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夏日晚夜的風, 還帶着白日裏的悶熱。
金銮殿外的宮道上,到了這時候,素來都已要冷靜下來。今日夜裏, 卻是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人影。
最前的是陸時行帶着六部九卿跪在門外, 請旨往城外赈災。其後, 則是長平侯帶着一行禦林軍軍官,求見皇帝往西山寺救人。
翊王妃聽聞城外連日流民成災, 私下叫庵堂中備了食糧,便帶着一幹女眷去了西山寺步粥施糧。不巧, 撞上疫病之始,被困西山寺。而齊鳶鳶也正在其中。長平侯府聽聞如此消息, 便早也坐不住了。
原本, 百姓就是要救的, 更何況,其中還有侯府的掌上明珠。
養心殿裏的燭火,燒得人心灼熱。
淩成顯在殿內來回踱着步子, 原就生的不算寬徹的眉毛與眼睛,生生擰在一處。
“怎麽辦?掌印你說怎麽辦?”
“鳶鳶還在城外,朕得去救她!”
江随作了一揖,“若開了城門,城外時疫傳入京城, 危及百官家眷與陛下性命啊。嫡小姐福大命大,又是和太妃娘娘一道去城外施粥,如此善心, 冥冥自會有神明保佑。陛下大可放心。”
“放心…”
“放心…”
淩成顯顯然不大滿意這樣的答複, 看向江随, 将桌上的硯臺一把掀翻, 便已要往殿外沖出去。“如何才能放心?”
硯臺落地清脆一聲,随之是江随處變不驚的冷笑,“那,陛下是想要出城救人麽?那些流民感染瘟疫,全身潰爛,高熱流血而死。陛下若要去也可以,那便待雜家與攝政王禀明一聲,替大周另立一位新皇。”
淩成顯已行到門口的腳步忽的停頓了下來,回眸看向江随,便見那雙老辣的眼中,依舊含着幾分笑意。
“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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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想好了?”
“要齊鳶鳶,還是要皇位?”
“……”
養心殿外的老樟樹,被風吹得沙沙直響。玉昀合手立在風中,正等着殿內回話。
午後從長平侯府回來,得知翊王妃與齊鳶鳶被困城外的消息,她與成堯便就如此在等着。想來皇帝會因為齊鳶鳶心存善念,下旨出城救人。
成堯一旁曳着她的衣袖,“皇長姐,為何還不見人出來?”
玉昀垂眸望着小少年,一時也不知如何答話。
成堯道,“皇兄不是最吃緊侯府那位姐姐麽?為何一點反應也沒有。城外還有那麽多人等着救治。成堯雖未挨過餓,可卻生過病,生病最是難受。他們且還都沒有藥吃,沒有太醫可以看病。”
話還說着,裏頭出來了人。玉昀忙往前迎了兩步,見是江儒,忙問,“陛下可有旨意了?”
“殿下,陛下沒有別的旨意。”
“只說,叫您與五皇子先行回宮歇息罷了。城外的事情,明日自然有內閣接管。”
“……許是我的話,還說得不夠明朗。事已至此,已不能耽擱。陛下可睡下了?江公公可否讓我見見他?”
江儒搖頭。“陛下說,不想見您與五皇子。”
“……”從午後到如今,玉昀已生生在此站着有大半日了。而德勝門外的文臣武将,也一并跪着等着求見。玉昀看看江儒,他是做不了主的。又看看朱門上那養心殿三個大字,方笑了一聲出來。
這裏,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有勞江公公了,我這便帶着成堯,先回玉檀宮歇下。”
江儒也是一怔,硬生生“诶”了聲。方見人轉背走了。
風好似涼爽了些許,玉昀腳下步子緊着,成堯也被她牽得緊緊的。
“皇長姐,我睡不着。我不想歇息。”
“我知道。我們不回玉檀宮。”
成堯擡眸望向玉昀,清冷的月光灑在她半邊面龐上,冰涼而冷靜。“那我們去哪?”
