完早餐。來的還挺不是時候。提雅提斯自嘲地想。
提雅提斯朝金發少年行禮。少年的身邊似乎還站着一個人,等他起身,才看清了那人鋪在深紫色綢緞上的淡金長發和夜空一樣的眼睛。伊裏亞希站起身,從長桌的盡頭走到他的面前。金發的年輕貴族卻并沒有跟來,仍然站在遠遠的地方。
“你要的東西已經派人送到了?”伊裏亞希走到他面前,率先開口。
“是的,殿下,”提雅提斯恭敬地回答,“慕洛德大人讓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伊裏亞希愣了一下,瞟了瞟一直站在遠處的葉奈。不過随後目光又回到面前的人身上:“那你今天來做什麽?”提雅提斯停頓了一下,伊裏亞希偏過頭,朝葉奈的方向看了一眼。後者了然一般地略微欠身,然後離開了餐廳。伊裏亞希擦過提雅提斯身邊,提雅提斯跟在他的身後離開。
提雅提斯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和人一起這麽慢悠悠地走在幽靜的長廊上了。夏日郁郁蔥蔥的花朵已經凋謝,只剩下深綠色的灌木。相比之下高大的樹木仿佛是煥發了活力,開始譜寫這個屬于它們的金色的季節。
白色的細立柱上方是窄而長的扇形拱頂,扇形與扇形交接的地方被雕刻上了精美的花紋。走廊比地面略微高出一些,用白色的大理石鋪就了地面。白頂、白花、白柱,渾然一體的純色走廊左右是滿樹的燦金色,連接成了華麗的層雲。一些扇形的金色落葉落到了大理石地面的邊緣,仿佛點綴在白色綢緞上的金花,沉靜而高貴。
伊裏亞希一言不發地在前面走着,步伐不快不慢,提雅提斯就不快不慢地跟着,甚至還有挺高的賞景興致,好像忘了早上是他自己來找的伊裏亞希。然而在看着銀杏樹葉旋轉着飄下的時候,他的餘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前方的少年,以至于在伊裏亞希停下腳步的時候,提雅提斯也跟着很精準地停了下來。
金發少年的視線在随着天氣轉寒顏色變深的灌木上停留了一下就移開,略微側過頭,好像能看見提雅提斯,又好像看不見。“你在這講過故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提雅提斯當然知道他完整的意思。
“是啊,我在這裏跟您談過很多關于夏加的故事呢。”提雅提斯笑了,他走到伊利亞斯的面前,對上少年湖藍色的眸子,“您知道我為什麽知道得如此清楚嗎?”
伊利亞斯盯着他看了一陣,提雅提斯的笑容一直保持在一個很恰當的程度,沒有絲毫變化。伊利亞斯垂下眼睛,忽然意味不明地擡了擡嘴角。“我不知道。”
“那我講給您聽。”
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銀發的青年背靠着細細的立柱一副懶散的樣子倚在大理石臺階上,金發少年坐在旁邊,雙手抱着膝蓋。銀發青年在說,金發少年在聽。
美麗而恬淡。
一片金色的落葉打着旋兒飄下的時候,故事結束了。
“這樣的故事,您還滿意嗎?”提雅提斯輕笑了兩聲,從地上站起身,略微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關節。
伊裏亞希也站起來。提雅提斯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少年的神态變化,如沐春風的微笑一直未消。半晌,少年才擡起頭,與提雅提斯臉上的輕松形成鮮明的對比,伊裏亞希眼中的是十分認真而且嚴肅的神色。
“不滿意。”輕描淡寫,然而沒有餘地。
提雅提斯甚至連表情都沒變,好像大人看着不肯接受現實的任性的小孩子。
伊裏亞希皺起眉頭,直盯着提雅提斯:“你想代替洛麗安接受判決?給我一個你這麽做的理由。”
“不,我并不想代替她接受判決,”提雅提斯搖了搖頭,“按照律法,如果她的巫師身份不被放棄,她可是要受比我更重的懲罰呢。不過關鍵就在于她當初自己放棄了巫師的身份……”
伊裏亞希臉色忽然僵硬了一下。
“巫師的準則裏規定,巫師與平民犯了同等級的罪,巫師要在本應受的懲罰基礎上受更重的懲罰,相應地,平民的懲罰會減輕。”提雅提斯的笑容裏忽然多出了一絲輕松的意味,“也就是說,原本犯了通敵罪的人應該受到監禁的處罰,然而因為我是巫師,洛麗安是平民,所以我的刑罰将變成死刑,而洛麗安就不用被判以監禁——如果運氣好,可能連皮肉懲罰都會免掉。”
“畢竟,我可是夏加的奸細……”
提雅提斯慢悠悠吐出的話被伊裏亞希近乎粗暴地打斷:“住嘴!”看見提雅提斯有些吃驚的眼神,伊裏亞希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臉上立刻恢複到無波無瀾的狀态,“不要提他。”
“咦,這是命令嗎?”
