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沙與浪

迷迷糊糊間,俞宇好像發現了一個規律——只要他和蘇燎在一起的時候,就特別容易丢臉。算了,丢臉就丢臉吧,褲子都忘帶過了,左右也不差這麽一次。

蘇燎架着俞宇,讓人背靠更衣櫃好好坐在地上。他熟練地伸手,碰了碰俞宇額頭,又在他頸動脈處摸了一會兒,随後,起身去自己的櫃子裏翻東西。

俞宇又聽到清脆的幾聲“哐哐”,像是什麽東西碰撞到金屬的聲音。就在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生活為什麽這麽苦”的時候,嘴裏又驀得一甜。荔枝香頓時充斥了鼻腔。

俞宇掙紮着睜開眼。

“喂,你好點沒有?”蘇燎在他面前揮了揮手,“我估計你是低血糖了,蹲着會好點。”

“叫你中午多吃點的。”

俞宇坐了一會兒,嘴裏又含着糖,眼前那臺接觸不良的電子屏幕總算續上電,視野再次清晰起來。他的目光落在蘇燎手上,對方正拿着一枚亮閃閃的粉色圓形鐵盒,上面畫着水蜜桃和荔枝,還有幾個英文字母。

俞宇對這種blingbling的粉色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合上眼,一手搭在小腹上,嘴角一勾,揶揄:“讓我猜猜,這是你妹妹的糖。”

“不,這是我的糖。”蘇燎搖了搖手裏的鐵盒,硬糖打在金屬上的聲音很清脆,“配料表第一是葡萄糖,補充血糖特別快。”

“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嘴裏含一顆。”說着他眼尾溫柔一彎,“很甜的。”

确實很甜。

特別馥郁的那種甜。

俞宇不知道是不是嘴裏那顆糖的緣故,連帶着讓他覺得蘇燎現在看起來也很甜。難得眉目清秀,不似平時那副欠揍的模樣。

蘇燎單膝點地地蹲在他身邊,頭發還濕着,眉目間帶着那種被水沖洗幹淨、黑白分明的清澈感。

俞宇平複了呼吸,又睜開眼:“你也會有——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

“沒有誰的生活是完美的。”

俞宇瞪了他一眼,小聲嘟哝:“我覺得你的生活就很完美。”

這是實話。俞宇覺得這人成績好,體育好,家境好,人緣好。唯一的缺點可能是沒有缺點。

蘇燎愣了愣:“那也只是你以為而已。”

俞宇沒太懂蘇燎的意思。說實話,他覺得蘇燎是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最起碼,沒資格和他這麽說。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蘇燎有些不自在地別過目光,“這個世界上,很多遺憾都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俞宇眨眨眼,福至心靈就是那麽一瞬間的事。他嘴巴逐漸變成一個“O”形:“……你是說你那方面不行?”

蘇燎:“?”

俞宇越想越有道理,扭頭捂着嘴,笑得整個背都偻了起來。蘇燎抄起他的速幹巾,用力蒙住對方的臉,笑罵道:“你他媽是想和我比劍嗎?行不行你要不親自試試啊!”

俞宇一把将人推開,掙紮着站了起來,腳下又一趔趄。

蘇燎連忙又扶住他:“慢點,好點沒有?”

俞宇揉了揉鼻子:“好了好了。”

“走吧早點回去吃飯。”

俞宇看了他一眼,納悶:“你怎麽還沒回去啊?”

“我也回二中,順路就等你一塊兒呗。”蘇燎聳了聳肩,“上回你不是說,你家就住二中邊上?”

俞宇悶悶地“哦”了一聲。

兩人出去的時候,閻正已經在游泳館大廳的小圓桌邊坐着等他了。“玉面閻羅”名不虛傳,就一下午的功夫,俞宇這會兒看到那張笑臉眼皮就開始狂跳,心裏忐忑得要命。

閻正微笑:“這麽久,還以為你暈裏面了。”

俞宇心說那可不是差點兒麽。

“來,咱們聊聊。”閻正勾勾手指,示意俞宇坐到椅子上來,“今天練下來,什麽感覺?累不累?”

俞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心說這不是廢話嘛?怎麽可能不累啊,但承認自己很累吧,俞宇又覺得很丢臉。半晌,他擰麻花似的擰出一句話:“好像有點累——其實也——還好吧。”

閻正甩他一記眼刀:“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個屁!”