“太醫院。”
**
“找到了,找到了。”小藥倌葉谷捧着藥籍,一路小跑着送來人前。“師爺,您要的這一味,看看對不對?”
太醫院院正孫茯将藥籍接來,借着燭火仔細瞧了瞧,蒼白的眉宇漸漸散開,看向小徒孫點了點頭,“沒錯。”罷了,又寫了一味藥材的名字,“與我再去尋尋這個。”
葉谷應聲,拿着紙條兒跑開了。
一旁太醫左襄翻着本醫書,正往孫茯面前一拜,“老師,我依着這回城外疫病的症狀,尋着相似的幾處醫案,您可得閑?我與您講講。”
孫茯點頭,“高宿在後頭醫書閣裏,也快回來了。你們一會兒一齊說。”
小藥倌從外頭來,是傳話的。“院正,是長公主來了。”
“這個時辰?”孫茯摩挲着自己的胡須,“本是該已宵禁了。”
小藥倌解釋着:“長公主帶着令牌,無人敢攔着。”
孫茯擰了擰眉,老邁的手撐在藤椅的扶手上,緩緩站了起來,“迎吧。”
夜色越來越深,風也越來越涼。小成堯的袍子被風割的響,玉昀身上的綢緞,卻迎着風飄得很是飒爽。
一行人影從太醫院門裏行了出來,紅衣的行在前頭,綠衣的行在後面。為首的一人,官帽未戴,已是白發蒼蒼,走近來時一雙眼中炯炯,深沉而憂慮。
“長公主殿下。”
玉昀伸手去扶老人家,“孫大人請起。”
孫茯忙随着玉昀動作,自己起身。雖未多問話,莫名卻隐隐有些默契,仿佛已經知道玉昀來意。
“我是為了的城外疫病而來。也不知道,太醫院可有好的見解,能不能幫一幫百姓?”
孫茯拜了一拜,“疫病情形,臣只有些耳聞。暫也只能帶着他們在此,借着值夜的時候,翻翻典故醫案,尋着法子。可行醫施藥講究望聞問切,許還得見着了病人,才知道如何醫治。可如今情形,許是也無人能出京城。而城外的人,更不敢放進來啊。”
“您最是德高望重的。這個時辰,還費心力帶着他們翻看典籍。”玉昀說着王向德勝門的方向,“內閣與禦林軍,也都不是作壁上觀的。唯有養心殿,此下還能睡得下,豈不好笑。”
這話尋常人是不敢說的,孫茯身後衆人聽得,只忙往後退了一步。唯有孫茯立着沒動。人老了,腿腳不便了,心便也不容易搖擺。
“長公主若有辦法。臣願意出城看看病情。”
玉昀不想,老人家如此爽快,忙道,“您身子不便了,只喚三兩可信的便好。又何必自己去?”
孫茯往後看了看衆人,“我這一身把戲,早就都教給他們了。本想着早些告老還鄉,給他們騰騰位置的,這會兒,可不是有更好的去處了麽?”
