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沙與浪
俞宇說,他要“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就想到了月底。天氣終于涼了下來,一整個國慶都淅淅瀝瀝。小長假七天,各科老師傾情發放“國慶大禮包”,因為節後回來就是高中第一次月考。
這次月考非常重要。畢竟,與學前大摸底比較,高中第一次月考排名可以判斷一個學生是否成功适應了高中生活。
以至于長假最後一天下午,多功能教室的“月考臨時抱佛腳大會”格外熱鬧。每個班布置的英語、語文作業或有不同,但數理化的卷子都是教學組一起出的。二中學生基礎都不錯,幾個人湊一塊兒對答案,大概率能整出一份标準答案。
俞宇到的時候,發現蘇燎也在,還有泳隊不少熟人。對答案的,抓緊最後一秒找人答疑的,還有王小胖這種來抄作業的。
“宇哥,宇哥,有沒有物理A卷?”王鵬蓬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沨哥她們班竟然是B卷,你們班呢?”
俞宇猶豫片刻,掏出自己的卷子,好心提醒:“我可能錯的很多。”
蘇燎湊過來特親熱地一勾俞宇肩膀:“自信點,把可能去掉。”
俞宇:“……”
“非也非也,我就是圖你錯的多!”王鵬蓬搖搖食指,“燎神的卷子我敢抄麽?一張标準答案交上去,老師一眼就知道我就是抄的。”他扒着俞宇的卷子就開始奮筆疾書:“宇哥最好了謝謝宇哥。”
俞宇:“……不客氣。”
蘇燎拿腳尖踢了踢王鵬蓬屁股:“抄作業不好小胖。”
随後,他手肘用了點力,又把俞宇往自己這邊帶去,在人耳邊小聲咬牙切齒:“幹嘛不回我消息?這麽多天,你想好了沒有?真以為閻正會一直等你?”
俞宇不動聲色地甩開他的手:“別煩我,明天考試。”
他今天來,就是想問一道數學壓軸題。上課時,數學老師特意圈過,強調了好幾遍,說吃透這道綜合題,就能一口氣解決好幾個考點。可他怎麽做都做不出正确答案。
俞宇不想被蘇燎纏着問閻正的事,決定還是去問毛凱傑。平時他不怎麽和七班的同學說話,也就不知道怎麽開口,反倒是和泳隊的同學更熟一點。
毛凱傑吧,好歹是初中奧數競賽保送來的二中,問他應該也差不多?
俞宇拿着糾錯本走了過去。
毛凱傑數學成績的确不錯,奈何講題邏輯有點跳。俞宇聽着聽着還以為自己在玩什麽馬裏奧吃金幣,跳了幾步之後就一頭栽下懸崖。
毛凱傑見人沒聽懂,急了。他一着急,就開始瘋狂道歉。
俞宇頭都大了:“不不不,是我對不起。”
毛凱傑換着法子耐心地講了三遍,可憐俞宇大腦一團漿糊。對方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可憐巴巴地看向俞宇:“對不起,你懂了嗎?”
俞宇:“……”對不起,沒有。
他看毛凱傑那模樣,要是自己說還沒聽懂,怕不是能哭出來。他喉結上下一滾,十分糾結地點了點頭。
毛凱傑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語重心長地和他說:“俞宇,你不是體育特長生嗎?其實我覺得,壓軸題不會就不會了,不值得你花那麽多時間。從性價比的角度上來看,你應該把重點放在基礎分上。”
俞宇道了聲謝,有些懊惱地回到座位上,盯着那大題生氣。他知道毛凱傑是好意,可胸口堵着的情緒就好像這解題思路,怎麽捋都捋不順。
“特長生”這三個字簡直是他逆鱗,聽幾次炸幾次。
蘇燎在後面叫了他一聲,俞宇聽到了,但并不想搭理。
不一會兒,他只覺得左側肩胛骨縫裏一陣酸脹刺痛,痛得他差點沒喊出來。俞宇頓時炸了,猛地一轉身,把手肘重重打在對方桌面上。只見蘇燎拿着那根Hello Kitty的筆,那兩個貓耳朵特別尖。
蘇燎單手拖着腮幫子,表情還挺無辜:“喂,你真聽懂了嗎?”
