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方既白

七班去體育館一般都走綜合教學樓西側樓梯。

那天下午放學後,俞宇與蘇燎一前一後下樓。身後傳來“哐哐”的籃球聲。俞宇回過頭,只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短袖撸到了肩頭,一邊下樓還要一邊拍球,看那傻乎乎的綠色隊服,大概是校籃球隊的。

那男生熱情地喊了一句“喲這不是燎哥麽”,兩人就勾肩搭背地聊了起來。

俞宇一個人走在前頭。

“喂,前面那個同學,”籃球隊的男生喊了一嘴,“你書包拉鏈開了!”

俞宇側過頭,才發現自己書包一側的小口袋忘拉上了。可蘇燎眼疾手快,食指中指從那口袋裏夾出一本本子。小本子手掌大小,粉色封皮,上面還畫了兩個閃着銀色亮片的愛心。蘇燎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喲——這是什麽?”

俞宇眼底閃過一絲怒色,撲了過來:“還給我!”

他激烈的反應讓蘇燎愈發好奇,故意踮起腳尖,把本子舉高了翻開看:“幹嘛,情書啊?”

那籃球隊的男生聞言,便和蘇燎一塊兒起哄:“哎喲——粉色愛心!”

樓梯上,他倆本來就站得更高一點。俞宇跳起來搶本子,指尖剛碰上,卻又被那個男生劫走。看到內容時,蘇燎就有點後悔了,誰知這打籃球的二子極沒眼力,直接把本子裏的東西大聲念了出來:“9月11日——早飯七塊五。午餐,十二塊——靠,不是吧,你這都記賬?你是有多摳門啊哈哈哈——”

蘇燎:“……”完。

本是一句無心的玩笑,卻像刀子一樣把俞宇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捅了個稀碎。自從來了二中之後,所有的煩惱、迷茫與憤怒在那剎那一股腦爆發,俞宇想都沒想,直接飛起一拳,跳起來向那個男生臉上打去。還好蘇燎當時就隐約覺得要出事,側身撲了上去。

那拳紮紮實實地打在了蘇燎胸口。

蘇燎往後一趔趄,差點沒摔在樓梯上。他心說這下手還真黑。他絲毫不懷疑,如果這拳怼人臉上,見血是一定的,沒準能斷個牙齒或者鼻梁骨。蘇燎一手拽住對方出拳的小臂,另一手抓住俞宇的肩膀,将人強硬地禁锢在自己懷中,低聲警告:“俞宇!”

“哎哎哎——打人啦打人啦!”男生往蘇燎身後一跳,嘴裏嚷嚷,“這麽兇幹嘛?這本子能有多寶貝啊?”說着他就把那粉紅本子往地上一扔。

恰好,樓梯上又傳來了“噠噠”的高跟鞋聲。一名女老師正抱着一疊作業本出來。那男生像見到救星似的大聲嚷嚷:“老師老師——他打人!”

蘇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打了誰?”

那男生像是被噎了一下,很識趣地閉了嘴。

蘇燎回過頭,對老師一笑:“沒打架,鬧着玩兒呢。”

那女老師挑眉,警告似的瞪了他們一眼,抱着練習冊又走了。

俞宇還想再揮拳,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對方,卻無法掙脫蘇燎的控制。他掙紮了兩下,總算是洩了勁,又瞪向蘇燎。走廊裏光線暗,顯得他眸色極深,水光轉瞬即逝,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鹿。

蘇燎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籃球隊的傻逼會大聲把本子裏的東西念出來,更沒想到俞宇會是這個反應。對方的眼神讓他十分不安。蘇燎微微張嘴,本來是想道歉的,卻不知怎麽礙于面子,最終卻沒有把一句“對不起”說出口。

俞宇似乎又覺得挺沒意思。他垂下眼,手裏撤了力,蘇燎也放他走了。

俞宇沉默地撿起小賬本,三兩步跳下臺階,轉身就往遠離體育館的方向跑去。蘇燎在他身後“喂”了一聲:“哎——你去哪兒呢?不參加訓練啦?喂——”

俞宇腳下越跑越快,往校門方向沖去。

訓什麽練?

他不想再看到蘇燎那張臉,免得一沖動還記個處分。

俞宇在氣頭上,想翹了訓練直接回家,可沒跑出多遠,他突然又想起張老師說過,今天會有省隊的教練來指導訓練,以及許清瀾的那些唠叨。

少年又停下腳步。

省隊是所有專業級賽事的門檻。一個不被省隊教練看好的運動員是不會有未來的。雖然在他小時候,省隊教練五次登門拜訪……他好像把人咬了一口,趕走了。

算了,小時候的事不想也罷。

俞宇原地站了一會兒,又開始往回走。

從教學樓到體育館出校門的路上,有一片宣傳欄。每學期的第二個禮拜是“社團周”,這會兒宣傳欄上已經貼滿了五顏六色的招新廣告。俞宇随便瞄了一眼,卻發現自家游泳俱樂部的海報被另外一個社團的海報給擋住了。

他遲疑了半秒,但很快,俞宇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到,大步走了過去。

更衣室裏,蘇燎已經換了一身運動服。

“你回來了啊?”他鎖好櫃門,側過頭,“今天有教練來,張老師說先去力量訓練室集合。”

俞宇沉默地點點頭。

蘇燎一把扯開自己無袖運動背心的領口,白皙的皮膚上赫然是一塊淤青:“不是我說,你這手還真黑。咱倆這算扯平了,好吧?”

