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醫院急診室裏, 顧慎如坐在微微閃爍的白色燈光下,看着病床上的孟廷。

就讓她再“不懂事”一次回吧,像個在媽媽面前永遠要不到糖的小孩。

孟廷緊閉着雙眼。輸液管中液體滴答滴答。

她能說什麽呢?怎麽說都好像是她有錯一樣。她做錯了嗎?沒有啊, 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用盡全力。也或許她真的有錯,但是她的錯誤要追溯到更久遠之前。

如果沒有遇見顧閑。

如果她還擁有自己的人生。

“對不起,孩子。”她黯然地說。

“生你是錯, 養你也是。”更多的話沒有了。

慘白燈光下的顧慎如像雪人一樣凍住了, 渾身顫抖, 發出簌簌的落雪聲。她想說話, 但說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她的生命好像停在這一秒鐘。

與此同時, 急診室外人突然多起來, 其中有剛收到消息就趕來的吳教練, 以及吳教練特別托關系請來的幾位會診專家。陸別塵補完挂號回來又去那邊旁聽會診。專家中有他曾經的導師, 都是熟面孔。

很快, 又有護士來通知家屬将孟廷移動到臨時病房, 然後辦護理證。吳教練聞聲迅速地去辦了。

一時間, 沒有人注意到蜷縮在急診室角落裏的顧慎如,直到稍後梁芝趕過來,借了一臺輪椅磕磕碰碰進來接她。

但這時候顧慎如已經不在那裏了。

梁芝來回蹿着找了一圈都找不見人,突然沖到孟廷那邊神經質地大叫一聲:“啊呀,她不會也想不開吧!”她當然也聽說了Jen的事。

她這一嗓子喊得病床上的孟廷猛地一顫, 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睛。

一旁的吳教練摸一把光頭,瞪眼:“不會說話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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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和專家團站在不遠處的陸別塵也聽見梁芝的話, 神色一怔, 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帶起一陣風。另一邊守在孟廷床側的吳教練看見他的背影,表情有點不自然。

顧慎如不會“想不開”,至少她自己這麽覺得。

離開醫院前,她悄悄察看了被轉移到普通病房的孟廷,見到母親在吳教練的照顧下平靜得像睡着了。

她知道不應該一聲不響地悄悄離開,畢竟一天之內失聯兩次不符合她一向的“乖”。但此時此刻,她有個地方一定要去,孟廷和教練如果知道了,肯定不讓。

沒有人想得到,顧慎如會在這種時候回到訓練基地,溜進晚上空無一人的更衣室,把受傷腫起來的腳從護具中拽出來,塞進冰鞋裏,然後踩着冰鞋回到冰面上。

她是在冰面上長大的,現在她要與之告別。

她也想要一場無人打擾的,隆重的告別儀式,就像Jen在冰原上一樣。

她穿上一件華美的考斯騰,純黑色紗料墜滿了閃鑽。原本是為了冬奧特別定制的表演服,但用在這一刻卻命中注定般顯得更合适。

她身披黑紗在冰上起舞,悼念的是Jen,祭奠的是自己。

想起剛剛得知Jen罹患抑郁症消息的那天,梁芝在一旁帶有慶幸地對她說“你和她不一樣”。其他人大概也都這樣想。

其實她很想問他們憑什麽不一樣。

她明明與Jen有一樣的使命和困惑。她們是攀登者,只是觸不到頂峰,也看不見後路。

沒有後路,沒有歸途,所以她們最終放棄。

顧慎如在冰面上停了一會兒,胸口快速起伏,吸進冷冽的空氣。

她本來想的是滑一次Jen最後的那一套舞,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

很早的時候,她曾和Jen一起接受媒體采訪,暢談各自對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比賽有什麽期待。那時的她們還是兩個小女孩子,說話都帶着點不谙世事的天真和野心。

Jen說最好的結局就是一個完美的4A,而她搖了搖頭,說想要Surya Bonaly式的單刃落冰後空翻。

她是認真的。

那個動作因為極端的危險性早都被奧委會明令禁止了,但在這告別的一刻,她就是想要做一個規則之外的跳躍。

哪怕別人不敢,哪怕一旦失誤就是非死即殘。

冰面上,顧慎如優雅地開始滑行。

沒有音樂,她聽見冰刀摩擦冰面的聲音,這是從她出生起就刻進骨骼的聲音。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将優雅打碎,爆裂般發力,翻飛的衣袖像飄零的鴉羽。

她很快就感覺不到受傷的那只腳了,然後是另一只腳,但她沒有停下,也停不下來。

旋轉、後退,兇猛地起跳。她要完成她的單刃落冰後空翻,那于她而言是最體面的告別。

在淩空時,她預感到了注定的失敗,但她心裏是平靜的,因為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結局,也是她想要的結局。

