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付祈安問了一句, 傅忱沒有反應,看他怔松的樣子,仿佛聽見了又沒有聽見。

左右看他, 瞧着樣子倒是還好,渾身上下全都摔得不清。

唯獨那張臉沒蹭破半點皮,就是大病初愈, 沒了一身黑色勁裝加持,如今着一身白色衾衣,削減了他的陰郁戾氣, 平添許多蒼白孱弱。

總算是能看出來一些年将及冠的兒郎氣。

付祈安恍惚想起來, 他好像沒及冠就來南梁了。

“傅忱?”

付祈安又跟他講了幾句話, 他都沒有應, 目光始終停留在外頭光禿禿的樹枝上,連眨眼的動作都沒有過。

似乎跟那棵樹杠上了,樹不動, 他也不動。

“殿下?”暗樁試探喊了一聲。

還是沒應,一點回應都沒有給。

擔憂轉向付祈安:怎麽辦?

付祈安無言撇嘴角,翻白眼:你問我?那是你家主子, 你都不知道怎麽辦, 我就知道怎麽辦了?

暗樁,“..........”

付祈安朝外頭示意, 讓他去叫太醫, 暗樁點頭,出去很快帶了一位太醫過來, 是先前那位冒死回禀傅忱摔到根本的太醫。

傅忱昏迷這些日子, 付祈安整頓南梁, 處理大小事務, 除了原本早就打點好的傅忱暗線,很多官職全都替換了。

至于太醫院麽,瞧着他眼熟,膽子也算大,就給他欽了個太醫院首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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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祈安是個戴着笑面虎面具的老狐貍,他說話向來葷素不忌,開口就會聊得繞,你察覺不到他的話有什麽不對,常常在不經意間就能将人套進去。

跟他打交道雖然要小心翼翼,但也不至于到提心吊膽的地步。

傅忱話少陰沉,下手果斷,過去了一月有餘,那日在正殿內一刀削了太醫腦袋的血腥場面,就這樣印在南梁人心裏,揮之不去。

靠近他的時候,那太醫瞧着面色不改,實則打開藥箱拿脈枕的瑟得厲害極了。

付祈安皺眉看着,在太醫拿了脈枕出來放好後,扣藥箱的手因為抖怎麽都扣不好。

實在瞧得煩,付祈安活動酸累的脖頸,明知道他最近忙,還在這耗着,付祈安一腳踹過去。

“你要死啊?”

太醫驀然嗑到塌邊傅忱身側,兩只手抓着邊,吓得後頸冷汗連連,他還上手摸了摸。

頭還好,還在,還活着。

“能治就看,不能治就給我滾,在這裏給我磨蹭個什麽東西?”

不成器的東西,怕什麽?

原先還贊他膽子大,真是擔不起。

太醫梗着脖子,打量傅忱,他還是安靜的,剛剛那場鬧劇帶來的都沒有将他的思緒拉回來。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別人都無法融入,太過于深入,任何驚擾都沒法将他扯回來,除非他自己抽身。

能醒過來,眼看着身子骨是好了。

心下稍微定了定,太醫認真給他把了脈,良久收了手。

付祈安問道,“如何?”

“好是沒好?”

質子殿下兩個字不敢再提,太醫直接省過。

“殿下身子強健異于常人,外內傷基本無甚大礙,只需再好好将養些時日,不出多久,便可恢複如初。”

再不醒,他一個人都要累垮了,這厮一摔倒好,就剩他跟條狗似的西律南梁兩頭跑。

付祈安淺一聲噢。

傅忱身子骨是好,南梁階臺很高,他好歹沒什麽地方斷了。

躺了一個月,還算好的,別人只怕沒個三五月下不來塌,到底是争氣了。

只是.....他這頭忙,緊要關頭,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南梁,不在這時候抓緊穩固南梁朝勢,就怕宣武兩個兒子卷土重來。

朝中有些老骨頭不服付祈安,跟他犟着不屈頭,不正是打的是宣武兩兒子沒死的主意,就盼着他們卷土重來。

那兩人可都還是活着的,如今動向不明,實在是敵在暗,我在明,斬草不除根,這是大隐患。

再有的是西律那邊也急,他們這仗打得出其不意,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着,西域一幹番國蠢蠢欲動,真要出了一點錯,就會被人嚼得骨頭都不剩。

他就是神人,也熬不住日夜堅守。

萬一再出點什麽岔子....

