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從鼠吧出來,梁芝送顧慎如回家。
顧慎如和孟廷住在一個比較老舊的小區裏,裏面又大又擠。今天恰好周末,很多私家車沒有開出去,無處安放地直接停在路上。
梁芝費力地推着輪椅在小區裏七拐八拐,好一陣才找到正确的單元門。連顧慎如本人都被她給繞暈了。
“你也是,自己家都能找不着。”梁芝戳着她的後腦勺。
“我才回來幾天。”顧慎如悶悶道。
其實她和孟廷也是一年多以前才搬進這個小區的,加上她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面集訓、比賽,所以至今對這個新家還不熟悉。
“換成咱們在雪城那老房子,我就閉着眼都能找到。”她想想,又對梁芝說。兩人從小在一個院裏長大,是鄰居。
“你一說,我都有點想念那小院兒了。”梁芝聽了嗤嗤笑起來,“哎,你爸在的時候經常帶咱倆在那院兒裏彈琴唱歌,記得麽?我都差點兒學會彈吉他了……”
由于下午才去替顧閑掃過墓,兩人都不自覺地回憶起許多。
其實在顧慎如的印象裏,父親的形象總是有一點模糊。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她老是對着公交站臺上周傳雄的海報叫爸爸,因為她爸就差不多是那個樣子:茶色眼鏡、半長頭發,也是個玩音樂的。後來大了,她才慢慢分清楚他倆,一個是唱《寂寞沙洲冷》的大明星,一個是自诩懷才不遇的老透明,唯二的追捧者還是她和梁芝兩個小屁孩。
“其實吧,我總覺得咱叔還是挺有才華的。”梁芝一邊追憶一邊和顧慎如感嘆,“他以前還總說要給你寫歌呢!哎寶兒,你說你要是不做運動員的話,會不會就是成歌手了?那也不錯啊!”
顧慎如聽了,默笑。在她小時候,顧閑曾經有過憧憬要把她往音樂方面培養,為此還經常與孟廷起沖突。顧閑有一個厚厚的皮面五線譜本,據他說那裏面都是為她寫的歌。
“結果他到現在也沒寫好。”顧慎如搖搖頭,就此結束了跟梁芝的閑聊。
兩個人進電梯上樓,還沒到家門口,屋裏的孟廷就聽見動靜提前把門打開了,站在門口玄關處略帶不悅地看着她倆,“去這麽久?”
“塞車呀阿姨,”梁芝縮縮肩膀,熟練地編瞎話,“北城晚高峰您又不是不知道,擠成芝麻糊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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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如低着頭換鞋,沒吭聲。好在孟廷也沒再多問,只簡單招呼一聲兩人進屋。
客廳裏的裝飾很簡單。因為是二手房,家具什麽的基本是上一任房主留下的。或許就是這個原因讓顧慎如對這套房子一直有點莫名的抵觸情緒,感覺沒有什麽是真正屬于自己。
但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在客廳正中,原本應該放電視的那個位置,有孟廷為她專門打造的一面很大的實木展架,上面陳列着她從小到大斬獲的所有獎牌獎杯,幾乎已放滿了,只剩下中間一個空位,是留給冬奧的。
國內的花滑女單近年來是弱項,本世紀的最好成績是全盛時期的顧慎如在世錦賽上滑出來的季軍。
雖然近一兩年來一直有些聲音在質疑顧慎如,說她當年能在世錦賽上進前三只是靠運氣,但更多的人仍然堅信她是當前最有希望抱回一塊冬奧獎牌的選手。顧慎如将這個期望背了近八年。
進屋後,孟廷向顧慎如詢問起她今天去葉教授那裏檢查的情況。
顧慎如顯得有點支支吾吾。一旁的梁芝見狀,給她使了個眼色。作為最親密的朋友,梁芝很清楚孟廷對顧慎如的傷病有多敏感。
“沒事的阿姨,老教授說都是些常見小問題,會給顧慎如安排理療。”她于是立刻抻着脖子幫顧慎如蒙混過關,“效果特好。放心吧阿姨。”
梁芝這麽一說,孟廷倒放心多了,交代一句家裏做了飯讓兩個女孩一塊吃,之後就急着又出門了。
