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方既白

周五,體育課。體育老師安排了六、七兩個班的男生體測引體向上。女生沒有這個項目,測的是仰卧起坐。

男生按身高在單杠坐成兩列,看體育老師做示範。

“……寬距正握引體向上,最重要的是标準。核心收緊,背部發力,上拉——橫杆要過下巴——停頓一秒——再下落。不要前後晃來晃去地靠慣性……看到了嗎?這樣是錯的!”

俞宇沒怎麽聽。

他屈着右腿坐在最外圍,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自己球鞋上那個已經磨褪色的牌子。開學有幾天了,那種格格不入感依然很突兀。前面個子矮的男生挨個兒被叫起來考核,俞宇不動聲色地掃過同學們的腳,覺得自己确實很有必要換一雙新鞋。

很快,單杠前一片哀嚎遍野。

有一上杠就抖抖抖抖抖的,有“哈吃哈赤”半天一個都撐不起來的,有做了六個就叉腰嘲笑只能做四個的……不幸的是,做十個及格,做十五個滿分,以至于成績冊上遍地飄“0”。

“你們啊,這身體素質真是一屆不如一屆,啧。”體育老師帶着棒球帽,手中成績記錄板又換了一頁紙,“下一個。”

蘇燎搶在俞宇前走了過去。

游泳的男孩子肩膀都很寬。蘇燎雙手鈎在杆上,雙腿曲起,左腳勾在右腳腳跟處,輕巧地就把自己拉了上去。別人掙紮成蚯蚓的動作,放他身上穩定而輕盈,就好像不費力氣似的。

體育老師報着數,語氣裏的激動都要溢出來了:“看看,看看,這才叫标準的引體向上,你們之前做的那都是啥?”

有人開始喝彩。

“十三——十四——十五——滿分!”體育老師大喊,“今天兩個班裏唯一一個滿分!”

人群一片嘩然,有同學大喊一聲:“燎哥牛逼!”

俞宇就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內心毫無波動。引體向上主要靠上肢力量——特別背闊、大圓與中下斜方——學生久坐,背部自然薄弱,但對于游泳運動員來說,每天都在訓練背闊肌與大圓肌,引體向上不過基本功而已。

十五個算什麽?

很快,歡呼聲更大了。蘇燎還在繼續往上拉。俞宇心底冷笑一聲:十五個就滿分的引體向上,傻子才拉十六個。這屬于赤|裸|裸的炫耀。

“可以啊,二十二了!”體育老師笑眯眯地仰起頭,喊道,“給你增加一點難度,17乘3減23是多少?”

大夥兒跟着笑了起來。

誰知蘇燎只用了将自己拉起來的那一秒鐘功夫,就給出了答案:“28。”

體育老師微微皺眉,又加大了數字:“117乘6減232?”

已經拉到三十個引體向上的蘇燎顫抖着吐出一口氣,幾乎是秒答:“470。”

這回輪到體育老師傻眼了,數字都是随口編的,他自己心算都算不明白,忍不住扭頭去問七班同學:“應該是多少?他算得對嗎?怎麽算這麽快?”

“117拆成110加7,乘6後是660加42,232拆成200加32,660減200加42減32,460加10,470沒錯。”有個矮個子、帶眼鏡的男孩子笑道,“老師,你這題太簡單了。你應該問他雞兔總共17個頭,46只腳,一共有多少只雞。”

果然,蘇燎這次沒有秒答。

又拉了三個引體向上後,單杠上的男生才大吼一聲:“11只雞,你他娘的別問了!”

俞宇:“……”有點東西。

單杠這邊動靜太大,引得一群本該在坐仰卧起坐的女生前來圍觀。大家目光一落到蘇燎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男生的短發因沾了汗而泛着碎光,白色校服濕了大片,貼在背上,可以看到肌肉的輪廓随着肩胛每一次收縮而溝壑縱橫。和成年運動員比起來,他的肌肉不算飽滿,但充滿了年輕的力量感。

直到蘇燎做到四十二個,體育老師拿成績夾板一拍他的腰部:“好了,腰代償了,下來。四十二個,可以了,比我做的還多了!”

球鞋輕盈落地,四周掌聲雷動。

“下一個,”體育老師對着俞宇一招手,“來。”

蘇燎側頭一抹下巴上的汗珠,目光與俞宇在空中短暫地交彙。他勾起唇角,絲毫不掩飾眼底的挑釁:“你能做幾個?”