“老師。”
“師爺……”
衆人已然都跪了下來。
孫茯一雙花白的眉頭頓時展了開來,“別急別急。是出城看病,又不是去赴死。別一個二個哭喪似的。還沒去呢。長公主既然來求此事了,我一人自然是不夠的。高宿,你內科最精,随我出城。左襄,你主持大局,留在太醫院坐鎮。其餘人,我便不勉強了。”
只話聲落下,小藥倌葉谷從人群中走上前來,“師爺也帶上我吧。您老誇我手細,我能替您搭脈。您夜裏睡不沉,我的安神茶調的好,您老惦念着呢。”
孫茯笑了笑,“城外驚險着呢,傻孩子。”
“只要是随着師爺,我便就什麽都不怕了。”
……
玉昀領着太醫院衆人往德勝門去,親自将孫院正攙扶着。邊迎着風走,玉昀邊打趣着老人家,“我看您老是偏心的,可是想将位置傳給左太醫的?高太醫這般被您帶出京城,可不要怨氣你我才好。”
“公主說哪裏的話。”
“他一個醫癡,能去城外見識,求之不得的。若叫他留在太醫院裏,他才會怨我。左襄就不同了,他善察言觀色,善為人,也善禦人。正好借此回鍛煉一番運籌帷幄之術。”
玉昀笑笑,“您是打算得極為周全的。”
話說着幾句,一行人已行至內廷大門。護着城門的守衛還打算上前來問明情形,見是玉昀帶着霍家令牌,只先行放行,而後,叫人尋龐铎報話去了。
越過金銮殿,便是德勝門。
時已過了亥時,風越發地涼了。這對在德勝門外跪了大半日的內閣閣臣來說,多少是有些清爽的。只是那扇大門緊緊的合着,便如城外緊張的情形一般,依舊壓得人心中沉甸甸的。
“陸左輔,我等真要在這兒跪上整宿?只怕明日一早陛下醒來的時候,我等都已經累垮了。”
陸時行側了側眸,“你說的也是。你帶着其餘人先行回去,我在此繼續候着。城外流民之事拖到如今,陛下不予回應,方才會有天譴。若我等也如此不了了之,陛下怕是更不會上心了。”
“……您如此說,我等還怎好走。”
“只在此等陛下開竅,落旨去城外赈災。”
隆隆一聲響動傳來,衆人本都已消沉的精神,忽的重新振作了幾分。希望襲來,本以為會是一襲中紅或是明黃的衣袍,帶着天子旨意,兼濟蒼生。
而來的,卻只是一身單薄的青絲薄裙,裙擺被風吹得四處飄散。
一旁牽着的小少年,身上錦帛的衣衫,多了幾分厚重,竟給這幅畫面去除了些許飄零之感。
衆人忙也一一拜下,“長公主殿下安康。”
上首傳來的聲音,溫和而堅定。
“有勞諸位久等了。陸左輔早有備着出城赈災之事,便請內閣依照之前進谏連夜籌辦物資。還請長平侯暫借我一千兵力,出城施糧赈災。太醫院孫院正,正也願一同查看城外疫病。”
陸時行看了看身後的長平侯,便見長平侯已然拜了下去。“有長公主一句話,臣赴死不辭。”
他方也領着內閣衆人,與上首拜道,“請長公主主持大局。”
**
宸王府
庭中候着的齊靖安已然有些昏昏欲睡了,聽得鐘樓傳來四更天的鼓聲,方是一個警醒。
不遠處的宸王寝殿,還是那麽一盞微弱的燭火,仿佛有,又仿佛沒有。
昨日下響,他與公主商議過後,公主入宮求小皇帝廣開城門,想叫朝廷布糧施粥,并設法整治疫病。而他則折往宸王府,二人擔心小皇帝不敢做主,江随一手遮天,便先行通傳攝政王,才好叫事情順利進行。
然而齊靖安到宸王府,便聽聞攝政王正養病,不接見外客。便只好在庭中候到了現下。
身後起了腳步聲,沙沙作響,王府門丁匆匆進來,往那寝殿中去到傳話了。門丁瘦小的身影,只在窗戶紙旁說了句什麽,即刻便又折返回來。齊靖安将人攔下,忙問了一嘴。
“小哥,外頭是誰來?攝政王可醒了麽?”
“外頭來的說是錦衣衛統領。王爺還沒醒呢,只與小霍将軍說了聲。道是,叫他們一并候着。”
“诶。有勞小哥了。”
日頭在屋檐頂上将露了半面,寝殿內方漸漸忙碌起來。兩個婢子捧來了盥洗的水和冷茶,廚房裏送來了七葷八素的小碟兒作早膳。淩霆川且還是一身寝衣,在桌旁坐下,他的膳食素來清淡,還是霍苓回來之後,方叫廚房改了一改。
也不管油膩不油膩,養生不養生了,新奇的,好吃的,能做得來的就做來。嘴上管好,至少他還向生。
這會兒将将擡起筷子,便見霍廣來報了。
“外頭世子爺從昨兒下響一直候到現下呢。龐統領也來了,還帶着…帶着五皇子。少主您見是不見?”