Jen,你好嗎。

媽媽,對不起。

顧慎如感覺到靈魂飛出體外,看見自己在墜落,想象着冰面破碎,她深深沉入冰河的底部。

但這些都只持續了零點零一秒。

然後她看見一條黑色的影子從冰的另一端飛奔過來,在她墜地前将她撲倒,以幾乎是殉葬的姿勢。

她的魂被拉回身體裏。

兩具重疊的身體狠狠摔在冰面上滑行了一長段距離,然後砰的一聲撞上冰場圍欄,好像發生了一起小型車禍。

他們都被撞得攤倒在冰上幾乎昏過去,誰也沒能立刻爬起來。

顧慎如感覺到她的後腦勺下面墊着一只手掌,那個黑色的影子就盤踞在她身旁,被她的冰鞋撕開了一條口。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躺在她身邊的陸別塵才發出啞啞的聲音,還帶了點劫後餘生的笑。

“不吓人了好不好?淘氣包。”

顧慎如仰躺在冰面上,神志有點不清,呼吸也很緊張。

“你怎麽又來了?”她用起伏不定的聲音問陸別塵。“你怎麽知道我在這?”之前在醫院他離開急診室就沒回來,她還以為他早走了。

陸別塵緩過勁來,翻身從冰面上爬起來,低頭查看還躺在地上的顧慎如。

她問的,他也解釋不清。他是猜的,憑感覺來的。這些年他把她所有的視頻資料都看過太多遍,已經能讀懂她每一個細微神情。之前在醫院發現她偷偷離開後,他想也沒想就往訓練基地來了,完全是一種無法追溯的直覺,幾乎本能的反應。

一路上闖了多少個紅燈,他也不知道。

“你怎麽樣?”他托住顧慎如的肩膀,想扶她起來。

但顧慎如一把推開他,有些懊惱,“不是早就叫你別管我……”

那之後的話她說不出來了,只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像壓了大石頭。她像條脫水的魚一樣拼命喘氣,但能得到的氧氣還是越來越少,神志也越來越不清。

陸別塵判斷出這大概率是情緒性哮喘。

“你先別說話。”他立刻拉住顧慎如的手試圖幫她坐起來。他自己的額頭和手都有擦傷,但一時沒發現。

顧慎如不斷掙紮,他幾次脫手,不得不強硬地扳住她的肩膀,“冷靜!”

随着他聲音提高,顧慎如渾身顫了一顫。

“乖啊,”于是他拍着她的後背,語氣又像哄小孩似地軟下來,“呗呗,乖。”

呗呗。

顧慎如愣了一下,終于短暫地停下掙紮。

很久了,還從沒有第二個人這麽叫過她。

當年,不只是她把他的名字從林塵拆成了“林小土”,他也拆了她的名,而且像是報複心很重似的,拆得非常碎。

顧慎如的“顧”中藏着的一個“貝”,和“如”的口字旁組成了“呗”,聽上去既像是那個常見的語氣詞,又像講英語的人稱呼愛人“babe(寶貝)”時的發音——那時他們恰好在上英語課。

大部分的時候,他會用那個辨識度很高的低沉嗓音叫她“呗”,偶爾嚴肅起來一個字又顯得太草率,所以有了“呗呗”。

這個叫法聽上去怪怪的,不過顧慎如很喜歡,是介于甜美和肉麻之間的那種喜歡。甜美多一點吧,每次聽到心裏都會泛起一股隐秘的竊喜,她記得是這樣。

但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此時此刻,忽然又聽見他用那個已是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聲音重新喚起了只屬于她的名,顧慎如心裏經年的委屈毫無征兆又毫無理由地爆發了。

你怎麽,現在才來。

八年前她從樓上跳下去,幻想着他會在下面将自己接住的時候他在哪呢?

當她斷了一條腿,躲在病房的陽臺上懷着絕望中求救的心情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又怎麽樣了呢?

他淡淡地說出那句“不要再見面了”。為什麽,不知道。

後來她抓着出國前最後一點時間,放下面子去給他送聚會邀請函的時候,他又去哪了?她到現在也不知道。

就像爸爸,說走就走。

就像Jen,像媽媽,說不要她就可以不要她。

他們都扔下她一個,又都想要她好好的。憑什麽。

顧慎如從地上坐起來,稍微緩過一口氣,然後用了很大的力氣想要将陸別塵重新推開。

“我說了,別管我。”她瞪着他,氣喘籲籲,“你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在八年前明明就已經離開了,現在改名換姓,回來的又是誰,這樣又算什麽,她又算什麽。

她不能接受。

作者有話說:

Surya Bonaly:來自法國的黑人女子單人滑名将,以标志性的單腿後空翻挑戰規則創造歷史,是一名偉大的運動員、一個美麗而強大的女性,也是我們阿如從小到大的偶像啦。

單刃落冰後空翻:一個難度和危險性都極高的動作,一旦失誤很容易頭着地,所以當今已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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