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渾水來了
韓兌領着三人進了自家院子, 趙永進和江雲飛打量了一眼韓家的院落:院子挺大,打掃得幹幹淨淨,地上還灑了水, 也沒有什麽不好聞的異味。他們心裏還算滿意。
陳月香聽到聲音, 從廚房出來笑着迎接,一看有三人,心裏吃了一驚,不是說兩個知青嗎?怎麽又變成了三個了?但她自認為是個體面的女人, 心裏驚訝,臉上也不能表現出來,她熱情地招呼:“你們終于來了, 路上一定很累吧?趕緊進屋歇會兒。”
韓兌一一給三人介紹自己家人:“這是我媽, 我這是爸, 這是我大姐, 這個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趙永進和江雲飛挨個向他們問好, 稱陳月香和韓大華為韓叔韓嬸。
韓兌把行李提進韓剛那屋, 一進來就發現, 韓剛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屋裏打掃得幹幹淨淨,連蜘蛛網都掃幹淨了, 窗玻璃擦得比他的臉都亮,牆上還糊上了新報紙, 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了一張淡黃色的二手寫字臺, 寫字臺還放着一個新的小圓鏡。
趙永進客氣道:“太感謝你們了, 收拾得這麽幹淨。”
韓兌道:“鄉下條件簡陋, 你們就将就住吧。”
江雲飛道:“這哪叫湊和, 比知青點好多了。”
他這話是真的, 他們剛才去參加了知青點的男生宿舍,那裏原來是倉庫和保管室,房子本來就不太好,年久失修,有的牆體都開裂了,裏面塞着稻草,房梁上淨是蛛絲網,一間房裏放了十來張高低床,住了二十多個男生。男生多,就容易不注意衛生,裏頭的衛生情況可惜而知。一進去,汗臭味、腳臭味,還有各種說不清的味道,直沖腦門而來,兩人直皺眉頭。
韓家跟他們那兒一比,高下立現。兩人越看這小屋越覺得溫馨舒适。
兩人把行李放到地上,江雲飛對韓兌說道:“那什麽,我們坐了一夜的火車,身上太髒,我們倆先換身衣裳。”
韓兌說道:“行,你們先随便換一身,晚上我們燒熱水洗個澡。”
現在天還不算太冷,能在家裏洗澡。
韓兌說完就關上門出去了,一扭頭就發現秦同志正杵在院子裏,跟他家的大黃正在倆倆對望。
韓大華站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閑聊,韓大華跟這個秦同志聊不來,但又不好把他一個人扔在那兒,只能硬上頭皮閑扯。他一看到韓兌出來,如蒙大赦,趕緊說:“小銳,你好好陪客人。”說完,趕緊溜了。
韓兌想了想,便把秦同志領進自己房間:“永進和雲飛正在收拾行李,你先到我房裏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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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同志“嗯”了一聲,邁開長腿進了韓兌的屋子。
韓兌給他倒了一杯溫水,突然想起他一直叫對方秦同志,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就問道:“秦同志,你的全名是什麽?”
秦同志擡起眼,看了韓兌一眼,反問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韓兌:“你也沒說嘛。”
“那你也沒問。”
韓兌:“我現在不是問了嗎?”
秦同志略有些不悅地答道:“秦直。”
韓兌尬誇:“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秦直:“你的名字更好,很有個人風格。”
韓兌:“……”
韓兌第一次碰到他沒法聊也不想聊的人,就站起身說道:“秦同志,你先在屋裏歇會兒,書架上的書可以随便看。我去看看飯菜好了沒有。”
說完,韓兌毫無愧疚之心地把他一個人剩在屋裏。對于杠精來說,孤單是他們的宿命。
韓兌一出門,就碰到一臉苦大仇深的韓剛,他那張臉就像霜打過又被鹽腌過的苦瓜,不但蔫還往外冒苦水。
他一看見韓兌就喃喃說道:“真的,我真傻。我單是聽說模樣出挑就以為他們是女同志,也沒問清楚,就腦子一熱就把房子騰出來了,我現在只能住雜物房。”
韓兌:“……”
韓兌怕屋裏的秦直聽到了,趕緊拽着韓剛離房門遠些,并好聲安撫:“
大哥,咱們做人格局要大,眼光要遠。不能只盯着眼巴前的事,你要想,你這次做出的犧牲是值得的。我特地在會上提了你的名字,副大隊長都誇你覺悟高,知青點的同志也誇你。”
韓剛:“那又有啥用,還不是沒媳婦。”
韓兌:“大哥,你看你又犯了急功近利的錯誤,咱上次怎麽說的?定的是2年期限,這才哪跟哪兒。”
韓剛一臉生無可戀:“還要再等兩年,我今年都二十五了。”
韓兌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秦直大哥的事,就拿過來直接用:“二十五怎麽了?這年頭國家推行晚婚晚育,人家城裏人都是三十歲才結婚,別的不說,就那個秦同志他哥,應該跟你差不多,人家也沒找對象,好飯不怕晚嘛。”
韓剛一聽到秦同志他哥也沒找對象,一臉地不可思議,思索片刻,突然想起什麽,追問一句:“難道他哥跟我一樣?也是長得特別醜?”