俞宇冷冷掃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先撩者賤。”

“好好好,我賤,我賤。”蘇燎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他嘆了口氣,又解釋道:“因為你老吐槽我的粉色文具。我尋思着你自己也用憑啥就說我呢?實話和你說,我那一筆袋都是我妹的東西,她買來用幾天又要換新的,只能給我回收了,要不然多浪費。”

俞宇悶悶地“哦”了一聲,半晌,一聳肩:“我那本本子也是送的,網上文具店搞活動滿多少送的。”

兩人對視一眼,蘇燎勾起嘴角:“那這事兒過了?”

俞宇板着臉,微微吊起的眼角黑白分明,眼神裏大寫着兩個字“沒有”。

省隊教練不知被什麽事給耽誤了,半天不見人影。張豔明一擺手:“人還沒來,一人一張墊子,先練個核心吧。”

王鵬蓬一聲哀嚎。

張豔明安排學生兩兩一組,腳尖對腳尖做仰卧起坐,起來互相擊掌才算完成一個。她随手點了俞宇與蘇燎一組,可俞某人一轉身,臉上黑底白字地寫着“拒絕”。俞宇不太确定自己一個仰卧起來,這巴掌會不會“不小心”擊到蘇燎臉上去。

蘇燎:“……”這人怎麽比我妹還難哄。

還不等張豔明開口,俞宇扭頭就找了毛凱傑。宋浩很随和,主動和蘇燎搭了組。張豔明見小夥子們自行安排好了,也不再多說,吹了聲口哨:“一組擊掌三十次,總共四組,組間休息二十秒。”

毛凱傑從來沒和俞宇說過話,有些受寵若驚,他一推黑框眼鏡,結結巴巴地打了個招呼:“你你你好。”

俞宇黑着臉:“……你好。”

毛凱傑一縮脖子,更不敢說話了。

很快,訓練室裏擊掌聲此起彼伏。

運動起來,宋浩也注意到了蘇燎胸口的淤青,忍不住問道:“你這怎麽回事?”

蘇燎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沒事兒,不小心撞的。”

宋浩挺納悶:“你撞什麽能撞這個位置?”

兩組男生之間只隔了一個“與胯同寬”,蘇燎知道俞宇都聽到。他咧開一嘴白牙,故意大聲說道:“那不是我兒子不懂事麽!”

俞宇:“……”

他起來擊掌時,下意識用了點力,一聲清脆的“啪”格外響亮。以至于毛凱傑幾近驚恐地看了俞宇一眼,脫口而出:“對不起,是我起得太慢了!”

俞宇黑着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毛凱傑連忙又道了一聲歉。

俞宇實在不知道這“對不起連連看”怎麽接,只能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友好一點:“……”

人倒黴起來,可能喝口水都塞牙。這邊陸上訓練開始半個小時之後,張豔明那邊才接到電話,說省隊老師今天突然有事,來不了了,得改天。毛凱傑垂下頭,顯然也是很失望。

喝水休息的時候,毛凱傑問俞宇:“你從國家二級到一級,大概花了多少時間?有老師指點嗎?”

游泳與田徑不同。游泳需要達到國家一級運動員标準,才能在考大學時走“高水平運動員”單招。毛凱傑與宋浩其實都是游泳童子功出身,小時候在游泳館參加長訓。步入初中後由于學業繁忙,兩人半路放棄,如今二中自己有了游泳館,都想把游泳再撿起來。

聽王鵬蓬說,毛凱傑其實成績不錯,主要是性格有個致命傷——他一緊張就容易掉鏈子。別看他一個高高瘦瘦、肩寬臂長的大小夥子,也不知怎麽的,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容易緊張。聽說,毛同學一緊張,大考就會翻車,所以才想通過體育特長搏一搏,給高考上個“雙保險”。

“二級到一級?”俞宇撓了撓頭,“我——也不太清楚。我大概是野生的。”

倒也不是故意“凡爾賽”。俞宇很小就評了二級,然後泳池裏再沒測過。等他長了幾歲,身體發育了,成績就穩穩當當在一級中上游。他自己也不清楚這個變化到底花了多久。

毛凱傑看向俞宇的眼神裏滿是羨慕。

難得與同學聊閑話,俞宇又盤算起了他那點賺錢的小心思:“對了,那個,下下周六新水市珍珠灘海洋公園,有個公開水域五千米挑戰賽,你感興趣嗎?”