家裏這套二手房還有貸款沒還完,所以她現在還是做着兩份工作。照理說顧慎如可以趁休賽季接點商業活動之類的賺點外快,但她從來不讓,認為顧慎如應該将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比賽上。
孟廷走後,梁芝吃完飯就也回自己家了,剩下顧慎如一個人待在并不算熟悉的房間裏。
鬧喳喳的梁芝一走,整個房間突然靜得可怕,仿佛只剩下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聲音。
外面的天還沒黑,夕陽斜斜的。顧慎如把窗戶推開曬了一會兒太陽,手指像彈琴一樣刮過窗外的防盜網,制造出一串“蹦噔蹦噔”的悶響。
突然就想起了顧閑的舊吉他。
平時她其實很少會想起父親,這幾天想得多一點,可能是因為手術恢複期不能訓練,太無聊了。慣于忙碌的人一閑下來,腦子裏真的容易亂套。
防盜網把照進屋子的陽光分成了一格一格的,讓人多少有點蹲監獄的感覺。
還記得雪城的舊家裏沒有防盜網,她的房間還有個小陽臺,看出去是棵大樹。小時候為了躲避嚴厲的孟廷,顧閑都是帶着她藏在那個小陽臺上從事各種“違規活動”,比如說聽歌、看動畫片、吃零食。
小陽臺就像個秘密基地一樣。直到後來她長大了,顧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再也沒空陪她玩。
不過,小陽臺上又多出來另一個影子,高高的,肩膀寬寬的,剃個寸頭,不愛說話。
顧慎如慢慢趴在窗臺上,随着逐漸暗淡的陽光又一次無可救藥地掉進了回憶中。
2012年初秋的一個晚上,記憶中的月亮是難以磨滅的亮和圓。
那時顧閑還在,也還沒有和孟廷離婚,他們一家還住在雪城的老房裏。那一年蝦米音樂正在火,還沒有被阿裏巴巴收購,熱門歌曲top1是曲婉婷的《我們的歌聲裏》——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已經過完十六歲生日的顧慎如趴在房間的小陽臺上,跟着耳機裏的歌輕輕地唱。
歌很好聽,但當時她的心情并不美麗,因為隔壁父母卧室正在傳來激烈的争吵聲。
從她記事起,父母吵架似乎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風暴的中心永遠都是關于她和她人生道路的選擇。顧閑不贊同她做職業運動員,而孟廷對此卻無比堅定。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達成過一致意見。
這一晚,他們吵架的內容是孟廷想要送她去加拿大接受長期集訓,而顧閑堅決反對。
顧慎如其實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人來問問她自己願不願意。
當耳機裏的聲音調到最大也掩蓋不住父母越來越激烈的争吵聲時,顧慎如終于沒了聽歌的興致,關了音樂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而沮喪地随意翻着手機。
不自覺地,她就點開了微信置頂對話,又點開對方的頭像。
頭像是一張小耗子金牌的照片,微信名是“Lin Xiaotu”,後面加了一長串表情符。這些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來設置的,因為某只小土本人就像個老頭子,不喜歡玩網絡社交。
那時候,林塵已經幫她養了金牌幾個月。因為幾乎天天都見面,他們之間已經不知不覺變得很熟悉。他還是很少說話,但也不像最開始一樣面無表情,而是見到她時常常帶着笑。
懷着煩躁的心情,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林小土,我不開心,好想死。”
發過去後,對話框裏沒有跳出回複。往上翻一翻記錄,顯然也是她的話很多,對方的很少,并且以單字和表情符號為主。
