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軍營地界十分寬廣, 臨着官道紮的營地,三面環山,雲飛霧繞。只是衆人趕來的時候, 日頭已快要落山。緋色的晚霞也只露了一面, 便匆匆沉入暮色。

點将大典還在明日朝早, 衆人入了營地,各自散開歇息。

整日奔波, 玉昀也是累了。與成堯一道兒用過些許晚膳,便早早入睡。

一開始營地裏還有些嘈雜, 是外頭兵士們在清點馬匹與糧草。玉昀窩在被窩裏,帳子裏留着一盞微弱的燈。阿翡和輕音靠着邊角上支了的地鋪。

許是遇到新的環境, 玉昀并未睡得很沉。眼皮子一合一合的, 望着帳頂上, 将将才息落了些許的人聲,忽的又擡了幾聲。倒也不怕将人驚醒了。

那聲音裏有些哭腔,男子的, 陰柔而哀怨。是以聽起來便覺着有些奇怪。随之而來的碎碎念叨。

“好多人。好多馬。好多火啊。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疼了,不疼了。去哪裏,要去哪裏?”

像是個将将從深淵裏打撈上來的人,重新遇見了新奇的世界。

玉昀覺着有些奇怪了, 睜圓了眼在聽。又聽那人喊了兩聲,“皇祖母,皇祖母, 救救我。”她方一個挺身從被褥裏撐坐了起來。

那聲音不是別人的, 是她那位二皇兄。

玉昀急着穿鞋襪, 随手拎了件披風, 便要出門。

“主兒去哪兒呢?”阿翡驚醒了,揉着眼睛問她。

輕音也跟着撐起來身子,見她這一身打扮,忙要起來了,“這麽晚了,外頭涼的。”

玉昀着實頭發也未梳,披風下頭只是一身單薄的中衣。腳下是輕繡花的白鞋。可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得出去看看。你們先睡吧。”

阿翡和輕音哪裏還睡得着,麻溜爬起來換好衣衫,便跟着玉昀身後出來了。一人拿着厚披風,一人挑着燈籠。

玉昀走得很快。她是尋着二皇兄的聲音去的。那聲音越來越遠了,卻愈發地有些歇斯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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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什麽?我不去。我不去。我是該當皇帝的。我才是該當皇帝的。淩成顯那小兒算什麽?”

外頭有些疾風,那聲音在風裏,一晃兒尖銳,一晃兒又很是模糊。幾個兵士在營地裏巡邏,舉着火把見着這邊的人,方來勸了勸。

“殿下,外頭已經宵禁了。您還是在帳子裏呆着的好。”

玉昀初來,并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可此下也不是計較規矩的時候。她沒理會那為首的兵士的話,卻問起,“那邊是什麽人?要被帶去什麽地方了?”

為首的兵士看了看身後的人,卻守口如瓶。“這個,我等不能說。”

“嗯。”玉昀不叫人難辦,“那,你們退下吧。我還有些事情辦,若上頭糾辦起來,你們便說是我不聽勸。”

為首的兵士一時也不敢再勸谏什麽,只好低頭往後退了退,叫玉昀走開了。

繞過幾頂帳篷,便見遠處的大軍帳。這邊尚是貴賓營地,帳子小且精,不必遠處的一頂大帳,裏頭可能住下三十人。白色的帳篷頂,沿着一條小溪水排布有秩。幾顆火把排成一線,正穿插在帳篷之間,往最深處的山窩裏去。

玉昀跟了過去。沿途幾個兵士,多知道是那邊的貴賓,問了幾聲,卻也沒敢多作阻攔。玉昀順利跟來那行人之後,方見這裏,是軍營的大牢。

淩霆川入主皇城的時候,二皇兄便與皇祖母一并被押走了。今日,還是玉昀頭回知道二皇兄的下落。而這會兒将人押來軍營大牢,那位又是想要做什麽?

只是在門外躊躇了小會兒的功夫,便又聽得裏頭一聲慘叫,還是二皇兄的。随之,更是求饒之聲。門外還有人把手,玉昀行到跟前,便被攔下來了。

“軍營重地,不得擅闖。”長臉的小兵面不改色,也不管來的是誰,只說官話。

玉昀與人道,“可否勞煩您通報一聲攝政王。就說長公主求見。”

那長臉小兵這才看了看旁邊的人,“你看好了,我進去傳話。”

雖是軍營大牢,聲響卻還能從裏頭傳出來。

玉昀聽見幾聲二皇兄的哀嚎,“淩霆川你這小兒,你害我皇祖母。你不得好死。”

“托她的福,這點毋庸置疑。”淩霆川聲音緩緩傳來。

玉昀只尋着方才長臉小兵進去的縫隙看去,便見淩霆川斜靠在一張冰涼的鐵椅上,手裏端着碗血水,正往二皇兄面前送。“嘗嘗,是什麽味道?”

淩成昱是不肯的,本能的将頭撇去一旁。“你、你休想得逞。”

江随在一旁候着,見狀,只将淩霆川手裏的血水接了過去,又一把捏起人的下巴,笑着問,“二皇子怕是忘了,蘭嬷嬷是如何死的?”

