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我們不做手術。”回到急診室,孟廷聽完結果後堅決地搖了搖頭,“還是保守治療吧。”

“不可以。”但陸別塵的語氣也同樣堅硬,眉宇凝重,“現在明确是急性闌尾炎,并且已經化膿,情況緊急需要立即手術。”

“先別說這麽吓人,”孟廷的眼神裏充滿懷疑和警惕,“孩子現在不是都好些了。”

從CT室出來之後,顧慎如的疼痛确有減輕的跡象,甚至還開口要了點水喝,所以她才這麽說。

“疼痛減輕不一定是好事,也有可能是穿孔。”陸別塵稍微提高音量,說話間探手摸了摸顧慎如汗濕的額頭,眉心越擰越緊,“病人體溫在升高,不能再等。”

體溫升高,是病情加劇引發感染的征兆。

“這樣吧,”孟廷擡手将他擋開,護了一下顧慎如的頭,“能不能叫其他醫生來看一下,我看你太年輕了。”她的語氣聽似退了一步,但言下之意是信不過他。

陸別塵被推開的手在空中虛握,手背血管突兀。

“好。”但他最終閉了閉眼,轉身拿起電話。

幾分鐘後外科醫生趕到現場,查看了顧慎如的狀态和檢查結果後說了與陸別塵同樣的話。

卻沒想到,孟廷還是搖頭。

“是這樣的大夫,我們孩子是運動員,正在關鍵時期。”她說得鎮定而堅決,“做手術太影響訓練了,看能不能先用藥,消消炎什麽的。”

趕來的外科醫生見家屬話說不通,顯得有一絲不耐煩:“做不做手術你們自己決定,但有一個,這樣拖下去可能有生命危險。”

“生命危險”幾個字讓孟廷臉色一變,但同時也讓她眼裏的懷疑和警惕瞬間加重。“不,我們還是去市中心醫院看一下,做手術也在那邊做。”

外科醫生聞言,別過了頭沒說話。

只有陸別塵的聲音陡然打破沉默:“不行,轉院來不及,她需要立即手術。”說着直接上前用手掌輕扣住顧慎如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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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話語和動作卻引發了孟廷的強烈反感。

“你不要動她!”孟廷一把掀開陸別塵,“你們這兒的醫生怎麽這麽武斷?我們現在不願意手術,你難道還要強迫我們嗎?出了後果你負責?”這一次,她說完話後沒再給對方留回話的機會,推着顧慎如就要走。

但輪椅沒能被推動。

“我負責。”陸別塵掌住輪椅的一側扶手,看着孟廷。

“小陸。”不及孟廷回應,後方的外科醫生就走上來頗有深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今天這種情況其實并不在少數,但他們做醫生的通常都不這麽說話,否則輕則無事,重則前途堪憂。

但是陸別塵分毫都沒有放手。

“留下,任何後果我來負責。”他直視着孟廷重複了自己的話,沉厚的嗓音中像是悶着雷。

孟廷的眼神有些變化,但仍然不肯妥協。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中,一直弓着腰趴在自己膝蓋上的顧慎如突然一頭從輪椅上栽下去了。

“呀,病人休克了!”一旁的護士看見了,驚叫一聲。

“先進搶救室!”陸別塵神色一緊,即刻做出反應将人抱起來。另一邊的外科醫生也迅速跟上來:“先用抗生素,核酸測了沒有……”

像是看不見的雷暴突然炸開了,讓在場每個人的心髒都在快速地跳動,有的只是緊張和擔憂,有的卻充滿了恐懼與痛苦。

搶救室裏待命的醫護在外科醫生的指揮下忙碌起來。室外,孟廷終于抖着手簽了同意書,之後很快,顧慎如就躺在平車上被推去了手術室。

一切安靜下來後,陸別塵默默地退回急診室,鎖眉望着顧慎如被推走的方向。他的目光幽深、黏連,而又動蕩。如果有旁人細看,或許能發現此刻的他面色泛白,額角凸起的青色血管在有規律地搏動。

