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顧慎如用手托着小耗子, 讓它陪自己一圈一圈緩慢踱步。陸別塵的公寓不大,一室一廳的樣子,裝飾極盡簡潔, 除了那一面書牆之外幾乎就看不到什麽私人物品。

她最終停留在那面書牆前,打開櫃門,用指甲劃過一條一條書脊, 默數着“噠噠”的敲擊聲。

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 這又是一個死而複生的習慣動作。

曾經那個十六歲的她也是這樣, 常常賴在林塵家不願走, 就坐在書櫃前,假裝看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書, 一本接一本, 一邊看一邊等。

唯一的區別是今夜北城有雨, 而當年的雪城總是陽光充沛。

她呢, 總也等不到那個少年。他太忙了。

在臨近她初中畢業的那個時期, 她和林塵的見面機會其實已經越來越少了, 因為她早已經停了學校的課, 全天都要待在體育館訓練,中午和晚上已經不能去他家蹭飯了。

只有偶爾在孟廷工作很忙的時候,她才能掐着早起那點時間繞遠路,拐去那條老舊的巷子裏去看看他。

不過她也從來不承認是去找他的,有人問起她就說自己是去看金牌那只小耗子。畢竟林塵自始至終都沒有親口承認過她口中的“那種關系”。那時, 她總覺得把金牌派去他家做“鼠質”是一件很有先見之明的事。

而林塵,他的生活似乎比她的還要更忙更累一些。

他家的小超市主營糧油日雜,兼顧生鮮, 大清早的生意很不錯。所以在顧慎如去找他的每一個清晨, 都能看到他高高的身影在忙着搬貨、理貨。

通常她到那裏時天都還不亮, 而那個寡言的少年總是已經高高卷起了襯衫袖子,忙碌地穿梭在早餐鋪袅袅的白色蒸汽裏,直到太陽出來把他的皮膚曬成金紅色。

他偶爾也需要騎着那輛老式自行車,馱着一個很大的保溫箱去載顧客定好的新鮮肉類。總之就是有很多工作得趕在去學校之前做完,所以很少有時間和她說話了。

不過他的話本來也不多就是了。“來了”,“小鼠在後院,早餐在廚房”,通常就是這麽幾句,說得稀松随意,臉上帶着标志性的淺笑。

那時候,顧慎如雖說明面上是去玩耗子,但也經常會因為只見耗子不見人而暗暗不爽。說真的,從來都是別人追着她跑然後她愛答不理,反過來的感覺可真不怎麽樣。

于是有天,她想了個新的辦法。那是2013年,雪城一個新的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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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土,今天我來幫你!”那天早上教練給安排了一場俱樂部表演賽,她最後出場,意味着可以晚一個小時到體育館。所以她一早吃了飯就興沖沖地往老巷那邊跑,還特意穿了一身短袖短褲方便搬貨。

那時天才剛剛開始亮,早餐鋪已經白煙騰騰,晨光穿過煙霧變成了仿若實質的光束。

天已經熱了,麥色皮膚的少年穿了一件無袖的黑色體恤,露出寬寬的結實的肩膀,正在忙。他面前停了一輛小型貨車,貨箱門高高撐起來,裏面滿滿當當一堆塑料筐。

能看見最靠外他正在搬的筐裏裝的是顯然新挖出來的紅薯,上面的沾的黑色泥土似乎還是半濕潤的。

“林小土,我來!”顧慎如迎着微弱的陽光跑過去,從他手上搶那個很大的綠色塑料筐,整個人幹勁十足活力滿滿。“我跟你一起搬!”

然而林塵一只手臂就将她擋開,鐵欄一樣,推開離貨箱半米遠。

“你別碰,沉。”他扭頭看她一眼,還是那種稀松平常的語氣,“你進去吧,早餐在廚房,小鼠今天該洗澡了。”好像這兩件就是唯一跟她有關系的事。

“我搬得動!”顧慎如當然是不服氣。看不起誰呢,她卧推整整40kg。“而且我已經吃過飯了。”甚至還因為特意多吃了一點,就為了出大力。

說着又上去拖了個塑料筐到自己面前。這次是一筐胡蘿蔔,也都帶着土。別說,确實還有點兒沉,但為了不丢臉咬牙硬搬起來了,手生疼。

不過只疼了一秒鐘,筐就被林塵搶走了。

“林小土,你好煩啊!”顧慎如極不爽地看着某個人輕輕松松就把她好不容易才搬起來的胡蘿蔔拿走,然後甩給她一個背影。

林塵沒有回應,只在回來的時候看着她笑了笑,手勢示意她往旁邊站一點。

“我不!”然而顧慎如刻意往前一步,用肩膀擠他,繼續搶大筐。

她制造的動靜有點大,吸引前面貨車駕駛室裏的司機大叔把胡子拉碴的頭伸出來,叼着煙看着她笑。

“嘿喲嘿喲,誰家小姑娘擱這兒鬧騰呢!”大叔用一雙鼓眼睛把她從上到下溜了一遍,然後眯眯笑着看她旁邊的林塵,手指頭一戳,“你娃可以,小朋友都耍起了嗦?”