提起蘭嬷嬷,玉昀也只是從母後身旁的蔣嬷嬷口中知道的。

當年賀蘭氏懷着霍景年的孩子入宮,便将蘭嬷嬷從将軍府上一并帶了進來。可是後來賀蘭氏難産而死,淩霆川便是被蘭嬷嬷養大的。

後來,蘭嬷嬷卻因護着淩霆川,得罪了皇祖母,皇祖母便下了令,将其放血而死。二皇兄那會兒便在場,叫人接了蘭嬷嬷的血來,叫淩霆川喝。

說起這事兒的時候,蔣嬷嬷嘆息得深重。道是那會兒的淩霆川方七八的年歲,一雙眼裏的猩紅,仿佛要流出血來。緊緊閉着嘴,卻還是被二皇子灌下幾口。

是以,玉昀也不難猜到。今日的血,是皇祖母的。

眼下二皇兄眼裏都是恐懼,“你們、你們将皇祖母怎麽了?”

淩霆川笑笑,“放心,她死不了。她又怎麽能得好死呢?往北疆去,還有她受的。那會兒,你們便相依為命。”他緩了緩口氣,方往淩成昱面前湊近了些,“她素來疼你,你可要記得盡孝。”

話将落,江随手中的血水便狠狠灌落下去。

玉昀只是窺見一角,看着二皇兄嘴角邊上淌出來的濃黑的汁液,不覺脊背也會發寒。

“長公主,攝政王說傳您進去呢。”

“……”玉昀腳下已有些發軟了。輕音與阿翡更是不敢往前。

“咳咳。”她給自己提了提膽兒,方吩咐輕音阿翡留在外頭。“我自己進去吧。”

輕音阿翡本還不讓,玉昀安慰了兩聲。攝政王若要動她,早就下手了,也不會等到如今。她們只是被吓着罷了。

玉昀說完,便随着那長臉的小兵身後,進了大牢。

淩成昱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江随一放手,便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吐了起來。“我有罪、我有罪。”

淩霆川一肘撐在膝上,一手把玩着樣戲珠,靜靜看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時候,乳母死時,他吃的血在胃裏翻滾,那腥甜的味道,竟叫人甘之如饴。他那時便覺着,身上罪孽深重,不可饒恕。這般罪孽之感,一直纏着他直至出行北疆,方被更殘忍的戰事磨滅了些許。

這會兒,小兵帶了個人來。

一身淺色的披風,就那麽單薄地立在大牢裏,披風沒掩住純白的裙角和幹淨的鞋襪。她從來便是這樣,和罪孽深重四個字,仿佛毫不搭邊。如雪後初霁的陽光,無法被任何污濁玷染。是以最為可恨。

“公主來了啊?”他側眸過去,話裏輕佻。卻聽她問起。

“皇叔在做什麽?”

那聲音裏很是安靜,分明是早已清楚了,還明知故問。

“你說呢?”

地上淩成昱也看到了玉昀,頓時見到了希望,只從地上一把摸爬來玉昀腳下,一把抱住玉昀的膝蓋。“玉昀。玉昀。你來了!你救救我吧,救救皇祖母。他不動你,他喜歡你啊!”淩成昱擡手指着淩霆川,擡眼巴望着玉昀。

淩霆川笑了,卻沒應聲。

玉昀想挪開腳下,卻動不了,只好對腳下的人道。

“二皇兄,早知道今日,何必當初呢?”

“皇祖母不喜歡他,尚能說得過去。你呢?既然落井下石了,如今我又如何替你說話?”

“……”淩成昱恨恨,“你也是個吃裏扒外的!”

“你且是想和他過吧!”他說着大笑起來,“他那種孽障,虧你也瞧得上。也難怪大驸馬喜歡個庶女都不要你!”

話還未落,一個巴掌紅印便落在淩成昱臉上。淩霆川不知何時起的身,方還挂在嘴角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那張臉冷峻極了,一雙長眸盯着地上的人,滲出十分的陰寒來。

片刻,方見他重新笑了笑,才望向玉昀道,“公主替孤說句公道話,孤便替公主打個嘴巴子。很是公道。”

“……”玉昀一時,也說不出什麽多謝的話。

淩成昱并非父皇親生。只是翊王早逝,就留下這麽一個孤子,翊王妃雖還在,早早不願管事。皇祖母便替父皇将人過繼來,養在膝下。父皇作了多年太子,羽翼已豐。皇祖母獨獨養着個嗣孫,便是與舒家鋪的前路。

可惜,算是養壞了。

父皇的仁慈半點沒學到,卻将皇祖母的霸道與狠辣襲承得很好。

玉昀便問,“您是打算如何處置他?還有、還有皇祖母呢?”