“五皇子?”他話尾不自覺輕輕上揚。
“是。”霍廣方也去問過回龐铎了,“五皇子素來都是跟着長公主的。可城外流民的事兒鬧大了,長公主昨兒連夜出城去了。方叫龐統領帶着五皇子來,托您照看照看。”
“……她出城做什麽?”
話裏有些急,霍廣看了看人,那雙長眸中閃動着什麽,全然沒了往日的漫不經心。
“聽聞,是問長平侯借了一千兵力,出城赈災,又帶了太醫院的人,去看疫病。”
“疫病…”他急咳了幾聲。拳頭已在桌板上輕捶了一下,随之強行将聲線沉了下來,“什麽時候的事?”
霍廣忙道,“還是叫世子爺來與您說說?”
“好。”
**
京都城外,官道是走不通的,夾道都是席地而坐流民。沒病的扶着病了的,三五簇擁在一團。五月的天很熱,卻好似很冷。
玉昀一行是從小道上的西山寺。夾道難民少,千餘禦林軍護着米糧行去山上,尚有餘力。
只是寺中的情形不太好,染病的流民無處可去,被主持收留在前寺。玉昀趕來之時,便見遍地都是病人。肌肉腐爛的氣息,夾雜着清晨的泥土味道,頓時不可分辨。
一身紅色袈裟從人群中魚行穿插來玉昀面前,忙作了禮。
“不知長公主殿下來,貧僧來遲了。”
“您不必如此多禮了。”玉昀與這位年輕的主持頗為相熟。兒時随着皇爺爺身旁,往相國寺祭天的時候,便見方覺在牆角下,替只金龜子超度。
那年的方覺還是個小和尚,蹲在牆角下,手中捏着個法勢,雙眼合着,念經十分用心。
而那金龜子,不過指甲蓋兒那麽大小,背上漂亮的甲殼在陽光下,還泛着漂亮的光澤。
皇爺爺只是一瞥,便覺這幅場景十分虔誠。叫江敏公公賜了小和尚一只玉佩,算是欽點了下一任的相國寺主持。只是老主持還在,小和尚也尚需磨煉,多年之後,小和尚被送來西山寺先任主持,便是眼前的方覺方丈。
方覺忙道,“如今城外如此情形,殿下怎還親自來?若出了事,貧僧不好與皇家交代。”
玉昀看了看身後,“便就是知道您的難處,才帶了兩位太醫來看看。外頭還有些糧車和藥材,待我們安頓好了,這幾日便能施糧赈災。”
方覺忙又一揖,“貧僧替他們多謝殿下。”說罷了,便喊來身後小僧,“快整理些廂房出來。”
後寺地方不大,客居原本都打已打算給流民落腳。這會兒卻是住着翊王妃一行人的。玉昀被方覺領來時,便見翊王妃帶着齊鳶鳶迎了出來。
清晨的陽光将将露了一面,便被厚厚的雲層遮掩了過去。天悶悶沉沉的仿佛已又要落雨了。
玉昀拉着齊鳶鳶,“老侯爺與世子爺都急壞了。”說着,又叫輕音将包裹送來人手上,“長平侯叫我拿來與你的,怕你不夠用度。你收好吧。”
雖是被困在這般的西山寺,齊鳶鳶卻仍是開朗的。“他們便就是看我看得太緊了。我與娘娘在這兒布粥救難,都是積福的事。這幾日我過得甚好,比以往都好,用方丈的話說,歡喜。”
“那也是好的。”玉昀又笑着試探她:“便就一點兒也不想侯夫人?還有老侯爺?”