“新水市?”毛凱傑顯然沒什麽興趣,但他也不太會拒絕別人,可憐巴巴地看着俞宇,最後憋紅一張臉,“……對不起。”

俞宇本來就沒抱太大希望,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哥,你別整天‘對不起’了。”

毛凱傑:“好的,抱歉。”

俞宇:“……”

算了,隊裏這一個兩個的都不樂意參加,估計也湊不成三人的隊伍。俞宇心想,還是放棄吧。

可就在這時,蘇燎突然從後面走來,雙手很親昵地搭在他的肩上,問了一句:“報名什麽時候截止來着?”

俞宇:“?”

毛凱傑睜大眼看他:“燎哥也去嗎?”

“去。那公園你們沒去過吧,新建的,可漂亮了。”蘇燎在兩人身邊坐了下來,神情誠懇而熱切,“咱們最少需要三個人,現在還差一個。”

俞宇:“?”

原本已經癱在墊子上的一團王鵬蓬突然“卷”了起,湊過腦袋:“三缺一?組的什麽局?”

王鵬蓬那一大嗓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蘇燎清了清嗓子,順着話頭,做了一個簡單介紹。王鵬蓬聽到“五千米”三個字,就又躺了回去,雙手扣在肚子上,一臉安詳:“希望你們不要打擾我的快樂肥宅周末,謝謝。”

毛凱傑忍不住小聲嘀咕:“你怎麽就想到跑這麽遠去參加比賽?這比賽又沒用。”

蘇燎胳膊肘一勾俞宇脖子,難得卡了殼:“呃——”

俞宇:“……”

蘇燎清了清嗓子,發表了一段即興演講。他從多角度分析了參加比賽這個決定——

從個人層面上講,公開海域挑戰五千米,是一次通過游泳來探索“自我如何聯結自然”的機會;從團隊層面上講,二中泳隊建立的意義在于帶動青少年對游泳的熱愛,身為游泳隊成員,大家應該積極參加游泳比賽,打開校隊知名度;再從國家政策上講,珍珠灘海濱公園是寧港亞運會帆船項目、公開水域項目的賽場,作為一個寧港人,參加這次五千米挑戰,便是對亞運會的支持。

俞宇:“……”

講到最後,張豔明都給感動了,直接大手一揮:“之前你們不是嚷嚷着要團建麽?我看就珍珠灘公園一日游吧?那個游泳比賽不做要求,想下水下水,不想下水的,就當一塊兒出去玩了。”

泳隊衆人:“……”

只見王鵬蓬同學垂死病中驚坐起,再次支棱起來。他舉起自己肥嘟嘟的小手:“出去玩?你們缺車嗎?我可以讓我家司機把拉咱們一塊兒拉過去,小陳叔叔還是持證監護人!”

這事就這麽定了下來。

峰回路轉,俞宇有點懵。

訓練結束,更衣室。

俞宇瞄了蘇燎好幾眼,其實他很想說一句謝謝,卻又礙于下午的事,不知如何開口。

“幹嘛啊,”蘇燎一擡眼皮,“我發現你這人,好像很喜歡在換衣服的時候偷看我。”

俞宇飛速地別過頭,顯得欲蓋彌彰。

蘇燎驀得笑了:“俞宇,咱倆就都坦誠點呗?”

俞宇心說好吧,硬着頭皮,一句“謝謝”剛湧到唇邊,卻見蘇燎以一個頗為“妖嬈”的姿勢靠在了更衣櫃上,指了指自己的臉:“是人好看,還是腹肌好看?”

俞宇:“…………”那句謝謝是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不行,這麽盯着人家不說話,實在是太奇怪了。俞宇只好指了指對方胸口那道白紋:“我不是老偷看你——我就是在想,這是什麽?”

蘇燎低頭瞄了眼自己胸口,沉默片刻後答道:“胎記啊。”

俞宇悶悶地“哦”了一聲,心說這胎記長得還挺整齊。

蘇燎又擡起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就在那一瞬間,俞宇突然覺得——蘇燎沒說出口的“對不起”,與自己一直說不出口的“謝謝”——其實,他們什麽都不用再說了。

回家路上,俞宇再次路過那個校園宣傳欄。

他走了過去,目光落在一張花裏胡哨的海報上。

沙雕社?什麽沙雕玩意。俞宇揭下海報的膠帶,讓游泳俱樂部招新廣告露出了它平平無奇的标題。

宣傳欄上的海報太多,無論他怎麽挪位置,終歸得擋住某一家社團的招新文案。俞宇左右瞄了一眼,确定附近沒人之後,悄悄地把沙雕社海報貼到了附近的垃圾桶上——還是紅色那種有害垃圾。

幹完壞事,俞某人做賊似的一溜煙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時間應該是10.1下午6點啦~

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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