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方既白

俞宇和蘇燎這梁子,要追溯回四個月前。

時值五一假期,俞宇獨自從海邊小縣城花溪坐大巴來到寧港市,參加由寧港市海濱公園舉辦的“橫渡月牙灣”公開水域游泳挑戰賽。

月牙灣風景秀美,水流平靜,橫跨1500米。

挑戰賽面向省內所有十四歲以上的游泳愛好者開放,獎品豐厚。其中,冠軍不僅能獲得一張海濱公園的年卡通,還有一只超大超可愛150CM等身長UmiUmi虎鯨抱枕——俞宇就是奔着那只虎鯨抱枕去的。

俞宇從小在海裏泡着長大,五歲在花溪市泳隊跟訓,九歲評上國家二級游泳運動員,十一歲那年,因為家裏一場意外而放棄競技體育。不過,離開泳池不代表放棄游泳。他游過的海,比他跑過的路還多。

毫無懸念的,俞宇十七分鐘拿下冠軍,領先第二名足足一分多鐘。他抱着大虎鯨心滿意足,喜滋滋地想,回頭把公園年卡轉手賣了,還能賺一筆。下半年就上高中了,他打算用這個錢給自己買一臺手機。

那一天,原本堪稱完美,直到某位亞軍在更衣室裏把他攔住了:“小同學,你幾年級啊?”

男生變聲期的嗓音,帶着七分好奇,三分懶散。

俞宇警惕地打量了對方幾眼。蘇燎比他高點,發梢濕漉漉地往下淌着水,打濕的眉毛又黑又濃。男生五官輪廓感極強,但笑起來沒什麽侵略性,像那初夏的陽光,清爽,熱情,黑白分明。

俞宇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人。或許,是他不喜歡陌生人這麽“熟絡”地和自己說話。又或者,是他不喜歡對方臉上的笑容,甜得好像缺乏社會毒打。也有可能是因為——俞宇的目光掠過對方手裏攥着的騷粉色亮片泳帽,以及派大星泳褲——這審美簡令人生畏。

不過,俞宇當時心情着實不錯,還是給了對方一點面子:“初三。”

“咦?我也初三!”蘇燎眼神亮了,“怎麽以前沒在賽場上見過你?下下周,你會參加全國中學生游泳錦标賽麽?”

俞宇搖頭。

“你是沒有參賽隊伍嗎?”他眼底寫滿了詫異,“你知不知道你這個速度——”

俞宇今天的1500m成績,放在游泳池裏,已經是國家一級運動員水平。更何況,這還不是泳池裏游出來的成績,而是海上,選手每人還拖了一個安全浮球。

“你想參加嗎?”

俞宇再次搖頭。

“為啥?”蘇燎納悶,“我覺得你這個速度能沖冠軍。”

俞宇短促地笑了一聲:“冠軍又沒獎品。”

蘇燎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語氣裏不自覺摻進了一絲怒氣:“你參加比賽就是為了——獎品?”

“是啊。獎品可以換錢。”俞宇無辜地眨眨眼,不知道對方為什麽突然激動,“對了,這個公園年卡你要麽?原價1888,我打折998賣你?”

蘇燎聞言,“哐”的一聲,重重摔上了那扇更衣櫃門:“那這虎鯨呢,你賣多少?”

俞宇下意識地收緊胳膊肘:“這個不賣。”

“再和我比一場。”蘇燎收起笑容,又逼近了一步,“泳池比。”

俞宇覺得這人果然有病,轉身就走:“沒空。”

蘇燎三步并作兩步地蹿到了他身前,很固執地再次堵住了他的去路:“別走啊。”

俞宇也煩了,語氣挺沖:“比什麽比,不服啊?”

“是啊,我不服。”蘇燎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瞪着他,挑眉,“我不想輸給一個參加比賽就是為了賣獎品換錢的人。”

俞宇再次在心底蓋章——沒錯,這就是個缺乏社會毒打的傻白甜。純種的。

俞宇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但眼底冷冷的并無半分笑意:“我管你服不服?下水後各憑本事。”

“輸了就是輸了。”俞宇撞開他的肩膀,大步流星。

蘇燎不依不饒:“要是你贏了,我就買下你的卡。還有我第二名送的鯊魚抱枕,一塊兒送你。”

俞宇聽到錢,頓時又有些動搖:“那如果我輸了呢?”

蘇燎指向他懷裏的虎鯨抱枕:“這個歸我。”

俞宇想了想,蘇燎1500公開水域的速度比他慢了大概一分鐘,在泳池裏,無論如何都不足為懼。輸是不可能輸的,要是能快點把公園年卡出手,似乎也挺不錯。一念及此,俞宇爽快應下:“行。去哪兒比?”

蘇燎打的,直接帶他去了寧港市少體游泳館。

游泳館分A館B館,B館是專業訓練場地,A館對所有會員開放。兩人抵達的時候,蘇燎聯系的教練幫他們清出了兩條泳道。

蘇燎問他:“比什麽項目?”

俞宇鐵了心要他輸得心服口服:“随便。選你最擅長的。”

當蘇燎提出200m自由泳的時候,俞宇腦子裏只有兩個字——虐殺。然而,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個兒時拿過省冠軍的項目上輸了,還差了足足幾秒鐘。

蘇燎游了1分57秒23,他游了2分02秒12。

俞宇摸到終點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

怎麽可能?

泳池邊圍着幾個大人,有會員,也有教練,叽叽喳喳的——

“這小孩兒誰啊?看着和小蘇差不多大吧?”