孟廷離開前,将他深深地看了幾眼。

他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沉默緊繃得如同雕塑,一直到有新的病人進來。

來的是個老太太,抱着一個哭鬧不止的小男孩。他垂目片刻斂住了情緒,擡臂将孩子從老人手中接過來,抱在懷裏輕聲地哄。

……

顧慎如醒來時,手術已結束了。

第一眼看見的是母親有些焦慮的臉,目光流轉卻沒有掃到別的人,沒來由地就感覺一絲失望從心底攀上來。

但很快一張面孔就闖進了視線,那感覺立刻消失了。

“醒了。”陸別塵來到她的床前,微微俯下身。他的目光語調在顧慎如看來皆很平靜。

無情。她腦子裏劃過兩個字。

“還疼麽?”他問。

其實還好,只是肩背酸酸的,腹部插引流管的地方有輕微的鈍痛,并且作為一名運動員,顧慎如對疼痛的忍耐力其實比普通人要強不少。

“……疼呀。”然而她點了一下頭,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看見陸別塵将手擡起,虛空地掠過了她的手,最終卻只是把鎮痛泵的按鈕遞給她,平淡地說:“太疼的話就按一下。”

于是那一絲失望又重新攀上來。

陸別塵沒再看她了,直起身向孟廷交代了一些術後注意事項後就轉過身去查看同房的其他病患。顧慎如用餘光瞟着他的背影,心底有異感在湧。

病房內冷白的燈光落在穿白大褂的男人身上,将他的皮膚漂得非常白。她也分不清他是長高了還是變瘦了,只覺得他的身形比從前更加輪廓清晰,刀削的肩線、後頸嶙峋的棘突、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

原來一個人,在幾年的時間裏可以變這麽多。

原來人在變了這麽多之後,還可以這樣好看。

護士推着小車進來發藥,遮擋了顧慎如的視線。她眼前一空,莫名不爽地閉上眼,聽見陸別塵與護士交流了幾句,然後便走了。

腳步聲到門口時候,忽然又聽護士小聲叫住他:“诶小陸醫生!給你帶了燒麥啊,放桌上了回頭趁熱吃點,沒糯米的,好消化。”

由于離得很近,這句話不該聽見的話被顧慎如聽得很清楚。

燒麥?

沒有征兆地,她心裏狠狠擰了一下,意識在一瞬間裏被扯回好久之前。

那時候,她還住在雪城,是一個在冬季裏大雪漫天,夏季晴空萬裏的北方小城。

雪城沒有什麽陸醫生,只有一個剃着寸頭,肩膀寬寬的少年,家在一條充滿煙火氣的舊巷子中,是那種老老的紅磚小排樓,前面臨街的部分用來經營小超市和早餐鋪,後面住人。

他家的早餐鋪常年售賣一種南方燒麥,裏面包的是糯米、蝦仁、香菇、鹹蛋黃之類,與雪城流行的大蔥牛羊肉餡北方燒麥完全不同。

就是這些燒麥,讓顧慎如在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相信了緣分。

最初嘗到它們還是在很小的時候,那時孟廷除過本職工作之外還要做一份夜班兼職,淩晨下班時習慣順路買早餐回家。就在她厭倦了所有包子蒸餃油條的時候,孟廷發現了老巷中的早餐鋪。

“新開一家店,你嘗嘗喜不喜歡。”

結果她一嘗即真愛,從小學吃到初中都不舍得再換口味,愛吃到偶爾招待梁芝來家蹭早飯都得摳搜地把燒麥先藏起來。

不過,她也不總是這麽小氣。

應該是初二那年吧,她終于認識了一個讓她心甘情願分享神仙燒麥的人。

剛認識的第三天中午,她就跑去高中部在放學路上把人給堵住,獻寶似地遞上自己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小燒麥。

“給我的?”一開始,對方顯得無動于衷。

“對啊,”她下巴一揚,“不許瞧不起,快吃!”

在她的脅迫下,他幹淨利落地吃完了,卻并沒露出她所期待的驚豔表情,只是平淡地說了句“很一般”。

“不可能!”她當時失望極了,“我覺得這已經是全雪城最好吃的東西了,你竟敢說一般!”

“因為是我做的。”對方輕微一聳肩,淡淡看了看她,“還可以更好吃。”

顧慎如起初是一點都不信的,當天中午就直接跟去了人家裏,打算拆穿他大言不慚的謊話。

然後,她就親眼見到他卷起袖子幫忙收拾打烊的早餐鋪,之後又在鋪子後頭的小超市裏忙裏忙外地搬貨。

這才化身尖叫雞一陣感嘆——如果這都不叫緣。

從那天往後,孟廷每天早上給她帶回來的燒麥就變得不同了。

“這個蝦皮有點紮嘴。”

所以燒麥裏的蝦皮全都變成了新鮮蝦仁。

“好想吃甜的啊,但只能一點點。”

于是一份燒麥中潛伏了一個紅糖餡兒。

“突然想到,燒麥裏頭能包水果不?”