“你是想她了?”他問,話裏冷冷的。

“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也好在心中有個交代。”再怎麽樣,那也是位親人。皇祖母再多的不是,至少并未待她不好。她願意知道她的去處,雖然大致已經猜到淩霆川為了報複,很可能會下狠手。

淩霆川負手去身後,“随孤來吧。”

玉昀點點頭,腳下的人卻還抱着不肯放手。江随三兩步上前來,一腳将人踢開了。

牢房裏十分潮濕,四周都泛濫着腐臭的味道。前頭的人走得不快,玉昀卻覺腳下似是灌了鉛。她不常來這種地方,可以說,是頭一回。好在牢房不大,不過幾步,便到了盡頭。

皇祖母是靠在牆角下的。四肢完好,身上幹淨體面。聽得些許聲響,擡眸看了過來,“你來了啊?”

她嘴角安靜地挂着笑,眼中卻十分憔悴。玉昀一時覺着,很像。此時的皇祖母,瘦弱得像皇叔;而皇叔說話,不覺也透着皇祖母以往的乖戾。

“玉昀也來了?”她問。

玉昀福了一福,“您看起來安好。”

“安好。是安好的。你皇叔待我不錯。”她話中柔和,只是沒了以往的底蘊與氣力。

玉昀看了一眼一旁的淩霆川,“明日大軍北行,您是要送她走?”

淩霆川看了看地上的人,冷道,“只是想叫母後看看孤當年看過的北疆風光,當然,得帶着與孤一樣的病痛。”

“……”

地上的人卻哼了一聲,“你得放過昱兒。哀家從未動過霍家和賀蘭家的人!”

“哦?”淩霆川冷冷問了聲,“那蘭嬷嬷呢?”

皇祖母眼中驟然一縮,“你、你想怎麽樣?”

“母後放心,蘭嬷嬷的命,孤是算在母後頭上的。您那麽喜歡昱兒,孤怎能讓您孤苦無依地上路。他得陪着您。”

“他如何去得了那種苦寒之地?”皇祖母眼中已然盈出淚來,又看向玉昀,“玉昀,你替我勸勸你皇叔呀。”

玉昀并未開口。她無法開口。

那人身上的病痛,許只有他自己知道。既然是為皇祖母所害,她若跟受害者替施暴者求情。豈不可笑。

淩霆川只笑道:“淑太皇太後。您明日好走。孤便不送了。”

**

從大牢出來的時候,月亮已被雲彩掩去了半邊面龐。留下些許清冷的餘晖,将軍營打扮得有些隐晦。

玉昀行在淩霆川身側,輕音與阿翡,落在後頭跟着。

他今日分外安靜了些,氣息也是沉的。一雙長眸打量在腳下,似是望着自己的影子,被靴子一回回踩過的模樣。安靜的,又漫無目的。

“皇叔,該是了卻一樁大事了?”

玉昀沒想到的是,在他手中,皇祖母尚且能安好。至少看起來是的。她本以為,他該會報複,将自己兒時那些痛苦與屈辱,一一報複回去。可是沒有。他只是将人流放往北疆了,像是一同流放了一段不堪的過往。

淩霆川這才擡眸起來看了看前路,“不等天明點将,牢房中人便會先行上路。這一路往北疆去,風光大好,山川巍峨,流水蓬勃。北疆的這個季節,花開滿地,綠草綿綿。即便是戰亂,如此天景也是極好養人的。”

他說着,緩了緩口氣,“這是她當年的恩,孤得還!”

他稱她一聲母後,自然便是當人作母後。乳娘只是乳娘,他便也沒有別的母親了。只是母親不喜歡他,那他便讓她最喜歡的兒郎陪她。

他前半生活在泥濘裏,往北疆雖是帶着病痛,卻是極好的時光。北疆風光養人,他見識大漲,在戰場上嶄露頭角,尋得父親舊部,而後休養生息,方有帶人殺回來皇城的一日。

只是或許,這不是淑皇後所想。她不過是以為他撐不過去罷了,誰知道他會在父親舊部中,遇到了霍苓。霍苓,本是姓孫的。

月亮露出了另外半邊臉來,腳下的路也漸漸明朗了。

他側眸看了看身旁的人。“公主說,是麽?”

“難得皇叔不計。”

她話裏沒有多餘的意思,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淩霆川掃着她肩頭的位置,那裏多了些許水珠,是山谷中的露水。他擡手替她撣了撣,又幽幽地道。

“你的母後是極好的。讓孤很嫉妒。”

“你說,老皇帝是多喜歡賀蘭家的女人?得了一個你,便得了整個天下似的。他養孫女很是勤懇。”

他邊說,邊打量着人。像是用老皇帝的眼光,在審視一樣珍寶。冷冷的月光掃下,愈發襯得她膚色瓷白。發髻都只梳了一半,其餘長發入水般垂在腰間。唇上是暖玉般的顏色,唇珠微微翹着,便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倔強。

幹淨的人。難怪老皇帝喜歡。不似他,帶着老皇帝的不甘,帶着生母的屈辱,帶着害死蘭嬷嬷的罪孽。他周身都很髒,不似她幹淨。

那幹淨的人,卻忽的停下了腳步。

潔白的袖口從披風下露了出來,過來牽起他的袖口:“您若是想,我也可以勤勤懇懇養養您的!”目光中幾絲顫動,月光下,很是顯眼。

罷了,便覺好似話說得太過,臉頰泛起來紅暈。“勉、勉為其難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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