“這兩成績,都是國家一級運動員了,現在的小孩太厲害……”

俞宇仿佛沒聽到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我好幾年沒游泳池了。轉身有點不習慣。”

蘇燎趴在浮标上一歪腦袋,故意學着他之前的語調:“我管你服不服?下水後各憑本事。”

俞宇像是被噎了一下:“……”

他現在很想賴一句“三局兩勝”,但俞宇還沒開口,就被蘇燎輕蔑地看穿:“小同學,你不會後悔了吧?”

這可不?悔得腸子都青了。

但俞宇要面子。

他一邊在心底吐血三升,一邊故作風輕雲淡:“看不起我啊?願賭服輸。”

“那虎鯨歸我了,謝謝。”蘇燎“嘩啦”一聲把自己撐出泳池,“哎,我那個鯊魚你要不要?”

俞宇黑着臉:“不要。”

他不想要鯊魚。他有點想“鯊”人。

蘇燎站在池邊,低頭看向他,突然來了一句:“我以後,還會在賽場上遇到你麽?”

俞宇沉默地看了對方一眼,沒搭腔。他不想看人眼睛,別過目光,卻恰好注意到,這人胸口有一道八厘米左右的白痕。對方又伸出手:“走了。如果再見的話——我叫蘇燎,星火燎原的燎。”

俞宇懶洋洋一擡眼角,顯得興趣缺缺:“哦。”

蘇燎:“……”

更衣室裏,俞宇故意沖了很久的澡,就是為了讓蘇某人先滾蛋。可他走出游泳館時,還是在門口看到了蘇燎——和他一家。

那個穿着一身白旗袍的女人應該是蘇媽媽,她挎着精致的小皮包,年輕得根本看不出年齡。她身邊的男人也是一套襯衫西褲,皮鞋锃亮,一副成功人士模樣。兩人身後,還站着一個身穿公主裙的小姑娘,七八歲年紀。蘇燎蹲下,把大虎鯨塞進她懷裏。小姑娘又驚又喜,大喊一聲:“謝謝哥哥!”

蘇燎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

俞宇冷眼目送一家四口離開體育館,一絲酸澀突然貫穿五髒六腑,好像要把整個腹腔都撕扯開。俞宇往車站走了幾步,終于耐不住胸中翻滾的情緒,邁開步子,一路狂奔。

自從父親去世後,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游泳比賽。

俞宇父親熱愛自由潛水,執着于探索人類在水下的生理極限,拿過不少國際錦标賽冠軍。然而,俞宇十一歲那年,他父親在挑戰無裝備水下一百米的時候出了意外,沒了。

從那以後,俞宇每次看到花溪市游泳館的牆上,“更高”、“更快”、“更強”那六個紅色大字,便覺得諷刺。

不顧教練、母親的阻攔,他堅決地放棄了競技游泳。

這次參賽,他只是為了那個虎鯨抱枕。

俞宇十二歲生日那年,媽媽帶他去逛縣城裏新建的百貨大樓,讓他自己選個生日禮物。小俞宇一眼便相中了那只1.5米長的大虎鯨,在專賣店的沙袋上抱着不撒手。

海裏那麽多大動物,他最喜歡虎鯨。

俞媽媽怎麽都沒想到,一個布偶娃娃而已,竟然能因為國際品牌的緣故,賣到798。

專櫃店員見她猶豫,頓時不那麽熱情,說如果不打算買的話,小孩子就不要抱着蹭了。

媽媽連忙把小俞宇從虎鯨身上給扒了下來。她看了看定價表,和兒子商量:“魚兒,咱們買個小點的吧?這麽大,家裏也沒地方放。”

俞宇是個懂事的孩子,乖乖選了最便宜的迷你小虎鯨,再也沒和媽媽提過這茬。

父親死後,家裏全靠媽媽一個人撐着,倒不是拿不出那麽多錢,只是實在沒有盈餘把大幾百花在一個毛絨玩具上。

他想要一只可以在床上抱着的大虎鯨。

見鬼。他怎麽會輸呢?

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俞宇悶悶不樂地從寧港回家後,他媽媽許清瀾意外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有寧港二中還有游泳特長生的名額,問俞宇是否感興趣去參加考試。

鹽省是游泳大省,出過不少奧賽冠軍。在鹽省,父母送孩子學游泳,就和報個鋼琴、英語培訓班一樣普遍。每一屆的游泳尖子生,早早的就被省內傳統體育強校給預定了。由于這是寧港二中第一次招募游泳特長生,錯過了蹲苗子的時間,這才名額未滿。

許清瀾激動得不行,但俞宇對這件事頗為抵觸。

寧港很遠,不像花溪出門就是海。而且家裏經濟有負擔,不知道去大城市會不會捉襟見肘,會不會被同學笑話?更重要的是——因為父親的死,俞宇始終覺得,為了一項體育競技而拼命,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

他不想去。

許清瀾卻難得強硬一回:“俞宇,你給我清醒一點。二中,全省最好的寧港二中!這事沒的商量,媽帶你去考試。”

俞宇自由泳幾個項目都達到國家一級運動員的标準,唯一的問題,是他錯過了正常體育生的招生時間線,但二中神通廣大,硬是把流程給走了下來。

許清瀾不放心她家的“問題少年”,索性搬家帶兒子來了寧港,以便監督他讀書訓練。

俞宇沒想到會在這裏再遇到蘇燎。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200米自由泳,預備——”

張豔明哨聲一響,兩人如離弦的箭一般,縱身入水。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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