始終容不得他再這麽躺下去,本來傅忱再不醒,付祈安打算叫人想法子給他弄醒。

醒了正好,不虧他一聽到消息,就撂了事過來,跑快了現在都心驚,不知道宣武那老帝到底怎麽想的,将正殿建得這麽高,好了,再讓傅忱一滾,他現在見那階臺都怕行差踏錯,跟他一樣。

說到這事.....

怕傅忱看見,他還防了一下,指了指太醫的那。

“如何?”

付祈安就一個不鹹不淡的噢,叫太醫聽完,心裏揣揣不安,正低頭思索着,他剛剛那番話,是否有何字眼用得不妥。

回顧了一下,也沒什麽錯,再擡頭就見到付祈安指了指他的那。

太醫一抖,人給跪了。

別不是來割他的。

“大人....臣下不知何處說錯叫您會錯了意.....但請您提點,只是這.....”

話沒講完,太醫頭匍匐在地。

付祈安懂了,臉黑半截,“........”

“我問的是你嗎?”

不是嗎?太醫擡頭,付祈安觑一眼傅忱,太醫這才松一口氣。

暗樁這陣子看付祈安忙前忙後,他還真擔心付祈安趁機将傅忱擠下去,擁了兩國自己做大。

現在看他還記得殿下傷了獠子的事,顯然是沒打上位的心思了。

太醫簡言慎之,“好全了。”

想到以後,付祈安就多了幾句嘴,“沒影響日後吧?”

太醫也不敢給個準話,“外是沒什麽了,內的不好說。”

“什麽內?”

太醫解釋道,“心上的病。”

他診治過的許多男子就有先例,譬如有男人被狗咬了以後,治好了,外是沒什麽了。

心裏卻留下了陰影,再無法行房,一到關鍵時刻便響起狗犬吠的聲音,再無法彰顯雄風。

太醫也心驚,按常理,摔階臺是不會摔到獠子的,偏生就摔着了。

但也傷着了,不拘怎麽傷的。

得,聽太醫這麽一說,付祈安本來還想着問問他怎麽人沒有反應。

心上的病四個字一出來,還怎麽問?

太醫走後,付祈安看了傅忱一會,他依然沒有動。

囑咐暗樁好好照顧好傅忱,他也走了,南梁堆積起來的事還沒有處理完。

暗樁去給傅忱端來了一些小吃。

擱到小杌子上放到他身邊。

“殿下,您昏睡了許久,用些吃食吧,這是付大人讓随侍從西律帶過來的醬爆全雞,味道很足,屬下聞着跟從前一樣的。”

西律的人對于吃這一塊,口都很重,重辣重葷重鹽重油,傅忱的口味也是,南梁這邊偏甜,許多小食都清淡,就算是沾了醬葷的菜都沒有那股西律的味。

傅忱還在瞧着外面的樹,這會倒是開了口,他問暗樁。

“那是什麽樹?”

暗樁往外看過去,“殿下,是木芙蓉樹啊。”

木芙蓉樹嗎?

傅忱怔松,“怎麽沒有開花?”

他記得木芙蓉的花色,有很多種,粉的黃的,白的最好看。

像.....梁懷樂,白而柔軟,含苞待放。

梁懷樂今年幾歲了?

暗樁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回道,“如今進了末月,葉子都凋零了,自然就沒有開花了。”

傅忱:“哦。”

是啊,都凋零了,都過了,過了一月了,他還記着這些想着這些做什麽?