湖藍色的冰冷視線與提雅提斯調笑的面容重合,後者慢慢收起上揚的尾音。長時間的沉默後,伊裏亞希沉聲說:“我不會允許的。”
“該判重罪的人本應是官職更高的洛麗安,結果卻調過來——你覺得我會允許這種違背常理的判決在我的眼皮底下?”伊裏亞希的語氣不容置疑,王室血脈裏流傳的威儀閃爍在視線間,讓人不由自主地不與他對視。
提雅提斯似乎覺得眼前的伊裏亞希有些陌生,稍微愣了一下,然後莞爾。
“殿下,其實我只是來跟您把所有前因後果都講清楚,這也算是我對您的責任的一部分……但是我從來沒希望過您來改變它。或者說,實際上您根本無法改變它。”
伊裏亞希僵住了。
“小鬼,我拜托你一件事——行刑的當天別來。”提雅提斯說着,朝伊裏亞希頭頂伸出手,然而在半空中微妙地改變了方向,最後落點是少年的肩膀。他朝少年微笑,發絲在不甚刺眼的陽光中泛着清淺的光澤,香槟色的眼眸隐藏在睫毛之下,與身後紛紛揚揚的金色落葉一起,凝結成隽永的舊畫,被夾進記憶。
一頁翻過,就此結束。
提雅提斯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伊裏亞希牢牢地盯着那抹白色,直到再也分辨不出它藏在了金色世界的哪個角落,才肯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眼淚被控制在剛好的地步,足夠濕潤眼球,又不會溢出來。
然後他兀自笑了。很蒼白。
※
提雅提斯還有事情要做。離開了金宮,他就直線奔愛麗薇娅的宅邸而去。愛麗薇娅的宅邸比提雅提斯自己的更靠近皇宮一些,所以走過去沒花太多時間。到達宅邸之後,仆人們都已經有些見怪不怪,對提雅提斯的造訪沒表現出一點吃驚。
銀發青年優哉游哉地上了樓,走到最裏面的房間門口,輕聲敲了兩下門就推門而入。
愛麗薇娅面對着他在房間裏,給提雅提斯一種“等你半天了”的感覺。無聲地朝黑發女人致意,提雅提斯走到床前,略微挑開黑綢的帷幔。
“傷口已經基本上複原了。”愛麗薇娅将另一邊的帷幔束起在床柱上系好,跟提雅提斯說,“你打算讓她什麽時候醒來?”