她有點不爽,于是切換了語音,準備威脅他說“你要是不會打字我就把你删了”。
只不過沒等語音發出去,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悠然的口哨聲,一下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恰好是她先前沒聽完的那首歌——世界之大為何我們相遇,難道是緣分難道是天意……
輕柔的哨音穿過隔壁的争吵,就這樣綿綿地纏進她耳朵裏來了,一瞬間點燃她臉上的笑。
她趴在陽臺上往下看。
雪城的老房在二樓,樓外有一棵高大而茂盛的法桐。那天晚上,樹下是斑駁的月光,月光中是身形修長的少年。
在最開始的幾秒鐘裏,顧慎如都不敢相信他真的來了,直到哨聲停下,少年微微仰起頭看她。薄薄的月光勾出他的眉眼和肩廓,他就那樣向她張開雙臂,笑了笑。
“林小土!”顧慎如也向他揮手,小聲喊話。她還是有點吃驚,因為知道他家離她家的大概距離,想不到哪條小路可以讓他來得這麽快。
在她招手時,林塵從樹下上前幾步,一腳踏住一樓陽臺的邊緣往上一躍,手抓住她身邊的護欄,胳膊一撐就上來了。他很高,腿又長,翻個小二樓似乎完全不用費力。
她為了迎接他把兩只腳都踩在護欄上,但他上來後又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直到她把腳放回地面。
但他自己就只坐在護欄上,脊背微曲保持着平衡,像森林中一只守規矩的鳥,極有分寸地停留在樹枝上,不侵犯屬于鹿的草地。
坐在陽臺護欄上,林塵帶着清淺的笑容從身後變出來一個小飯盒遞給她。
顧慎如一把奪過來,打開是她鐘愛的燒麥。
那個時間段孟廷已經開始對她嚴控體重,把她的早餐換成煮雞蛋和粗糧粥了,所有她想吃燒麥的話,就得偷偷問林塵要。
她有點急不可待地把飯盒裏的每個燒麥都咬了一口,然後滿足地嘆了口氣。為了控制熱量攝入,她從來都是只吃燒麥肚肚,不吃上面那個“揪揪”的部分。
在她吃完後,林塵擡手接過飯盒,把裏面剩下的四個燒麥揪揪的倒進自己嘴裏,幹淨利落地幾口吃掉了。
“心情好點了嗎?”然後他輕輕地問她。
隔壁還在傳來争吵聲。顧慎如看着他的臉,快速搖頭。
其實是騙他的。
“那再陪你一會兒。”而他只是笑笑。
他的笑容很特別,深邃的眼收窄,眸光很亮,面部肌肉的牽拉強調了下颌的輪廓,左側臉頰上有一個極淺的酒窩,盛着一個寡言的少年獨有的腼腆和坦率,很好看。
那天晚上,他就像只鳥一樣坐在顧慎如的陽臺護欄上,陪着她直到所有的争吵聲停止,所有的不安散去。
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顧慎如常常在月光下見到林塵修長的影子,在她不開心,或是太開心的時候,又或者是在單純只是想見他了的時候。
他總是适時地出現在樓外那棵高高的法桐樹下。
回到2021年的北城。
陽光突然變強烈了,反射在金屬防護網上。顧慎如被晃得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之後又一次因為這些無用記憶的侵襲而感到懊惱。
“現在沒人能爬上來了。”目光穿過防護網從十幾樓向樓下看,她突然無意識地自言自語。聽到自己無端端帶了點惡意的聲音,她都覺得吃驚。
顧慎如,你給我把腦子閉上。她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一邊煩躁又疲憊地躺到床上去,随手把床邊靠着牆的一堆毛絨玩偶扯過來玩。細碎的陽光剛好也落到那一堆玩具上,她一動,灰塵和細小的毛絮就在光線裏翻騰。
花滑比賽有結束時觀衆向喜歡的選手抛禮物的傳統,通常抛的都是毛絨玩具,因為軟和不傷冰面。顧慎如特別看重這一環節,每次都矜矜業業地撿娃娃,偶爾要是有粉絲為她特別定制的或者是其他比較特別的玩偶,還會很沒風度地和幫忙打掃場地的小冰童們搶。
久而久之她的卧室裏就堆起了一座娃娃山,比客廳裏那一面獎牌牆還要壯觀。在她心裏,這些娃娃也比那些獎牌更珍貴。