俞宇張了張嘴,卻不知道答什麽。他每次拉到滿分就不做了,沒有測過自己的單次極限,也沒有刻意練過。

身後有人吹了個口哨:“上啊,特長生!”

三個字刺得俞宇一個激靈。是啊,他是特長生。考試考得沒蘇燎好那就算了,引體向上拉的還沒有人家多,他還要不要面子了?

俞宇眼角一挑,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比你多就是了。”

“行啊,”蘇燎咧嘴,“那咱們就比這個。誰贏誰當隊長。”

比賽選隊長這個事,還得從昨天泳隊訓練說起。

二中游泳隊正選隊員四男四女,雖說人少,但也得有個隊長。張豔明說男女各挑一個,隊內自行解決。女生那邊毫無懸念,從小金牌拿到大的仰泳選手徐嶼沨四票通過。而男生這邊,大家決定比400m個人混合——100m蝶泳,100m仰泳,100m蛙泳,再加上100m自由泳,誰也不占誰便宜。

俞宇與蘇燎你追我趕,甩開另外兩人一大截。蘇燎仰泳落下的,蛙泳又追了上來,四個來回,互相超了好幾次。眼看着終點在即,王鵬蓬卻在掐秒時出了意外。

隔壁泳道徐嶼沨一躍入水,像條纖細的小飛魚,成功吸走了王小胖的目光。就是他這麽一晃神的功夫,俞宇蘇燎幾乎是同時抵達終點,可王鵬蓬卻只掐了一次表。

兩人自然誰也不服對方,約了改日再戰。

其實,俞宇對什麽隊長不隊長的并沒有執念。他只是單純不喜歡輸給蘇燎。具體原因他也說不上來,可能是蘇燎搶走了他最喜歡的小虎鯨,也可能是蘇燎像孔雀似的老開屏,很欠揍……

總而言之,他不能輸。

俞宇扭頭走向單杠,輕輕一躍勾了上去。

男生堆裏再次嘩然。

“我靠,他們練游泳的是不是都開挂啊?”

“教練,我也要學游泳!”

一群女生也開始竊竊私語。

“俞宇屬于那種,一旦get了他的顏值,就越看越酷。”

“他一進教室我就覺得他很帥,嘻嘻,就是太黑了點。”

“那是現在最流行的健美色好不好!”

前二十個,對俞宇來說小菜一碟。當報數進入三十階段,俞宇逐漸開始感覺背部肌肉有些透支,蘇燎這人還在後面搗亂:“俞宇,我不欺負人啊,給你個簡單——3乘178等于多少!”

俞宇理都不理他。

蘇燎見人不打理他,“啧”了一聲,又故意溜達到單杠前面,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小眼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幹什麽?”

“打哈欠是會傳染的,你不知道嗎?”說着蘇燎揉揉鼻子,又打了個哈欠,“要不你張嘴試試?”

小眼鏡一張嘴,竟然也跟着打了一個哈欠:“操,還真是!”

打哈欠是一個你越想着“我不會被傳染”,就越容易不幸被傳染的事。七班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一個個的哈欠聲連天。小眼鏡一聲哀嚎:“靠,怎麽還停不下來了!”

俞宇:“……”

他的背部早已繃到了極限,肩臂等協同肌群也火燒火燎地酸了起來,現在全憑一口氣撐着。本來,他專注于自己的肌肉,完美屏蔽了蘇某人的騷擾。可現在,鬼使神差的,他下颌骨無端酸了起來。俞宇很清楚,要是這一個哈欠打下去,他非得岔氣不可。

蘇燎這是人嗎?

不能是吧?

還好,體育老師報數報到了“四十”,俞宇精神為之一振。他定了定神,擡起頭,将視線錨在學校某棵大樹的葉子上。

專注!

四十一。

吸氣——

呼氣——

不能讓那個傻逼得逞!

四十二。

加油。不能輸啊。

四十三!

只超過一個就下杆也太丢臉了吧?

俞宇咬緊牙關,又努力拉了一個。

四十四!

俞宇一松手,下杆,穩穩落地。

體育老師被這兩小夥子整激動了:“咱們學校的游泳隊牛逼啊!”

同學們一邊打哈欠一邊嘻嘻哈哈地鼓起了掌。

俞宇本來想甩蘇燎一個冷漠王者的眼神,可鬼使神差的,他也一捂嘴,打了一個哈欠,還是淚眼朦胧的那種,以至于這個眼神不夠冷漠也不夠王者。

俞宇:“……”

此人有毒。

苗疆毒王不過如此了吧?