齊鳶鳶這才垂了垂眸,捏着自己的手道,“夜裏無人的時候,也是想的。”
小丫頭嘴硬,玉昀笑了笑。方拉着她與翊王妃往院子裏去。
“這會兒好了,我來了,與你們一道兒歡喜。”
一夜未睡,玉昀将将入來屋子,便已是乏了。孫茯與高宿一夜跟着,也該是累了。玉昀便下令,叫衆人先行修整,精力飽滿了,才好處理外頭的狼藉。只待用過午膳,再作赈災施糧的打算。
**
午後三刻。緊閉的西山寺大門,敞開了一道兒口子。三輛小車從裏頭推出,上頭的桶子,還騰着十足的熱氣。
新鮮的米糧被煮熟了,香氣飄來,仿佛帶着勃勃的生機。
早已餓的癱軟在地上的流民,紛紛從地上爬了起來。看清楚了寺門前的情形,流民們壓在臉上的陰霾,終于換成了笑意。
“施糧了!施糧了!”
“今日施糧了,好似比以往都多些!”
不過少許時候,流民湧來寺門前,熙熙攘攘。卻被那黑臉的大胡子軍官一聲大吼。
“都給我排好隊。長公主有令,若有搶糧搶他人位置者,革除領糧資格。染病的,去最左邊排隊。婦孺老者,在最右邊排隊。各處都有禦林軍看着,誰想渾水摸魚,拎出來,板子伺候。”
那些禦林軍披着銀甲,各個挺拔。流民們本已都是餓極了,如今有口糧吃,無不遵守秩序的,一一按照吩咐,上前來領糧。
孫茯坐在病人那一隊旁,查看疫病情形。寺院中的病人,他都已大致查看過,如今只是搜集更多的脈案與症狀。
玉昀則在婦孺那一隊親自施糧。亂世災情,婦孺才是希望。誰不想叫自家的小娃兒活下去,可越是這樣,越容易事與願違。女子在這般髒亂的情形下,最容易染病,而小娃兒呢,命途緊緊依靠着母親。
玉昀在寺中便見多了染病的婦孺,因此特地交代他們,施糧的時候,待婦孺格外照顧。有孕與哺乳的女子,還有長身體的小娃,都能多拿一個肉包。
“娘娘給我一個包包吧。”
男娃兒不過才到玉昀膝蓋,兩歲上下,眼珠子黑黝黝的,發黃的皮膚襯托下,愈發顯得晶亮。眼旁兩道淚痕,像将将才擦幹的。望着玉昀的模樣,像是在求讓他活下去。
玉昀捏了只肉包,喊着一旁禦林軍拿藥水給娃兒沖手。“包包是給你的,可是手得洗幹淨了,才能吃包包。”
洗手的水,是孫太醫特制的。防控疫病最忌不潔。
黑乎乎的小手洗幹淨了,笨拙地再次朝玉昀伸來。
玉昀将肉包放進他手裏。包子太大,兩只小手有些捧不住。“你拿好了,不要掉在地上。娘親呢?叫娘親剝給你吃。”
說起這個,那雙晶亮的眼睛裏,便滾出淚水來。“娘親沒有了…”
玉昀的鼻子也酸了一下,又把包子重新拿了回來,掰開一半才放回到那雙小手中。“你先吃着,吃完了,再問我要。”
肉香氣四溢,油湯就快要從白面裏溢出來了。小娃兒捧得小心翼翼,先去吸那裏頭的湯汁,一點也不敢浪費。糧食,是珍貴極了。更何況是肉呢。
玉昀見人吃得香,方也覺着幾分欣慰。手中的半個包子還替他拿着,腕子上卻忽的一疼,撞上一雙兇狠而饑餓的眸子,身子也跟着往後倒去。
“主兒!”