她的玩偶收藏裏有很多都是小老鼠,米奇、哈姆太郎、舒克貝塔什麽的,因為梁芝曾在微博對她的粉絲們爆料說她喜歡齧齒類動物。
當她把這些小老鼠們靠牆排好,一個個看過去的時候,忽然心念一動地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只叫金牌的小耗子。
通常,這些玩偶不會觸發那段回憶,因為它們都是動畫片裏聰明可愛的“鼠界精英”,與她的金牌毫無重合之處。金牌只是一只平平無奇的北方灰耗子,長得甚至還有點猥瑣。
但今天不一樣。一不留神就會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起來的記憶,總是曲裏拐彎地又淌回那一個點去。
反應過來,顧慎如煩躁得推開玩偶們,一把扯起被子蒙住頭。在被子裏翻滾到天黑,她終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做了個怪夢,夢見某人微信頭像裏的金牌活過來,眨巴着豆豆眼跟她說話。
你也還是喜歡他,對吧。小耗子先問她。
她不回話。
雖然八年沒見,但他其實很關心你,對吧。
她來回掙紮。
那就這麽說定了,以後他還是我爸爸。
……
顧慎如是被自己的一聲大叫吓醒的。醒來盯着天花板愣了半天,她才啪一下拍在自己腦門上,心裏有種莫名的羞憤。心跳快得很奇怪。
床上手機震了幾下,打開看是梁芝的微信。回完信息後,她又盯着微信界面出了一會兒神,鬼使神差地點進了黑名單。
黑名單裏有且僅有一個聯系人,在那兒躺了七八年。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直接把他給删了,似乎删除比拉黑名單更幹淨,反正對方也不會想着來主動聯系她。
微信上聯系人的頭像好像是不點開就不會更新,所以此時模模糊糊地看小圖,他的頭像竟然還是那只像素不高的小灰耗子。從夢中帶出奇怪感覺又一次從顧慎如心裏閃過。
猶豫了不知多久,她還是點開了那個小耗子頭像。已不在的沒必要留,這應該就是她看金牌的最後一眼了,也好,畢竟當年沒有跟那只小家夥說過再見,就當補上。
她一邊這麽想,一邊等對方的頭像更新。
家裏網速有些慢,新頭像半天沒有加載出來。她來回刷新了一下頁面再來看,還是依舊。這時她才點開他的資料頁仔細看,赫然發現頭像還仍是那個頭像,名也還是那個名。
顧慎如一下就把手機扔開,感覺自己還困在夢裏。半晌,她才又回過神來,想到那個人大概是早已棄用了這個微信號。畢竟連姓名都改了,不是麽。
她敲了自己好幾下,然後喪着一張臉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完後回到房間找出小啞鈴和彈力帶,打算稍微做一下手臂力量訓練。
雖然醫生交代了要多休息,但人躺久了腦子真的會亂套。不,是已經亂套了。她真的很想念肌肉的酸脹感和純生理的疲勞感,只有它們才來得簡單實在。
稍晚些,梁芝又來找她,竟然還順道約了她的隊友飛羽。顧慎如嫌飛羽太吵鬧,幹脆打發他們兩個去客廳看電視,自己在房間接着訓練。
然而一練起來就容易忘乎所以,本來還只是手臂發力,後來加上了肩,然後情不自禁地繃緊了腹肌。不出意外地,腹部剛開始痊愈的手術創口遭到拉扯,疼得她“嘶”一聲。兩只手條件反射一松,結果彈力帶又飛回來打到了臉。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還突然響了。從玩偶堆裏把手機挖出來,看到號碼覺得眼熟,她便以為是哪個快遞小哥,于是趕緊接起來。
“哎!”因為疼,她的聲音裏都透着煩躁。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嗓音,好聽得令她一瞬間咬緊了牙。
“是我,你還好嗎。”他在問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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