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林塵。”

八年前,雪城幹燥的陽光裏,那個寸頭少年略帶嫌棄地糾正着亂改人名字顧慎如。

“林塵多無聊,林小土的多可愛。林小土林小土林小土……”但顧慎如不理,并且每重複一次“林小土”就大笑三聲,樂此不疲。

那是跟白茂三個小混混打架之後的事。

一開始,林塵似乎還并沒興趣交她這個朋友,在簡單确認她沒事之後就淡淡一點頭,從她身邊走開了,順便帶走了對面雖然不敢動,但還是一臉不服氣的白茂。

當時才只是初中生的白茂被他的大手把肩膀一壓就毫無反抗之力,哆哆嗦嗦被帶進了路旁不遠的小樹林。

誰也不知道那天在小樹林裏林塵跟白茂說了什麽,顧慎如只記得白茂從小樹林出來後态度大變,第一時間向她和梁芝道了歉,并且在接下來到畢業的一年多裏都異常老實,再也沒和她倆犯過渾。

但當時林塵并沒和白茂一起回來,她原地等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就那麽走了。

她不太回憶得起自己是怎麽追上去的,只覺得一回過神,面前就已經是樹影層疊的林蔭小道,和遠遠的一個高而寬闊的背影。印象中梁芝在後面喊過她,但那時的她就像什麽也聽不見。

直到一路跟着林塵穿過小樹林去到學校後門附近的車棚處,她才找回自己的腦子。

她跟着他走進車棚,看見他從一排當時流行的電摩和死飛之間拎出來一輛黑色老式自行車,舊舊的,都不用上鎖的那種。

那時正午的陽光直直曬下來,他短短的發茬被照成半透明的青棕色,露出裏面幹淨的頭皮。跨上車時他的脊背微微弓曲,後頸浮起一縱棘突,陽光就在骨骼之間流動。

校園的水泥地上揚起一層薄薄的半透明塵土,在明澈的日光中圍繞着這樣一個背影翻卷,這一瞬間的畫面就這樣牢牢刻在記憶中。

那時候還能聽見學校廣播站在放歌,剛好是當年被林志炫在我是歌手裏唱火的那首《沒離開過》:

Right here,right now,讓我們一起擡起頭,迎接愛,降落,陽光證明……

顧慎如清楚地記得,就是在那一陣清冽的歌聲中,她如同是被什麽神秘力量蠱惑,突然跑上去用兩只手死死拽住了那輛黑色老式自行車的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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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她的生命中好像刮起一場大風。

其實直到現在,顧慎如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那天當她在小樹林中追上那個高高大大的背影時,心裏曾席卷過多麽奇異的巨大動蕩感。

就像是風吹過樹林時,所有葉子在樹上飄搖、在空中飛舞、在地面滑行,浩浩蕩蕩,沒有一片能夠保持安靜。

而那場風至今也吹個不停。

“林小土,林小土,你滿意了嗎!”輪椅上的顧慎如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連續推了陸別塵的兩三下。

但話音落下她便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切斷腦子裏的回憶,用一手捂住臉,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上傷口的位置,努力平複呼吸。

“抱歉。”陸別塵不再多說,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恢複了之前的分寸感。

“你不要生氣,小心傷口。”他擡起一只手,但也只是落在她輪椅的扶手上。

顧慎如搖搖頭,目光不自覺掃過他的臉,忍着那一瞬間想哭的感覺。她真的快要認不出他了。

“不用抱歉。”她決定幹脆把話說清楚,“也沒必要問我還認不認識你了吧,你現在是陸醫生,又不是林小土,我們就當不認識,要不會很尴尬。”

她就只能說這麽多。原本八年前她就和自己說好,如果再見到他,一句從前也不會提。

她猜不到這一刻的他是怎麽想的,但她絕不允許自己變成拖泥帶水磨磨唧唧的那一個。到現在,她已經對自己很失望。

陸別塵沒有馬上回話。顧慎如也沒看他,只覺得有陣風過,頭頂的樹葉沙沙響。

那一陣風離開的時候,她才又聽見那個沉沉的嗓音,只說了一個字:“好。”