俞宇:“……”

“累。”俞宇從牙齒縫裏憋出一句,“但我覺得我可以接受。”

“這就對了嘛,我也是這麽覺得的。”閻正遞過幾頁打印好的A4紙,拿紅筆在上面标注上了日期,“這是你今天的成績。”

俞宇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些。這份成績單非常詳盡,記錄了他水裏每一階段的心率,呼吸頻率,區間速度與劃水頻率,看得他忐忑而興奮。

以前,游泳就是游泳,他從來沒有以這種數據化的方式來了解過在水中的自己。

閻正拿紅筆圈了幾個數據:“你目前游泳狀态達到的最大心率只有186,但所對應的最大攝氧量在70左右,有氧底子可以說是非常不錯。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有氧訓練,我認為你最大心率和攝氧量,都還有提升的空間。”

俞宇沒太聽懂那些專有名詞,但聽懂了“底子不錯”,于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主攻長距離的話,目前你最大的問題,是訓練量遠遠不夠。短距離選手會更注重無氧阈訓練,每周可以游少點,一天四五千米可能就夠了,但長距離選手,一天最少七八千起步。可是,如果日後,正兒八經想往馬拉松發展的話,一般是日常十五公裏,你今天游的那點兒都不算達标。”

閻正頓了頓:“畢竟你還要上學,如果真的打算參加專業比賽的話,對這個訓練量得有心理準備。”

俞宇繼續茫然地點了點頭。

閻正又翻了幾頁:“目前,咱們先看看,怎麽把你的有氧耐力給拉上來。先定16周的EN1訓練,作為改善你體能的第一階段。周一到周五,就在你們學校,我會把計劃發給張老師,讓她監督執行。周末你來省隊跟訓,一天半或者兩個半天。到時候,我結合你自身情況,再調整修改計劃。”

俞宇低頭看了幾頁訓練計劃。

閻正問:“你還有沒有什麽問題?”

俞宇撓了撓頭,其實有很多名詞他都看不懂。想來想去,他還是猶豫着開口:“那個,我一直不太懂,這個有氧無氧,是什麽意思?”

閻正一打響指,說蘇燎你和他解釋。

蘇燎從自己書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網格筆記本,翻了幾頁,找到有氧無氧的那兩頁,拍在俞宇面前。

俞宇盯着筆記本上“有氧”與“無氧”兩大頁分子式,以及一個巨大的,名叫“三羧酸循環”的圓圈,眼神十分呆滞,忍不住罵了聲髒話:“卧槽。”

閻正看了那筆記就哈哈大笑:“你看看,這學霸搞體育,都和咱們不一樣。”

蘇燎很不謙虛地糾正他:“是學神不是學霸謝謝。”

閻正忙不疊地哄孩子:“學神,學神。”

俞宇頓覺心如止水:“……那您有沒有給學渣看的版本?”

“我就簡單點說。”蘇燎拿出一頁草稿紙,畫了兩個圓圈,“你看這兩個餅,它們都是糖——能給身體産生能量的東西。”

“在血液中氧氣充足的狀态下呢,糖餅會被完全氧化,”蘇燎點了點筆記本上那一整個三羧酸循環,“通過這一連串反應,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

“安全無害,和諧友愛,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蘇燎在草稿紙上一個箭頭,那餅完全變成了餅幹屑。他點了點那些餅幹屑:“你今天在游那個3000m的時候,身體基本處于這個狀态。”

“可當氧氣不夠用的時候,糖就不能被完全氧化,會經過另外一些反應——變成乳酸。”

蘇燎換去另外一塊餅,又是一個箭頭,讓餅被咬了一口,缺口上還有一排尖銳的齒痕。蘇燎寥寥兩筆,又給餅加了一對惡魔的小眼睛,讓它看起來就好像一個“龇牙咧嘴”的小妖怪。

“當這個東西在你身體堆積的時候,你就開始不太舒服了,會覺得特別特別累。”蘇燎一邊說,一邊又“複制”了幾個龇牙咧嘴的小妖怪,“你今天的7*200,15*100包幹,就是這個狀态。”

“所以,目前要提高你的有氧能力,訓練有兩個思路。”

他點了點有氧的餅幹屑:“第一種,是提高你的最大攝氧量,也就是增加運動時肌肉可以獲得的氧氣量,盡可能走安全無害路線。”

“而另一方面,需要增強你的乳酸清除能力,或者說,乳酸耐受能力,”他又點了點無氧的小妖怪,“少讓它們堆積,盡可能地不要影響到你的運動表現。你聽懂了嗎?”