提雅提斯擡頭看了愛麗薇娅一眼,視線又落回到洛麗安的身上。金發女子的面容仍然顯得蒼白,好像被凍結了的展覽品。
“用不了多久。”提雅提斯離開床頭,到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估計最晚兩個星期也醒了。”水有些熱,還隐約冒着絲絲的白氣,銀發青年晃了晃杯子才喝了下去。
愛麗薇娅看了提雅提斯一陣,最終低下頭不答話,也走到桌邊倒了杯水。
“您在為難嗎,夫人?”提雅提斯似乎頗不知趣,樂呵呵地問道。
“我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話來迎接她。”
“夫人還是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啊。”提雅提斯喝幹了杯子裏的水,放到一邊,起身離開了桌沿,“那您還明知故問什麽?就是給您添麻煩了。”
走到門前,一只手打開門,提雅提斯笑容一片陽光燦爛:
“再見,夫人。”
那天夜裏提雅提斯做了個夢。夢裏的神殿還沒有被燒毀,依舊潔白、堅硬,兩旁的牆壁上點着長明燈,雕花的低窗影影綽綽地透露出外面的新綠,高窗裏傾斜而下的白色陽光籠罩了高臺,高臺上的神像安靜威嚴。
自己站在神像後,高臺下面有很多人,但是沒一個人看得到自己。神像前面背對着自己站着一個老者,長袍上一貫張狂的紅色在老人的氣質浸潤下也變得安穩下來。那是已經去世多年的蓋烏斯提斯。他的面前單膝跪着一個女孩,年齡在十歲上下,短短的金發略微蜷曲地垂在肩上。此時的孩子略微低着頭,紫水晶一樣的眼睛望向老人腳前方的地面,臉上的表情是肅穆和虔誠。
提雅提斯隐約能聽到老人在念誦禱詞,但是聽不真切。他明白這是因為自己與夢境相隔的不僅僅是時間,更是空間。隔了這樣久遠的距離,當時人們的心态,怕是他怎麽也揣摩不到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他忽然有些好奇此時那個孩子的想法。在這靈魂仿佛都能被洗滌幹淨的神廟裏,她有沒有充滿豪情和希望地想着,未來的某一天,她會是怎樣站在繁榮的國土頂端凝視忙碌而幸福的人民?提雅提斯饒有興趣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卻怎樣也模拟不出孩子單純的心境。無奈的他只好放棄,然而等他收回思緒,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大吃一驚。
陽光依然在高窗外照耀,卻無法射進巍峨的神殿。老人的動作僵硬在空氣中,一動不動地過了很久的時間。神廟裏的擺設依舊沒變,所有人都紋絲不動地站在之前的位置,厚重的塵埃和蛛網覆蓋了他們的面容和衣服,他們好像神廟的一部分,與這潔白的建築一起見證了千百年的雨雪風霜。低窗已經有些破碎,卻仍然沒有一絲陽光進入神廟。窗口傳來細微的抖動聲音,提雅提斯循聲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從窗戶的缺口飛進來。
是蝙蝠。蝙蝠從窗外的陽光籠罩的地方飛進了神殿,然後在神殿的屋頂上倒挂住,收攏翅膀。提雅提斯忽然明白過來,四周都是白晝,唯有神廟被夜晚籠罩。所以才會讓蝙蝠存活啊。
越來越多的黑影從各個缺口飛進,天花板上的黑色區域快速地擴大。黑色安靜地擴張,最終遮蓋了所有的白色。蝙蝠翅膀帶起的輕微的呼呼風聲中,提雅提斯站在主神的身後,看見金發的孩子從地上站起來,視線穿過眼前飛來飛去的蝙蝠,也穿過披着紅色法衣的長老,直直地看向自己。
蝙蝠振翅的聲音忽然弱下去了。提雅提斯原地不動地看着那個漂亮的孩子,孩子也擡頭看着他,兩個人都不說話,背景是黑色默默地侵蝕白色的天頂。
那白色就好像一種貓頭鷹的羽毛。
接着,喧鬧的聲音傳來,天亮了。
賽亞提斯紀年425年10月18日,“有人”告發巫師提雅提斯企圖發動叛變,并且拿出了其通敵的證據。板上釘釘,證據确鑿。
法官們辦事很有效率。10月23日,所有審理完畢,最終判決犯人處以火刑。
次日行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