暗樁琢磨着傅忱的狀态。

殿下看起來冷靜,應當好了吧,小公主的事過去也有一月。

殿下那會傷心欲絕,如今身上的傷好了,心裏應當也快了,傷嘛,只不過愈合得慢些,遲早也是要好的。

殿下冷靜理智,他和小公主在一起也不過多久。

當年殿下被送來南梁時,他也消沉過一陣,後來不也是好了。

都一樣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傅忱沒再問了,“..........”

暗樁打開蓋子,傅忱便聞到了醬爆全雞的香味和辣味。

近在鼻端,他卻輕微皺起了眉。

從前分明還愛的,惠沅皇後還在的時候也總給他做這道菜,到南梁的初初那幾年,他夜裏總是想念。

自己嘗試做過,卻怎麽都做不出來那股味道,他很想念熟悉的味道,如今真的端到他面前了。

他沒嘗,只聞只看都覺得下不去口,他甚至覺得想吐,嘴裏泛惡心。

又想起,從前梁懷樂還在的時候,總給他拿甜的,她小心謹慎,似乎是察言觀色久了,竟然洞察到他的一些習慣上。

知道他夾菜的時候,木筷下到什麽碗裏的次數多,便知道他愛吃重辣的了。

傅忱之前見到過,她跟膳房的宮侍打交道,她手上的青玉和田镯子也抵了進去。

她讓膳房的小宮侍給她在碟子菜裏多放些椒虎。

梁懷樂吃不了辣。

傅忱吃爽了,見到她額頭辣得冒出很多汗,小嘴腫得紅豔豔的,整個人像後來的那只小狼崽一樣,會把舌頭伸出來扇扇扇。

還跳腳過,本來就結巴了,辣得更加結巴,她邊說邊哈氣。

“忱哥哥...好...好..好辣啊.....”

“怎麽......那麽辣啊......忱哥哥要要....喝粥嗎.....阿樂...放涼了....”

“吃了粥....就不辣.....了。”

傅忱嫌她吵,一個冷眼過去,她立馬就好了,跟他說道,“不...不辣.....”

“還...還好的.....”

把涼粥悄悄推到傅忱身邊。

她低下頭背過身,用她軟綿綿的小手不斷扇着她辣得冒汗的鼻尖和舌頭。

惹得傅忱發笑,他那時候就覺得小結巴又蠢又傻。

現在依然覺得她的模樣還是蠢蠢傻傻的,回想起來麻木的心疼更甚。

這疼伴随了他好久,梁懷樂在的時候有疼過,只不過好像一直壓抑着,被什麽蒙蔽,被他強帶過忽略了。

她死了以後,疼越發加劇,蔓延到五髒六腑,從沒有過緩解,沒有一天好過,傅忱都有些習慣了。

他告訴自己不去想了。

回憶還總是鑽出來,仿佛永無止境,時不時的冒出來,和梁懷樂有關的一切。

梁懷樂。

她真的好厲害,沒在他身邊多久,就是一些不入流的把戲,便給他留下了這麽多東西。

他以為忘了這個,其實還有很多,有關她的。

四面八方,擋都擋不住,傅忱按住了一個口子,又從另一個口子湧出來,他按這按那,全身都附庸上去了,手忙腳亂都擋不住。

他滾下去了,躺在這裏這麽久,她都沒有來,沒來看他。

小結巴不僅厲害,還狠心。

傅忱忽低頭笑了一聲,暗樁不明所以。

“殿下?”

傅忱再擡頭,只是眼角紅了,他的語氣很淡,“沒事。”

“我不想吃,你端走吧。”

暗樁把醬爆全雞端走,他換了一盞牛乳。

“殿下,您喝些這個,不吃不喝,如何快速好起來?眼下....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

好多事情,傅忱卻覺得沒什麽事了,他很累,心裏并沒有成功征服南梁後帶來的快感,反而無盡空虛。

少了好多。

傅忱閉上眼,“..........”

暗樁怕他又想不開,就還想說,小公主在時也盼着您好。

思來想去,暗樁換了一個說法。

“若是小公主在,肯定也不希望您這樣...”