韓兌:“……”這腦回路夠清奇。
韓剛不但腦回路清奇,還一根筋,比如問了問題就要得到答案。
韓兌不回答,他還他追着問。
韓兌只好答道:“我也沒問過,這顯得很沒禮貌。”
韓剛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那應該就是真的,而且他哥還是城裏人,還找不到對象,那說不定比我更醜。”
韓兌無言以對。
巧的是他一回頭,正好看見秦直正站在門口,正用十分複雜的目光看着他們倆。
韓剛看到秦直,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通,雙方的容貌差距實在太大,韓剛連妒忌的想法都沒有。
他對着秦直說道:“秦同志,你大哥好可憐吶。”有這麽英俊的弟弟,還不被襯托得跟污泥一樣?可見天下可憐人多的是。
秦直沉默片刻,沖韓剛點點頭,硬邦邦地說道:“我替他謝謝你的同情。”
韓兌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他就假裝自己什麽也沒說過,絲毫不覺得尴尬。
韓兌實在不想再跟韓剛說話,于是轉身去了廚房,看看飯菜準備得怎麽樣了。
案板上擺好了幾道做好的菜,醋溜白菜,肉片炖蘿蔔,蔥花炒雞蛋,涼拌豆皮。
陳月香說道:“這些菜還行吧?鍋裏還有兩道,我一會兒再弄個疙瘩湯就行啦。”
韓兌點頭:“竟然還有肉,媽你今天真大方。”
陳月香笑道:“那肉是剛子自掏腰包割的,這孩子挺上心。”
韓兌真誠地說道:“大哥越來越有長子的樣子。”
陳月香白他一眼:“你可得了,一會兒好好安撫人家。”陳月香以前瞧不上韓剛,現在倒有點同情他。
韓兌嘿嘿一笑,他媽什麽都知道。
飯菜做好,韓兌和韓竹一樣樣地往堂屋裏端。
剛擺上飯,趙永進和江雲飛、秦直一起提着東西來到堂屋。
趙永進做為代表,拿出三瓶水果罐頭,一袋麥乳精,兩盒香煙,一大把糖果,放在桌上,客氣地說道:“韓叔韓嬸,這是給你們的見面禮,你們別嫌少,請收下。”
陳月香一看這麽多東西,吓了一跳,連忙推辭:“不不,你們這禮太重了。我不能收,拿回去。”
一方要送,一方拒收,雙方推讓了兩個回合,趙永進顯然不擅長這種場合,就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韓兌。
韓兌想了一下,要是一點不收對方會覺得過意不去,要是都收了也不好。
于是他居中調停:“媽,這是人家的心意,你別推讓了。”
接着他又對趙永進三人說:“你們送的禮太重了,我們全收,心裏會覺得不安,這樣吧,咱們各退一步。”
說着,他做主收下煙和糖,把罐頭和麥乳精推回去。
趙永進見韓兌語氣堅決也就把東西收了回來。
之後,大家開始入座,準備開飯。
趙永進和江雲飛再三客氣地說:“辛苦了你們了。”
陳月香和韓梅把最後一盆湯擺上來,就悄悄地去了廚房。
韓兌道:“媽,你們也過來吃飯吧。”
陳月香道:“我們不急,你們先吃。小趙小江小秦,你們三個別客氣,就當在自己家一樣。”
秦直冷不丁地問道:“你們這兒也有女人不準上桌吃飯的習俗?”
陳月香忙說:“沒有沒有。”她可是個能當家作主的女人,誰不讓她上桌,她得把桌子給掀了。只是覺得在廚房吃更自在,反正菜都是一樣的。
韓兌說道:“那是舊社會的舊風俗,我們家可不是。”
陳月香也不管自不自在了,趕緊過去叫兩個閨女一起上桌吃飯。
陳月香和韓梅的廚藝不錯,再加上有韓剛買的肉加持,那飯菜是格外的香。
趙永進和江雲飛愈發滿意,看來真是來對了。
吃完飯,天就黑了。
秦直提出告辭,陳月香聽說他要走,就熱情挽留:“我們鄉下不比你們城裏有路燈,這天一黑,四處都是黑乎乎的,你開車也不安全,要不就住一晚,明早再走。反正也能住得下,你晚上跟小銳擠一個床。”
秦直看了韓兌一眼,态度愈發堅決:“不用了,我的車有車燈。”
韓兌:“……”我不樂意跟你擠呢,再說,我還能吃了你?