“嗯,那再見。”顧慎如打算從輪椅上撐起來,找個車回家。好不容易恢複冷靜,她得快點走,走快一點。

“別亂動,我送你。”但陸別塵卻将她的肩膀按住。

“不用。”顧慎如立刻掏出手機叫車,然而軟件剛打開,手機沒電關機了。

她平時不怎麽依賴手機,經常忘充電,但從來沒像今天這麽後悔過。

“送你,順路。”陸別塵直接推動她的輪椅,往診所後的停車場去。

顧慎如來不及說不要,也不想顯得太矯情,于是盡量心平氣和地避開目光,拿出成年人該有的禮貌。

“那麻煩你了。”她說。

“不用客氣。”他回應。

這種根本不應該存在于他們兩人之間的虛僞客套讓顧慎如坐如針氈,不得不深吸口氣來調整呼吸。接下來兩人誰都再無話,沉默又是另一重折磨。

好在路也并不遠。

小停車場一角停了一輛舊款黑色大衆,顧慎如看到的時候愣了一下,腦中閃過一個黑色老式自行車的影子。感覺像是那舊舊的自行車在八年裏長大了,變成眼前舊舊的汽車,它們都擁有被時間賦予的獨特質感。

常聽人說“物要新,人要舊”,想不到也能反過來。

有的人從小就念舊,什麽都不舍得換新的,除了人。

顧慎如無端敏感的心情又開始波動,牙齒咬住嘴裏的肉。

上車時她堅持不要扶,一陣折騰之後終于坐進了後座。陸別塵也沒有很強硬地來攙扶她,只是耐心地站在一旁,一直手臂懸在她身後防止她摔倒,又在她坐好後探身為她系好了安全帶。

顧慎如默默把安全帶解開自己又系了一遍。

車動起來,音響自動打開播放起一個音樂電臺,扁平的樂聲夾雜着微弱的電流聲,帶有很明顯的年代感。

車速起初很慢,顧慎如為了緩解尴尬,從自己包裏摸出水慢騰騰喝了幾口。然而這時候音響刺啦一聲切了歌,響起林志炫極具辨識度的嗓音:Right here,right now……

顧慎如一下被水嗆住了,捂着嘴咳嗽。

“慢點,這有紙巾。”前座伸過來一只手,打開她跟前的扶手箱。前方後視鏡裏也有雙眼睛在看她,但她沒有發覺。

她一陣狼狽地在扶手箱裏找紙巾,摸到一個小塑料包就拿出來,卻發現是一包糖。上好佳的冷門花生味,包裝還和以前一樣,現在的超市都已經買不到了。

這時候顧慎如才無意識地一擡眼,對上後視鏡裏看過來的目光。

“要吃麽?”那雙眼睛彎出一絲笑意。

顧慎如有幾秒怔住,看着手裏的糖。

按照她平時對飲食的嚴控程度,已經好幾年沒碰過任何糖果,也早就對零食一類失去了渴望。

然而在這一瞬間她竟覺得有點饞,沉睡的味蕾突然在舌尖上蠢蠢欲動。

不過很快就回過神。“不吃。”說着她把糖扔回扶手箱,抽了紙巾擦幹之前灑到身上的水。

陸別塵也沒再說什麽,極淺地笑了笑,繼續沉默地開着車。

車很快駛近一片住宅區,顧慎如望見那些眼熟的樓,又是一愣。

“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家在這邊?”她這時候才想起,上車後好像還沒跟陸別塵提過自己現在住在什麽地方。

音響中的林志炫已經在唱另一首歌:驀然回首,才發現你在等我,沒離開過……

顧慎如眼尾的餘光又落在扶手箱中的那袋糖上,舌尖的味蕾蠢動得更明顯了。

知道不該這樣,可是,總不會真就這麽巧,總是這麽巧。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她從後視鏡裏盯着陸別塵,忍不住又重複一遍,“我沒跟你說過。”

而陸別塵這時已經将目光收回,平靜地看着前方的路,說:“你的病歷上有家庭住址,剛好我工作的醫院也在這附近。”

“哦,是這樣。”顧慎如設法讓自己的聲音也淡淡的。

所以說,真的就順路,真的就巧。

她閉上眼睛咬住舌頭,以此來控制面部表情,想起曾經十六歲的自己也是這樣,愚蠢地不相信巧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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