俞宇:“……”
“我勸你以後有問題別去找毛毛。”蘇燎笑得賤兮兮的,“我和他一塊兒上數學競賽呢,本來我會做的題,和他讨論完,全不會了。洗腦一樣,特別可怕。”
俞宇扭頭往毛凱傑方向看了一眼,生怕被人聽見,壓低聲音罵道:“你就不能說點人話?”
蘇燎白了他一眼,起身越過桌子,從俞宇桌上撈來他的糾錯本。蘇燎拿起筆,三兩下在題幹裏勾出重點,給俞宇講了起來。與毛凱傑不同,蘇燎每一步都很詳細,從來不跳步驟。只要跟着他的解題思路,一切都變得十分清晰。
俞宇:“……”
這回是真聽明白了。
俞宇扯過自己的糾錯本,嘟哝了一句“謝謝”。他眼珠子一轉,又挺納悶地看向蘇燎:“你今天來幹嘛?”
蘇燎一轉手裏的Hello Kitty筆,原地開了個屏:“學神下凡,普度衆生。”
俞宇沉默地又轉了回去。要不是看在蘇燎剛把題給他講明白的份上,他直接一本書糊他臉上。
“真的,我和你說,”蘇燎在他身後笑嘻嘻地說道,“自己能把題做對不一定是懂了,能給人把題講明白才是真懂。而且,別的同學有疑問的地方,很可能是重點,或者容易混淆的概念。我複習的時候就喜歡給人答疑。”
俞宇:“……行。”學神的境界,他不懂。
不一會兒,他肩胛又被貓耳朵戳了一下。
蘇燎趴在桌上,半張臉藏在手肘裏,可憐巴巴地對他眨眼:“你就沒有別的問題了嗎?不能吧?”
俞宇:“……”這人怎麽這麽煩啊。
月考後,高一第一次家長會。
許清瀾拎着一袋橘子回到家,笑靥如花地招呼兒子來吃:“魚魚啊,這次期中考名次……葉老師說遠超她的預期。她說看了你的卷子,主要扣分點,還是之前基礎不好,時間還很多,以後能趕上。”
許清瀾把各科老師的點評都傳達完了,又開始興奮地講其他家長,哪個同學爸爸是省院醫生啦,哪個同學媽媽是律師,特別有氣質,那一發言就知道談吐不凡。
俞宇一邊聽,一邊慢悠悠地吃着橘子。
許清瀾慈愛地看着他:“好吃嗎?”
俞宇違心地點點頭:“好吃。”
但他又補了一句:“但以後別買了,我不太愛吃橘子。”
這青橘其實不怎麽好吃,不酸不甜,特別寡淡。
“啊,這樣。”許清瀾笑了笑,“那天去超市,看到你拿了個橘子又放回去,以為你想吃呢。”
俞宇心口驀得一跳,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麽小秘密。
當時,他在超市碰巧看到了上回蘇燎給自己的那種橘子,拿起來看了看。本來想買點,他看了看價格,又放了回去。一念及此,他又想起了蘇燎。俞宇掰了點橘子遞給他媽,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後面那個呢?來的是叔叔還是阿姨?”
許清瀾一愣:“什麽後面?”
“座位,不是說家長會按學生位置坐的嗎?”
“哦,對的。”俞媽媽歪頭想了半天,才答道,“你後座空着哎,沒人。”
俞宇有些詫異——蘇燎爸媽沒來?
大概父母工作都很忙吧。不過,兒子進學校就是全班第一,月考依然穩坐全班第一,也沒啥好叮囑的。
許清瀾眼角笑出兩捋細紋:“你和後座同學關系很好?”