秦直堅決要走,陳月香見挽留不住,也只得作罷。
韓兌和趙永進江雲飛三人打着手電筒,把秦直送到知青點那邊,他的車就停在那兒。
到了地方,趙永進過去跟秦直說話。
江雲飛和韓兌留在原地等人。
江雲飛小聲說:“據我觀察,秦同志這人有怪癖,就是非常不喜歡跟人睡一張床甚至一間房,我們路上住旅社都要開兩間房。”
韓兌非常能理解這種做法,但還是順着江雲飛的話說:“他這人是有點奇怪。”說同一個人的小壞話更促進彼此的關系,這一點對于絕大多數人适用。
趙永進跟秦直簡單告別幾句,秦直開着小車離去。
三人打着手電筒往家走去。
回到家,趙永進倒還有拉着韓兌接着長聊的架式,韓兌笑道:“以後咱們聊的機會多的是,今天就不聊了。你們太累了,趕緊去洗個澡,早點休息。”
趙永進笑笑,确實,他也有點累了。
兩人回屋休息,韓兌又回了堂屋。
他爸韓大華正抽着一根趙永進送的香煙,一臉地惬意自在:“這煙可真好,比那我煙葉子強幾百倍。”
韓兌順手拿過一盒煙揣兜裏,韓大華急忙制止:“幹啥呢?小孩子不準學抽煙。”
韓兌:“我不抽,我馬上就是村幹部了,見着人得遞個煙啥的,備用。”
韓大華心疼得不行。
陳月香勸道:“你拿着好煙是瞎抽瞎顯擺,咱們小銳拿煙是幹正事的。”
說完煙的事,韓大華又不放心地說:“你說那個秦同志,我讓他明天走,非不行,這黑燈瞎火的,再把車開溝裏了。”
陳月香白他一眼:“你可閉嘴吧,就不能說點好的?”
韓兌想了一下,說道:“沒事,路上的溝都淺,開溝裏也能出來。”
韓兌跟父母聊一會兒閑話,又去兩個姐姐房裏坐一會兒,他這次來可是帶着任務的。陳月香命令他去給兩個姐姐做思想工作。
韓兌跟韓梅韓竹閑扯了一會兒,說到正題,也有些不知從何下嘴。
韓竹瞧着他那為難樣兒,忍不住噗嗤一笑:“難得你也有不好張口的時候。”
韓兌順着臺階就往上爬:“姐,咱倆畢竟是雙胞胎,這就叫心有靈犀。我是帶着任務來的,不說吧,咱媽會罵我;說了你又怕你們罵我。我是左右為難啊。”
韓竹白了韓兌一眼,快言快語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人還沒來呢,咱媽就開始旁敲側擊,說什麽‘女怕嫁錯郎’,又說什麽‘女孩子能随便動手但不能随便動心’。我就納悶了,敢情你們把我跟大姐當成大哥了,見着個異性就想那些有的沒的?”
韓兌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姐,我相信你的眼光和品味。有你弟弟這樣的珠玉在前,其他尋常男人怎麽可能入了你們的法眼?你們說是不是?”
韓竹冷哼一聲:“臉皮真厚,又開始自誇上了。”
開過玩笑後,韓竹正色道:“你跟媽就放心吧,我現在沒心思整別的,我就想着你趕緊生産隊,我也想有個工作幹,你別忘了,我跟你一樣是高中畢業,領袖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我也是個有理想的人。”
韓兌嚴肅地說道:“姐,我的工作很快就有着落了,等到合适的時機,我也給你找個工作。”
韓梅也韓竹表态了,她的性子不像韓竹那樣大方,便也不太好意思地說道:“小銳,你對我要更放心,我跟你說實話,我瞧着趙永進和江雲飛,就像看着你似的,真的把他們當弟弟看,沒有不該有的想法。”
韓兌的工作終于完成,一身輕松地回到自己房間。
今天過得可真充實,韓兌稍稍複盤一下今天的情況,就進入了香甜的夢想。
次日,早飯後,趙永進說有事要跟韓兌商量,韓兌剛開口說行。不想,他家又來了個稀客——張會計。
陳月香和韓大華都是一臉驚奇,趕緊把人迎進院子。
張會計站在院子裏說道:“我一會兒還得去隊部,就是過來通知一下小銳,你收拾一下去隊裏報到。”
陳月香驚喜地問道:“張會計,啥報到?”
張會計慢吞吞地說道:“昨晚上,李滿福召開了隊委會,說老記工員該退休了,隊委決定收兩個新人,一個是你家小銳,一個是他家小法,哦不對,人家改名了,現在叫李前進。”
韓大華不解地問:“以前就一個記工員,咋現在還弄兩個?”
張會計拍拍韓大華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老韓,你就知足吧,現在這種情況也是你家小銳努力争取來的。”
韓大華稍稍一想也明白怎麽回事,連連點頭:“張會計,你說得對,我知足了,知足了。”
這個結果早在韓兌的預料之中,他趕緊進屋稍稍收拾一下,挎上自己的黃書包,拿上筆記本和鋼筆,準備去報到。
臨走前,他還對趙永進說道:“永進,你的事急不急?不急,咱就中午再說。”
趙永進忙說:“不急不急,你忙你的。”
江雲飛笑着說:“恭喜你,小銳。”
韓兌朝兩人笑着揮揮手,跟着張會計一起離開。
路上,張會計瞅了一眼他的鞋,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怎麽沒穿膠鞋?”
韓兌:“又沒下雨,我穿膠鞋幹嗎?”
張會計:“因為要趟渾水啊。”
韓兌:“張會計,你忘了我的話了,我也是渾水。該穿膠鞋的是他們才對。”
張會計拿出煙鍋子吧嗒吧嗒又抽上了,“随便你們喽,反正我就在岸上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