當時的顧慎如除了老師教練之外,還沒怎麽和成年人打過交道,第一感覺就是這大叔說話的神态簡直猥瑣得沒眼看,忍不住側頭向着旁邊癟了癟嘴,心說這都什麽人。

但還來不及回嘴,她就聽到身旁的林塵一聲幹脆利落的“不是”。很少能聽到他說話這麽大聲。

過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司機大叔的那句“小朋友”。

心裏瞬間就開始冒酸泡泡。什麽叫不是,憑什麽不是。沒人性。

“林小土,你亂說!”忍不住,她鼓起臉小聲控訴。連“小朋友”都不是麽,別人都沒說“女朋友”呢。

然而林塵這次沒再回她的話,甚至沒再看她,只是又用手臂擋了她一下,将她推離貨車車廂更遠。

“林小土!”顧慎如被推得往後一趔趄,氣得跺腳。

但他居然還是不理她。

只看見他默默地将兩筐蔬菜摞起來一次搬走,步伐加快了一些。幾分鐘四五趟,他就把車廂清空了,又拿出來一摞空的筐子扔進去,擡手蓋上車廂門。

車廂門“砰”的一聲。呆立在一旁生悶氣的顧慎如被那響聲吓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司機大叔怪怪地笑着沖她揮了揮手,把貨車開走了。

這時候,那個不理她的人才終于轉過身來看着她:“走了,進去洗手。”

見他表情平靜仿佛無事發生,顧慎如更不爽了。“林小土你剛才什麽意思,嗯?嗯?”憑啥裝不認識她,她見不得人還是怎麽的,簡直豈有此理。

然而林塵什麽也沒解釋,只低頭看了眼自己沾泥的一雙手,然後曲起胳膊用手肘推着她的肩膀,“先洗手。”

到後院露天水槽那邊,顧慎如還是氣不順,十分敷衍地随便沖了一下手上的土。林塵從她身後跟上來,也彎下腰洗手,什麽話都沒說。

傾斜的陽光裏,一道寬寬的影子默然地罩在顧慎如身上。

“林小土,你不跟我說話是不是!”顧慎如忍不住用濕手推了他一把。

結果他就真的沒說話,只是扭頭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不知何意的淺淡笑容,然後用一只手卡住她的兩個手腕,把她握緊拳頭的一雙濕手重新放回水流中,手掌掰開,打上她剛才忘記用的香皂。

少年的手掌已有了成年男性的寬厚輪廓,掌和指腹都有粗粝的繭,摩得她手心發癢。

水是清涼的,肥皂泡是溫熱的,太陽曬在臉上發燙。

在那一刻,顧慎如本能地縮一下肩膀,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兒生氣了,突然希望她的手再髒一點,永遠洗不淨最好。

就在顧慎如不舍地看着手上白白的肥皂泡被流水沖走的時候,前面小超市裏突然傳來林外公甕聲甕氣的招呼聲:“塵仔,有人要十件水,過來搬一下!”

林塵聞聲關上水龍頭,把幹淨的毛巾塞進她手裏,“你自己玩。”說着便又轉身走了。

“等一下林小土!”顧慎如快快地跟上去,覺得心裏那股不服氣的勁兒蹭一下又上來,“我要幫你。我今天就是特地來幫你的!”

話沒說完來到外面小超市,一眼看到外面停了輛紮眼的棕色卡宴,裏面坐着的居然還是她班上的三個女同學,開車的是其中一個的哥哥。

對方也一眼看到她,在車裏大聲叫“顧慎如”,驚奇多過熱情。

顧慎如假假一笑,心想冤家路窄。她在學校裏也不全是好朋友,比如車上那幾個就因為初一剛開學的時候擠兌梁芝被她挨個罵哭過,後來鬧到雙方請家長,到現在關系也一般。原來買水的是他們。