輕音方還在給人盛粥,不過眨眼的功夫,便見玉昀被人撲倒了。阿翡手腳快些,已去拉人了。可那人不知死活似的嘶喊着,從玉昀手中搶了半個包子,便滾在地上拼了命地将包子往嘴裏塞。
禦林軍也一擁而上,将人拉扯起來。包子也不叫人吃了,一把踢去了地上。那人餓極了,又掙紮着要去撿。
玉昀手臂摔得有些疼,這會兒方緩過神來。看清楚對面的人,便覺着眼熟。
那人身上衣物雖髒,卻看得出來,是上好的料子。海棠的衣裙,早已失了原色。臉上的泥塵之下,能看到的膚色姣好。只是臉龐略瘦削了些,一雙眼睛也深深地凹了下去。不難看出,原該是一雙好看的杏眼。
打量到這裏,玉昀已然想起一個人來。
“你是……”
“宋三姑娘?”
“不是。”那人搖頭,“不是。”
怎又不是?那雙眉眼雖是布滿驚慌,卻總也改變不了輪廓。如今落得這般狼狽,卻也依舊有幾分清麗的影子。便該是宋萱沒錯了。
玉昀這會兒方被輕音扶了起來,卻看對面的人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不認得你。”
玉昀自也懶得與她争辯什麽,方吩咐禦林軍不必追責,只将人收入寺中,待将來回程,再将人送回去陸府。
宋萱聽得要回去,連連搖頭,掙紮得更兇了:“我不回去。求求你們,我不回去。”
玉昀一時也不明,可後頭還有要來領食物的婦孺,便也無法在宋三身上浪費太多時候。只叫人再給她拿了一份口糧,方壓入寺中去了。
隊伍前恢複幾分清淨,玉昀方繼續叫人派粥。那邊的小娃兒吃完了一半的包子,又蹲蹲跑來問她要了。
“娘娘,還有包包嗎?”
玉昀又掰了一只新的包給他,“有的,快吃。”
一雙小手将包子接了過去,小娃兒吃得香,方才那一半尚是吃的狼吞虎咽的,這會兒小口、小口一點點地咬,好似是深怕吃完了,沒有了。玉昀彎着腰,囑咐道,“快吃完吧。不怕,晚上來,還有紅薯和玉米。”
娃娃一雙眼睛又泛起淚光。“謝謝娘娘。”
玉昀揉了揉他溫軟的頭發,“不謝。”将要支起來身子,眼前卻走來一雙黑色官靴。靴子旁金色的裙擺,與如今這般蒼白的地界顯得格格不入。那人身上的藥香飄來,仿佛又多了幾味藥材。
玉昀起身來,果真撞入那雙長眸裏。冰冷得沒有一絲溫熱。
“您來這兒做什麽?”她轉背便往糧車去,昨日的事還生着脾性,自然不打算多理會他。
背後的人話裏冷着,一來便是壓人的官話。“公主擅自帶人離京,連陛下都被蒙在鼓裏,可知是欺君之罪?”
“皇叔若是來捉拿我回去伏案的,可否寬限我幾日,待災情好些再說。也叫我死得其所。”
“……借着一千兵力便敢出城赈災。齊靖安說流民數量不下一萬!”那人聲音不再冷着,反倒是聽出幾分吃緊來。
“總比整個朝堂無人作為的好。”玉昀走到糧車旁,拿碗打算舀粥。手臂上卻是一緊。
“無人作為,也不必你親力親為。”
她擡眸便見那雙長眸顫動着,他素來負在身後的手,正持着她的手臂。玉昀被他碰着方摔倒擦破的地方。嘶地一聲疼。
那人的手方忽松了松,看向她的右臂:“傷着了?”
她沒說話。
“傷着了。”他話裏确定了幾分,又喊來身後霍苓。
霍苓忙上前來,“鄙人與您瞧瞧?”
玉昀看看霍苓,又望了望那份冰冷的眸色,方應了。循着霍苓的意思,在一旁長凳上坐了下來。沒等霍苓動手,自己掀開衣袖,手臂上果真狠狠幾道擦傷的痕跡,還泛着血光。
一旁輕音看見了,不覺倒吸了一口氣。阿翡已起身往寺院裏頭去。
“我先去打些清水來!”