俞宇這才恍然:“卧槽。”

“你卧槽到底是懂了還是沒懂?”

“懂了懂了。”

“那行,先這樣,你要還有不懂的就問小蘇。”閻正用力撸了一把蘇燎腦袋,眼神格外寵溺。

等閻正走了,俞宇一把扯過蘇燎的筆記本,前前後後翻了幾頁。蘇燎的字工整勁秀,紅筆記錄專有名詞,黑筆記錄解釋,重點部分劃了熒黃色高亮,很多涉及肌肉的地方還畫了彩色解剖圖。

平心而論,俞宇覺得自己備戰高考都整理不出這樣漂亮的筆記,更何況,這似乎都只是一些體育相關的知識。俞宇小同學第一次對他們班的第一名心服口服:“你他媽是搞生物競賽的?”

“不,我只參加數學和物理。”

俞宇大受震撼:“……你就對這個,這麽感興趣?”

蘇燎瞄了他一眼,“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每天都在運動,你就不好奇嗎?”

蘇燎身體微微前傾,輕佻地拿筆蓋那端挑起俞宇下巴:“你的身體,是如何完成每一個動作——”

筆頭順着俞宇脖子輕輕滑到他胸口,蘇燎順着鎖骨方向水平劃了劃,嘴角一勾:“當你從陸地進入水中,他又發生了一些什麽樣的變化——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俞宇愣了愣。說實話,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自己是怎麽游泳的?這不就像呼吸,吃飯一樣,是一種身體的本能?俞宇納悶地皺起眉,反問:“難道你呼吸的時候,還會去思考自己是怎麽呼吸的?”

“我會啊。”蘇燎拿筆記本輕輕一拍俞宇胸口,輕笑道,“我還會去想心髒跳的每一下。”

行吧。

俞宇低聲嘟哝一句:“真搞不懂你們學霸。”

但很快,他又在蘇燎的死亡凝視中改口抱拳:“學神,學神。”

兩人走出少體校,蘇燎低頭擺弄着手機:“你住哪兒啊,要不我直接打車回二中?”

俞宇有些猶豫:“我本來打算坐公交車。”

蘇燎頭也不擡:“沒事,說了順路,你來不來這車我都得打。”

俞宇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和人客氣了。

坐進車裏他才反應過來:“你家也在二中附近?”

蘇燎一直刷着手機,頭也不擡:“沒,我家住得遠着呢,到二中往返少說兩個小時。”

“我怎麽不知道你住校?”

“我不住,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公寓。”蘇燎搖搖頭,“我一般周六上完競賽回家,周日在省隊跟訓,下午訓完就回公寓,周一上課方便。”

“一個人租?”

“嗯。”

俞宇又想起蘇燎家長會也沒父母來,突然覺得,蘇燎的生活可能确實沒有看起來那麽“完美”。俞宇木讷地一聳肩:“那我看你還不如住校呢。”

“不行。我有那麽點潔癖。”

俞宇:“……”有道理。

從少體校回二中,出租車直達也要三十多分鐘。俞宇本以為,蘇燎喊自己一塊兒回去是路上有話要說,可蘇小少爺全程帶着藍牙耳機,腦袋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沒有半點和他聊天的意思,似乎就真的只是單純“順路”罷了。

俞宇自讨了個沒趣,結果一閉眼就直接秒睡。

出租車緩緩停在二中門口,俞宇是被蘇燎推醒的:“到了。”

他迷迷糊糊一睜眼,卻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一腦袋歪在了蘇燎的肩上。醒來的那一瞬間,鼻腔裏的氣息尚未散去。蘇燎身上帶着一股極淡的泳池氯味,但衣服上卻是太陽曬出來的暖香。俞宇驚覺坐起,蘇燎已經推開了車門。一陣涼風吹了進來,帶來一縷這個季節寧港市特有的,被水沁過的桂花香。

前調清冷,中調溫柔,尾調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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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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