“不能。”

然而隔天她竟然吃到了桔子餡。

桔子餡的燒麥啊,美味得就像個意外,讓她直到今日今時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所有的酸和甜都好像橫穿了時空,重新席卷過她的口腔。

“媽媽,”顧慎如躺在病床上輕輕拉了一下孟廷的袖子。但話出口時,她看的卻是另外的方向。

“我也要吃燒麥,要有糯米的那種。”

說真的,不包糯米的燒麥算什麽燒麥。

病房門口,正欲轉身離去陸別塵忽然停住腳步。

一旁的孟廷也是一愣,顯然是同樣回憶起了些什麽。

她當然也還記得雪城那間賣燒麥的早餐鋪,有将近十年吧,因為女兒太喜歡他家的燒麥,她幾乎每周都要去光顧好幾次。

鋪子淩晨四五點就開始忙,招待她的通常都是一個男孩,黑襯衫外面套了件白色圍腰,不怎麽說話,但很有禮貌。最早,他是個腼腆的小孩子,只能給大人打下手,後來慢慢大了才開始獨立掌攤。

長大後的少年個子很高,身形寬闊利落,還是很少說話。孟廷與他從來都沒有過太多的交流,當然也不會知道是從什麽時候,她親自買回家的燒麥裏開始藏着數不清的小故事。

直到今天,她也還是不知道。

“吃什麽燒麥呀你。”只是聽見顧慎如突然當着陌生人的面開口要吃的,她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孩子小時候愛吃燒麥,現在不吃了。”說着,她尴尬地朝回身看過來的陸別塵擺了擺手。

“嗯。”陸別塵神色如常,匆匆掃一眼病床上的顧慎如。

顧慎如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又掩飾般地幹脆閉上眼睛。

只是注意力又悄悄跑到耳朵上,想聽他會說什麽。

“二十四小時之內嚴格禁水禁食,家屬注意一下。”聽見的是仍然平淡的聲音,然後就是腳步聲在走遠。

鼻腔忽然酸了一下。

沒有燒麥,那答應她的糖呢。

果然是個騙子。

她皺皺鼻子使勁把那股酸勁咽回去了,一小滴隐秘的眼淚掉下來,但很快又蒸發掉。

無人知曉,很好。

……

由于術後兩個小時之內不能睡,顧慎如只能頂着困和累,聽守在床旁的母親不停地講話。

其實平時,她與孟廷之間并沒有太多話,日常話題除了比賽就是訓練。

孟廷年輕時也曾是花滑運動員,還是她的啓蒙教練。當她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被母親抱着她在冰上轉圈了。

“媽媽,對不起啊。”顧慎如昏昏沉沉地說,總覺得母親多少有點怪她在外邊亂吃東西搞成這樣,雖然也沒真的這麽說。

“你不要總跟我對不起。”孟廷沒什麽表情,語氣嚴肅如常,“機會和榮譽都是你自己的,你不是為了我。”言下之意,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顧慎如動了動嘴,除了“對不起”也不知道說什麽。

“好了,先不要想那麽多。”孟廷傾身摸摸她的臉,眼裏終于流出一絲疼惜,“我跟你吳教練說過了,他說一般這種手術兩周左右就能恢複訓練,影響不大。”

顧慎如無力地點點頭。

之後,孟廷的重點很快又回到花滑上:“不過你的3A現在成功率還太低,還有……”

顧慎如強撐着眼皮零碎地聽着,一直熬到天都蒙蒙亮才終于被允許睡着。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過了不久,又朦胧聽見母親的聲音:“我去上班,你好好聽醫生的話,待會兒梁芝過來陪你。”

母親有兩份工作,多年來一直如此,幾乎所有收入都投入了她的花滑事業,尤其是在跟父親離婚,又為了她的職業發展把家搬來了首都北城之後。

孟廷簡單交代幾句便收拾東西匆忙地走了,但是顧慎如迷迷糊糊地根本沒聽見她走,還半睡半醒地往床邊伸着手:“媽媽,幫我拿個水。”

無人回應。

“媽媽,口渴想喝水。”從昨晚手術之前到現在她就滴水未沾,感覺都快渴死了。一邊痛苦地哼哼,她一邊用手抓空氣。

有人将她的手放回了被子裏。但是這個人的手掌幹燥溫熱,不像媽媽的手。

然後她聽見倒水的聲音,下意識想坐起來。

“別亂動。”一個聲音阻止了她。

作者有話說:

稍微給不了解花滑的寶寶們說一下:文中女主媽媽提到的3A全稱是Axel三周跳,是花滑的六種三周跳裏難度最大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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