霍苓從藥箱裏取了瓶藥粉,方借機看了看立着一旁的自家少主臉色,望着公主手臂上的傷,已是鐵青得不像話了。霍苓只垂着眸回來,等方那進去的小婢子端新水來。便聽玉昀說起。
“您來了可好。還能與孫太醫有個商量。一會兒我與你們引見引見。”
霍苓笑了笑,“鄙人與孫太醫是老熟人了,便不麻煩公主了。此回來,也是想看看城外疫病,一會兒鄙人自己過去問候孫太醫便是。”
“你們相熟的?”這到底叫玉昀有些吃驚。想了想,方說,“想來也是。您二位都是醫者中的翹楚,自然有過交道。”
玉昀話說得漂亮,卻見霍苓抿了抿唇,笑得很是謙遜。
一會兒,阿翡便回來了。霍苓方用幹淨的帕子沾了清水,與玉昀清洗傷口,而後上藥。上藥有些疼,玉昀哼哼着兩聲,便也忍過去了。待霍苓與她包紮完,便又是輕輕松松,預備去一旁施粥了。
将拿到手中的碗,卻被玄金的袖子接了過去。她自然被擋在後頭,施粥的事兒便由攝政王殿下親自辦了。外人看起來,到聖顏冷面,手上的行徑卻別有一番慈悲。
“皇叔的酒喝夠了麽?”玉昀念起昨日的事,開口問起這個。
那人側眸回來,長眸中閃過一絲無奈,“喝酒誤事,以後不喝了。”而後只繼續施粥。
霍苓收拾了藥箱,果真去尋孫太醫了。
待聚集在寺前的流民都領到了一份口糧,玉昀方吩咐禦林軍回寺,并與一衆流民宣揚,西山寺中夜裏還會供應一趟口糧。流民多有在地上叩首的,餓到這個時候,一口米糧便是一條人命。那些是家有婦孺的,更是眼中盈着淚,無以言說。
回到來寺中,那尊冷面活佛還在身後緊緊跟着。玉昀便叫輕音,引他去方丈方覺那裏安置。
回到客院,好不容易歇下來些許時候。便見輕音又引着人回來了。
“主兒。方覺方丈說,其餘院子都安置病人了。只好叫攝政王來這兒,擠一擠。”
“……”
那人清冷開口:“與孤幾間角落裏的屋子便好。不擾着公主。”
玉昀喚輕音去辦了,也沒個好臉色。“也不是擾着我,翊王妃的人還在這兒,怕是要擾着她老人家了。您怕是還得與她老人家說一聲。”她說着又起了身,領着阿翡往外頭去。
袖口被那人拉了一把,便聽他問起,“去哪兒?”
“往孫太醫那兒看看病人。”
聽完,他便又一并跟着。
外頭雖是水聲火熱,寺院中,卻是一切靜好。菩提樹與老榕樹交相輝映着,将幾座金頂的佛殿都籠罩在一片綠油油之中。微風襲來,帶着寺院的香火氣,四下無人,卻很是熱鬧。
“還以為公主來這裏受苦,不想此處頗有閑情雅致,地方不錯。”
他話裏又起了調侃的意思,玉昀也不示弱,“西山寺這地方,從前便是古剎,自然是有神佛庇佑,是以亂世之中才能庇佑蒼生。于您來說,是來閑玩兒的。于外頭的流民卻是能救命的地方。”
那人微微側眸來,“公主若要一直這般說話,孤便無話可說了。”
“……”玉昀心中有怨氣,便就是對他的。一人當權,而不問世事。叫江随那等不知疾苦的太監只手遮天。“皇叔大可待在王府聲色犬馬,來此蹉跎自己做什麽?”
他的話接得很快:“你說呢?”