“就那樣吧。”俞宇白眼一翻,又補了一句,“一塊兒游泳的。”
提到游泳,許清瀾又板起了臉:“你們游泳隊的張教練,媽媽今天也見了。”她頗為責怪地看了兒子一眼:“聽說她特意給你聯系了個省隊教練,怎麽偏偏那天,你英語聽寫不及格還被葉老師扣下了?”
俞宇:“……”
張豔明還不知道珍珠灣閻正和自己的事。隊裏除了蘇燎,也沒人知道。俞宇不想提,是因為他自己還沒想好。
“張老師說,省隊教練誇你天賦很好,主要是對你能不能好好配合訓練有所顧忌。這怪誰呢?以前練得好好的就放棄了,這次還遲到!”許清瀾嘆了一口氣,“魚魚,這個教練,咱們還有機會聯系嗎?”
許清瀾眼珠子一轉,又問:“實在不行——小時候不是還有一個什麽劉教練找過你?找了好幾次那個?媽還有他的聯系方式呢,要不咱們去給人包個紅包?”
俞宇還記得,小時候那個劉教練摸他頭,忽悠他去省隊當專業運動員,自己脾氣不好還咬了人家一口。這麽多年後,再低三下四去求人家,這面子往哪兒擱?他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拉下臉:“你可拉倒吧!”
許清瀾皺眉,拿食指敲了敲桌面:“不進省隊,那些大賽你都沒資格參加。媽是想,今年你哪個項目,最好能評一個‘健将’級。這樣高水平運動員單招就穩了。”
俞宇埋頭吃橘子,不搭腔。
“俞宇,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一級就夠用了,游泳的一級不值錢,我看二級都已經爛大街了。”許清瀾苦口婆心地勸,“你高二前得評個‘健将’吧?這沒專業的老師指導,你成績上的去嗎?這獎的含金量越高,以後去的大學也越好。媽這一輩子,就是吃了學歷的虧。現在這麽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俞宇把剩下的幾瓣橘子囫囵塞進嘴裏,起身就往房裏走,語氣不耐:“知道了。”
許清瀾在他背後急急喊道,“你知道什麽了你知道了——哎這孩子——媽還沒說完呢你給我回來坐下!”
俞宇“嘭”的一聲甩上門。
他沒開燈,雙手一搓臉,仰面躺在木板床上,瞪着髒兮兮的天花板發呆。他看起來總是很淡定,但天知道他心裏有多迷茫,多焦慮。
其實,俞宇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猶豫什麽。
甚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在和一個死人置氣罷了。
他爸教他游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手臂切開海浪。
他爸教他堅持,勇敢,男子漢要不怕困難。
他爸教他要一次次挑戰自己的極限——
可他自己卻沒再回來。
騙子。
體育競技這種事,離頂端越近,進步越難。很多時候,別看差距只有一秒兩秒,但幾分秒都可能是某個運動員終其一生也邁不過去的坎。站在領獎臺上的人終究是少數,而大部分籍籍無名的運動員,大概率也付出了同樣多的汗水與精力。
一項競技運動而已。
值得嗎?
會後悔嗎?