傅忱聞言小公主三個字,臉一僵,他手指忽而攥緊,掙紮了許久,指骨凸出,青筋爆起。

梁懷樂。

不要再提她了。

那麽個小結巴,有什麽好提的,他耐心陪她玩游戲,她依然躲着不出現。

耍他是吧,之前都是他魔怔,中了她的計。

他再也不會和她說話了,再也不會,他已經給了她一個月,她都不出現。

她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出現。

她死了。

她的确一輩子都不會出現了,想到這裏,傅忱心口疼得抽搐,他用力揪着,仿佛喘不過來氣,他擡手捂捏着,胸膛那塊肉看着都要被他揪扣下來。

暗樁着急喊,“殿下?!”

傅忱轉捂着過分疼痛欲裂的頭,整個人不停地顫抖,暗樁過去拉他,還沒有碰到,傅忱一把掃落身邊的小杌子,牛乳潑到地上。

這牛乳的顏色摻了補藥,濺到絨墊上,顏色和那日梁懷樂給他的被他倒掉的藥一樣。

傅忱抱着頭,揪着頭發,咬牙切齒怒吼。

“別再跟我提她!”

梁懷樂!

那個狠心的女人!不是說死了嗎!死了死了!死了啊,為什麽還要再提到她!

為什麽總有人提到她,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她在折磨他,不在也能折磨他,不斷搞他。

暗樁一陣默然,“……”

殿下……

傅忱依然在吼着。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死了的人就應該永遠死掉,為什麽總是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她!我一點都不想聽到她的名字,也不想看到有關她的一切!”

暗樁被他目眦大喘氣,胡言亂語的模樣吓得不輕。

不敢再說了,一直等到傅忱慢慢冷靜下來。

傅忱很久才平複下來,他指着外頭的樹,叫暗樁。

“去,把它挖掉!全部挖掉!連根拔起!再也不要讓我在宮裏看到木芙蓉樹!”

汴梁北街沿的一處私宅。

宅子坐北朝南位置很好,将近年關了,院裏頭挂着很多紅燈籠。

院子裏頭生了一棵很高大的松柏樹,幾乎要将整個宅子籠罩起來。

昨夜落了很多的雪,早起院裏的雪把門都給堵了。

細看之下,在漫天雪地裏,松柏樹底下有兩抹小小的身影。

石凳旁邊的稚童約莫七八歲,穿着很厚的襖子,戴着虎頭樣式的小棉帽,濃眉大眼,臉蛋紅撲撲的。

他身邊堆着和他一樣高大的胖娃娃,胖娃娃臉上還黏着黑黑的葡萄,臉上塗着紅潤潤的胭脂,憨态可掬。

“小狐貍.....小狐貍.....還差一只耳朵...”

雪堆成的小狐貍叉着腰神氣極了,一雙白嫩的小手不斷地捏着,雪團在她手裏變幻着形狀。

不一會稚童念叨的耳朵就好了,黏在小狐貍的缺失的左耳上。

稚童笑着拍起手。

“小狐貍好啦!!樂兒姐姐好厲害....小狐貍好了.....好漂亮...”

“好漂亮!....”

從小狐貍後面閃露出一張漂亮精致的年輕面孔。

她歪着頭,簪發的一支步搖,簪頭綴着的花尾,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蕩着。

鼻頭圓潤小巧,眉眼彎彎浸了水般汪汪,笑起來時宛若初生的幼鹿。

作者有話說:

好啦,就這樣,抽獎,抽到旗袍,要旗袍也行,不要換成晉江幣哦~感謝在2022-04-25 20:59:33~2022-04-26 21:01: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直這樣就很好、37856026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蘇蘥SY 70瓶;粉紅盒子 30瓶;一直脆皮鴨 20瓶;柚子 10瓶;3398595、蔭喬木、如也、餘悸 5瓶;小櫻桃、56087388 3瓶;來杯芒果汁吖、闵SUGA小饅寶寶 2瓶;大肥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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