她敷衍地打了個招呼,也沒打算多說話,還想着她的正事兒,急急忙忙搶着搬起一件礦泉水就往車尾箱的方向去,動作很生疏。

然而車裏的幾個女生看着她那真是一臉的稀奇,直接把車窗搖下來探出頭,眼神詭異地來回掃過她和她身旁的林塵,還有她身後那間擁擠的小超市。

“顧小公主,不會吧,不會吧……”其中一個女人趁她路過時候伸手一把勾住她,意味不明地也不知想說什麽。

顧慎如一陣莫名其妙。“小公主”是學校一些人給她起的外號,因為不爽她受到了太多特殊優待。梁芝把這撥人統稱為“酸雞”。

“呀,衣服給你拽壞了。”她扭着腰掙了下。

然而那女生沒松手,還在一臉深意的說着“不會吧,不會吧”。

“不會你個頭哇,有毛病嘛。”顧慎如也不好直接翻臉,只好笑罵一聲。

就在她和女生拉拉扯扯的時候,一只大手安靜地伸過來,将她抱在懷裏的礦泉水給提走了。

顧慎如這下更火大了,追過去想搶回來。“林小土你好煩啊!你快給我……”

可是只追到一個黑沉沉的背影。

“我說過不用。你別搗亂,好嗎。”林塵三兩下将礦泉水在後備箱裏碼放整齊,這才側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次他沒有笑,眼下不見笑紋,眸色也忽然深不見底。那句“好嗎”是冷冷的陳述語氣,聲音很低,但聽在顧慎如耳朵裏堪稱絕情。

顧慎如一下子愣住不會動了,有種渾身被澆涼水的感覺。

剩下四件礦泉水,林塵一次性提過來。卡宴付了錢後絕塵而去。緊接着超市門口又來了一輛小貨車,林塵便繼續無言地搬貨,什麽話也不再說。

顧慎如在旁邊站了兩分鐘,想轉身走,卻又不甘心。她才剛過來,而且還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時間。可是讓她繼續“幫忙”,又莫名有點不敢了。

最後,她悶聲不吭地假裝走了,又偷摸從屋後繞回了他家的小院,蹲在院子裏和窗臺上的金牌說話。

“林小土讨厭死了!”她把瓜子仁從衣服兜裏掏出來,一顆一顆扔在金牌頭上,嘴裏一邊抱怨。“竟然說我搗亂。有沒有搞錯,誰搗亂……”

已經被養得油光水滑的小灰耗子,被瓜子仁砸得拼命扒拉腦袋。

顧慎如一個人不知道嘟囔了多久,突然聽見有人叫她才突然回過神。

那天是林韶淇難得出來冒個泡,披散着頭發站在屋裏,隔着紗窗朝她笑:“小寶貝兒不開心了麽?塵仔不乖?”

“沒有!”顧慎如蹭一下站起來,不知道剛才叽叽咕咕的話被聽到多少,一下感覺很不好意思。于是她四處看看,手一指身後小院的門,奇奇怪怪地試圖跟解釋:“呃,我是在說他都不關門,也不怕家裏進人偷東西。”

林韶淇聽了仰着頭笑起來。“你好可愛喔!”

顧慎如摸摸頭,心想也就只有她了,這都能誇。

林韶淇這時候已經把屋門打開,揚手招呼她進去,臉上的笑容狡黠。“吶小寶貝兒,不如我們就真的偷一偷東西,看塵仔發現了會不會生氣呀?”

“啊?”顧慎如沒料到還能有這個發展,一愣,“我開玩笑的。”

“來嘛來嘛!”結果林韶淇貌似還來勁了,充滿蠱惑地沖她眯了眯眼睛,“讓我們看看塵仔等下會不會氣得去找你,嗯?”

顧慎如的眼神可恥地飄了一下。對呀,某些人好像很久都沒有主動找過她了,晚上也不來爬她的陽臺陪她聽歌了,好生氣啊!

最終她在林韶淇的慫恿的目光下,糊裏糊塗地就真的伸出了罪惡的小手。當然也不可能去拿什麽貴重的東西,就是從客廳書櫃裏那些她一個字都看不懂的外文書中間迅速抽走了一本小冊子。

那是一本精致的線裝小書,舊感的深藍色皮面,先前無意瞥見林塵拿過好幾回的。

“Good choice(好眼光)!”林韶淇看她拿了書,在一旁拍手笑起來,幸災樂禍得完全不像個親媽。“這是塵仔最中意的書!”

顧慎如臉莫名一紅,把書藏進随身背的訓練包裏就趕着走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做賊心虛還什麽別的。

“等他來找我,我就把書還給他。”走前她匆忙跟林韶淇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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