玉昀撞上那雙長眸裏的星火,便也幹脆不應他的話:“不知道。”
阿翡輕音跟着二人身後,見他們一走一停的,鬧得有些動靜。只沒吵幾句,又會一并并肩走路。
“主兒今兒脾性大,攝政王倒是不惱的。”輕音道。
“何止不惱,還非得粘着。你可發現了?”阿翡說。
輕音道,“這可不稍我們說。城外如今這般情形,長平侯都只是借兵,百官也無人敢出動。那位素來作壁上觀的主子,來這兒做什麽的?”
阿翡眸子一轉,“自然是來尋主兒的。”說着,便看向跟着一旁的霍廣。
霍廣嘴裏嚼着新摘來的薄荷葉子納涼,也沒接阿翡的話,只道,“世子爺也一并出城了,不止公主一個。少主自然是放不下的。”
“放不下什麽?”阿翡湊來,嬉笑着問。
霍廣将早嚼爛了的薄荷葉子往旁一吐,“放不下城外流民。”看阿翡臉上失落的神色,霍廣笑笑,“不然,阿翡姑娘以為少主放不下什麽?”
“當然是…”阿翡話到嘴邊,也不說了。人家不肯認,她替人家着急什麽?
一行人走來前寺,玉昀便直去了大雄寶殿。病人們被依着病情輕重,被孫太醫安置在不同的佛殿。而這間大雄寶殿裏的則是病情更為典型的,好叫孫太醫與高太醫拟治病的辦法。
葉谷見人來,笑嘻嘻迎着來。“公主來了!攝政王也來了!”說着,便去端藥茶了。“這是葉谷新熬的,能強身健體,防範未然。請公主與攝政王喝下。”
玉昀接來藥茶,便一飲而下了。有些苦,卻并不難喝。
淩霆川也跟着喝下。方打量了一番四周情形,尋見了孫茯身旁的霍苓。“霍先生,可有些許看法了。這疫病好不好治,怎麽能治,多久能治好?”
霍苓起身,正要來說話。孫茯也一并起身來,與淩霆川作了君臣禮。
“我與孫太醫正尋着些許辦法。這回的情況,不大明朗。患病之後,病人身上先起紅疹,若病情加重,則肌膚潰爛,死于高熱和咳喘。以往雖在醫案上見過類似的症狀,可諸症并發,倒是頭一回見。”
淩霆川又看向一旁孫茯,“有勞孫太醫了。世子爺正疏散流民回各自村落,如此,也能避免人皆聚集來西山寺,人多更易染病。孤看這藥茶不錯,夜了世子爺派人來與藥童學如何煲煮。發放去各自村落,也好防範未然。”
孫茯忙是一拜,“攝政王籌謀妥當。下臣照您的話辦。”
玉昀本是想用施糧的名義,引病人來西山寺中就醫,倒也沒想到聚集更易染病的道理。“皇叔說世子爺疏散人去了村落?這麽多的流民,如何好辦?”
“公主只有一千兵力,自然不好辦。”
“若動用禦林軍三千,便很好辦。只需叫流民各自回家,在家旁設立集中管理的官營,發放糧食與藥材便就可以。若有人染病,再由禦林軍送來西山寺中隔離。”
他話中十拿九穩,便是已叫世子爺如此去做了的意思。這般處理,确是更為妥當,一來流民有家可歸,二來疫病也能阻斷傳染。玉昀自也覺得甚好,不予他争拗。
只是目光看去那些染病的流民手臂上,有些尚且是些許紅點,另一些則開始潰爛發臭。人肉腐臭味道傳來,玉昀沒忍住,由得午時的飯菜湧了上來。擡頭便是法相莊嚴,只好小跑出了大殿,尋着角落裏解決。
吐完了,腳下也有些輕飄。背後是被人輕輕拍着。回眸便見淩霆川跟了過來,嘴角挂着幾分笑意,多有嘲諷的意思。
“在京城待膩了,這樣好受麽?”
“好受。”她很是堅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