很毒的蘇燎同學沖過來,特別不見外地捏了捏他的背:“小同學,你很可以啊!雖然你個子比我矮肌肉量也比我少——”

俞宇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說俞宇的“自重”要比蘇燎要小,多拉幾個也不算什麽,但他才不想聽人掰扯借口,直接打斷對方:“不服是嗎?”

“服啊!我願賭服輸,隊長!”

俞宇哼笑一聲。不一會兒,其他幾個男生湊了過來,小眼鏡還在好奇:“為什麽打哈欠會傳染呢?有沒有什麽科學道理啊?”

蘇燎想了想:“不僅僅是打哈欠吧?別的動作也有會傳染的。”

小眼鏡連忙問:“什麽呀什麽呀?”

俞宇原本不想搭理他們,可又忍不住跟着好奇,雖然一臉冷漠,但還是好奇地支棱起了一只耳朵。誰知蘇燎神神秘秘地吐出兩個字:“提肛。”

俞宇:“……”

小眼鏡是個單純可愛的好奇寶寶,嗓門奇大無比:“提肛是什麽呀?”

蘇燎一把捂住他的嘴:“用科學的話說,就是括約肌收縮練習,用簡單易懂的話說,就是——”說着,他還拿舉起手,握緊拳頭又松開:“菊花眨眼。”

小眼鏡突然蹦跶了一下,興奮地大喊:“哦!我會了!”

俞宇:“……”好家夥,真的會傳染。

蘇燎又正兒八經地補了一句:“科學研究标明,堅持提肛運動可以預防痔瘡,預防前列腺疾病。對于經常久坐的學生群體,每日提肛有益健康。”

“好的燎哥以後每天早自習我都提肛!”

俞宇:“……”

再後來,“提肛”變成了七班一個梗。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個字偶爾會在俞宇腦海裏閃現,如惡魔低語。

“鈴——”

下課鈴響起,蘇燎向他招招手:“游泳去。”

二中主張“素質教育”,除了高三,所有課程下午四點結束,學生可以選擇自習或社團活動。學校的社團活動全市出名,絕非擺擺花架子的“面子工程”。據說天文社曾經榮登NASA,模拟聯合國社團活動時全用英語交流,機器人社還拿過全國創新大賽一等獎,文學社每季度都會出一本刊物……

當然,俞宇作為體育生沒有選擇,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半是訓練時間。

那是開學後第一個周五,體育館熱鬧得不行。二樓籃球館校隊在選人,無數球“咚咚”地砸在地板上,健美操教室裏“動次打次”的節奏就沒停過……

俞宇與蘇燎一前一後走進體育館,恰好路過體育組辦公室,聽到張豔明的聲音,在與人聊今年游泳隊的部署與計劃。俞宇随便瞄了一眼,便看到政教主任在與張老師交流工作。

薄薄一層油膩大背頭,臉頰下垂的國字臉——沒錯,就是開學第一天俞宇撞上的那位耿主任。

開學幾天,俞宇對這位政教主任也有了更多了解。比如,每周一升旗典禮他都會發表令人昏昏欲睡的演講,再比如,因為他個子很矮,在學生裏喜提花名“耿號二”。

“耿號二”他拿食指彈了彈張老師手裏的名單,又問:“這個蘇燎,考進來是他們高一年級第七,是吧?”

張豔明笑着點頭:“是啊。體育好,成績還這麽出挑是真難得。”

“聽他班主任抱怨過,說自己游泳訓練任務重,沒精力當班委。”政教主任語速不快,但态度卻不容置喙,“我看,隊長就定他吧。”

“這麽優秀的孩子,到時候評獎啊,自招啊,甚至申國外大學啊,簡歷上沒點‘領導力’經歷,平白輸別人一籌,多可惜啊。另外那些特長生麽,和他們本來也不是一個賽道的。”

蘇燎腳下突然頓了頓,回過頭。還不等他開口說些什麽,俞宇就目視前方,大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俞宇走得很快,辦公室裏的對話逐漸聽不清了,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耿主任笑着說:“到時候宣傳打出去也漂亮——咱們二中泳隊和其他學校不一樣,各個都是大學霸。”

兩人走過走廊,在游泳館前一拐彎。

更衣室隔音效果很好。操場上學生的尖叫,泳池裏的水花揚起又落下,頭頂的籃球聲,全靜了下來。身後蘇燎的存在感變得更加難以忽視。

俞宇有些煩躁。正選隊員安排了固定更衣櫃,可他的更衣櫃怎麽偏偏和蘇燎挨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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