那天蘇燎說,堅持下去……說不定就會在某個瞬間,看到更廣闊的風景。
他也會有機會看到嗎?更廣闊的、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
俞宇眼前再次浮現珍珠灘終點線那座計時浮橋。在剛入水時,他滿眼都是運動員舞動着的胳膊,或是打起的白色水花。然後,他視野裏就只剩下幾個人。直到最後,在他超過程哲凡的那一個瞬間,他的視野陡然寬闊——明亮的陽光,湛藍的海水,起伏的波浪——在那一個瞬間,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俞宇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個相框。
他從花溪過來,也沒帶什麽東西,唯獨這個刻着浪花的木頭相框。
相框裏,是他與母親的兩人合影,但把相框拆開,照片底下還躺着一張舊明信片。這明信片其實是一張相片,海底拍的。陽光透過海面,在那片深藍中變成長短不一的光柱。丁達爾效應打在一個很瘦小的孩子身上,他帶着潛水眼鏡,僵硬地飄在海中,而他的腳下,有一條巨大的虎鯨仰起頭,溫柔又好奇地注視着人類男孩。
那是他九歲時第一次拿下省青賽冠軍,爸爸出海帶他去拍的。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大虎鯨。
明信片背面,還有父親的一句話,墨跡暈染開了,紙面也有些泛黃——
“游下去,會遇到光。”
俞宇吸了吸鼻子,又把明信片裝了回去。
他躺在床上,又點開了蘇燎微信。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問問他,“你爸媽怎麽沒來家長會”。話已經輸入進了對話框,俞宇又把它删掉了。他從聊天記錄裏翻出了閻正的聯系方式。
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俞宇不好意思打電話,便給閻正發了一條短信——
閻老師好,我是俞宇。
你覺得我還能再回收一下嗎?
閻正和俞宇約了那周周日下午,寧海市少體校游泳館,說帶他體驗一下跟訓的節奏,再順便做個體側。
可周日上午一大早,六點半,蘇燎一個電話把他給叫醒了:“喂?上午有空嗎?閻頭兒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過來,八點開始。”
俞宇一聽,炸了,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那怎麽現在才和我說?不是說好今天下午去嗎?”
“我咋知道,他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過來。挂了,記得吃早飯啊。”
俞宇家離少體校不近,沒有直達公交,要地鐵換公交。他對寧港市也不太熟,公交又不小心坐反了方向,這麽一折騰,又耽誤了點時間。
“五分鐘。”閻正抱着手臂,低頭看了一眼表,臉色很難看,“你這個同學是怎麽回事?遲到是特長?不守紀律是愛好?一二不過三,再遲到一次,就不要讓我看到你的臉了。”
俞宇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他不動聲色地瞄了一圈四周,不遠處,一排小孩兒趴在池邊。泳池與水面有個高度差,小孩一個個腿在岸上,身體半懸空,跟着口哨聲在練“反向飛鳥”。更遠的地方,有一沓厚厚的墊子,紅藍相間,一群小朋友在拉韌帶,鬼哭狼嚎。
這熟悉的畫面,俞宇看得心有戚戚。
閻正給他手腕上戴了一條運動手表,又在他耳朵後夾了一個心率監控器,随後指了一條泳道:“你上午在這裏。”
池子裏很熱鬧,閻正指的泳道裏,已經有六個男生在熱身了,俞宇見到了蘇燎,其他的都不認識,但能看出來大家年齡都差不多大。水裏幾個同學對訓練流程非常熟悉,一個個之間保持穩定距離,不需要教練施號發令。
閻正也不多說什麽,一腳把他踹了下去:“跟着游。先200m熱身速度,800m混,500m全速夾板,500m全速打水。”
俞宇心裏一直有些忐忑,鐵了心想在體側時表現得好一點。游完一套2000m熱身,大家的任務有了區別。比如蘇燎和其他幾個男生,開始中短距離專項練習,而他和另外幾個男生,各自游了兩組1500m自由泳。俞宇挺詫異的,因為全程沒人管他。11點上午訓練就結束了,大家一起做了拉伸,11:30去體校食堂吃飯。
體校食堂全是自助餐,味道很不怎麽樣,但勝在含油量少,蛋白品類豐富,營養均衡。
俞宇和蘇燎還有上午同泳道的小運動員們擠在了一桌。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之前怎麽沒見過你?閻正新找來的?”
俞宇點了點頭。
“游長距離的?”
俞宇又點了點頭。
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不嫌事大。
俞宇有些茫然:“……怎麽了?”
大家四周打量了一圈,确定閻正還在很遠的地方打飯,這才你一言我一嘴地叭叭開了。有男生捏着嗓子,學動畫片裏的妖怪說話:“師尊,您上回抓回來的徒弟已經吃完了,骨頭都不剩,我又去找了新的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 3瓶;
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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