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寂靜螢火
第58章寂靜螢火
程哲凡說到做到, 俞宇順利溜了出去。出門打上車,進了醫院就一路狂奔,找到病房時已經跑出了一身薄汗。
蘇燎的單人病房遠離護士站與醫生值班室,在走廊最遠端。俞宇一眼就認出了坐在門口的蘇燎爸爸, 也不知為什麽, 男人坐在外面不進去。俞宇微微蹙起眉頭。
上一次見到蘇建軍,是去年暑假的事。才短短一年, 這個中年男人鬓角多了白發, 眼底青黑, 似乎憔悴了不少。不過, 進門登記的時候護士姐姐和他說這床病人是一小時前推出來的, 手術似乎還比較順利。俞宇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叔叔好, 我叫俞宇, 蘇燎二中游泳隊的隊友。”他梗着脖子, 有些違心地自我介紹道, “我碰——碰巧就在附近集訓。中午休息呢, 就過來看看。”
蘇建軍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見過。蘇燎給我看過你們隊伍的合影。”說着他側過身, 推開病房房門:“醫生要下午再來查房,但目前看起來, 一切穩定吧。”
俞宇往房間裏瞄了一眼,只見蘇燎一手摟着大虎鯨, 嘴巴裏含着一根吸氧的管子,另一只手上吊着鹽水,被褥蓋得嚴嚴實實的,一動不動的, 面色與唇色都白得有些吓人。不過,蘇燎床頭擺着一臺生命體征儀,看起來數據一切正常。
蘇建軍不進去,俞宇站在房門口也有些猶豫:“他是睡着了嗎?”
蘇建軍瞄了一眼床頭的機器,搖搖頭,說人醒着呢,睡着心跳在五十左右,現在八十多。
“就是你現在和他說話——你來看過他什麽的——他可能事後不會記得。”蘇建軍提醒道,“哦對了,還有你注意一下,別碰那個虎鯨娃娃,不然他可能會打人。”
俞宇:“……”行,還能打人,看來手術确實蠻順利的。
“他可能有點——對麻醉比較敏感。”蘇建軍皺了皺眉頭,“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全麻術後不會出現谵妄,但他——也說不上是谵妄吧,我感覺他就不怎麽清醒。”
病床就那麽點大。當時蘇燎剛從手術那邊推回來,身上貼着好多線條管子,護士說病床上那個虎鯨娃娃礙事,叫蘇建軍拿走。蘇建軍罵他罵了好幾次,去外地看病不要帶這麽大的累贅,可蘇燎堅持要把虎鯨給帶上。
這會兒,蘇爸爸一挪虎鯨,蘇燎生命檢測儀就“滴滴”叫了起來,他還哼哼唧唧地打了一爪子他老爹,一臉六親不認的模樣,蘇建軍只好又把虎鯨塞了回去。
這虎鯨一塞回去,蘇燎就乖巧了,心跳也恢複了正常。
俞宇點點頭,說我看一會兒就走,一點得回去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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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集訓的地方在哪裏?”蘇建軍掏出手機,“我給你打個車,到時候送你回去。”
俞宇一愣,連忙道謝。
“應該是我謝謝你。”蘇建軍嘆了口氣,“謝謝你能來看蘇燎。這孩子——這孩子不太喜歡和我說話。”
“……應該的。”
蘇建軍幫俞宇半掩着合上門,把房間留給了他。
俞宇四處瞄了一眼,難得病房有一面很寬敞的窗子,采光很好,收拾得也很幹淨,在醫院簡直算得上是豪華VIP待遇了。俞宇知道蘇燎喜歡幹淨,喜歡陽光——雖然他和他老爹整天吵架,但蘇爸爸對這個兒子還是很上心的。俞宇忐忑地走到床前,輕輕捏了捏蘇燎手指。
床上的小朋友發出一聲黏|糊糊的呻|吟,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他沒什麽焦點的目光掃了俞宇一眼,開口就是一句:“你給我帶書了嗎?”
俞宇一愣:“啊?”什麽書?
蘇燎摟着虎鯨,側過身,有氣無力:“……我想刷題。”
俞宇:“……”
好家夥。
這他媽就是學神的境界嗎?
全麻醒來只想刷題!
“我覺得我被麻藥打笨了。”蘇燎拿臉頰蹭了蹭小虎鯨腦袋,嘴裏含糊不清,聽着似乎很痛苦,“我想刷題。”
俞宇揉了揉他的腦袋,好聲哄道:“……乖,身體好了再刷題。”
蘇燎瞪着他不說話,眼神有些迷離,又蒙着一層水霧,顯得有些委屈,看來蘇爸爸說得沒錯,人還不太清醒。這看着誰不想欺負一下呢?
俞宇忍不住笑,又捏了捏他手指:“誰來看你了?”
蘇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尾突然一眯:“我老婆。”語氣還挺自豪。
俞宇:“…………”
算了,和神志不清的人也沒什麽好理論的。
俞宇憤然把魔抓伸向了小虎鯨。蘇燎倒沒像當時打飛他老爹那樣打飛俞宇的手,只是茫然地看了對方一眼,顯然對他搶走虎鯨娃娃這件事非常不解,甚至還有點委屈。
俞宇拿着虎鯨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問:“這是什麽?”
蘇燎茫然:“……我小老婆。”
俞宇一上午都在練核心力量,被教練狠狠虐了幾輪的腹肌正酸得要命,現在再忍不住一笑,腹肌那撕裂一般的酸痛感差點沒把他給送走。
他應該錄下來的。
失策失策。
時間過得飛快,如果不是俞宇手機的鬧鈴提醒他應該回去訓練了,他真的很想再逗一會兒蘇小迷糊燎。
不過,看蘇燎那個不太清醒的狀态,俞宇生怕人醒來不記得自己來過,他摸出一支游泳時在身上标編號的油性筆,在蘇燎沒打滞留針的那只手食指上,也寫了一個“champion”。
加油啊。
在你我不同的戰場。
微創手術刀口小,恢複速度快,再加上蘇燎先前底子養得不錯,七十二小時生活基本自理且能下床走動,一個禮拜就順利出了院。
剛好蘇燎爸爸在北京有一些科研相關的合作,一邊處理工作,一邊照顧蘇燎,并以實際行動充分滿足了蘇燎“我想刷題”的欲望。醫生說,蘇燎三個月內禁止劇烈運動,但可以參與一些日常勞動,以及散步。兩人打算幾次複查都沒有問題後再回寧港。
蘇燎自然是個耐不住的性子,他術後二十四小時就龇牙咧嘴地堅持自己下地,到術後第二周,已經開始每天散步5000步,到第三周升級成了每天8000。
可是,蘇燎能感覺到,但凡他用稍微快一點的速度走上15到20分鐘,就會開始胸悶氣短,出冷汗,右側腋下刀口隐隐作痛,胸腔裏的那顆東西砰砰的好像要跳出來一樣。
這個認知讓他覺得無比沮喪。
他不知道如何與自己的新身體相處。
集訓營每周安排半天假期,可如果沒有監護人“認領”,這半天俞宇只能呆在體校裏。俞宇全靠蘇燎爸爸把他給領走了,每周日下午得以陪蘇燎去小區附近的公園走走。
蘇燎術後這段時間,是肉眼可見的煩躁。
“你爸說你不吃飯。”
“他怎麽就連這個都和你說?”蘇燎有些煩躁地瞪了他一眼,“我以前吃得多,是因為我運動量也大,現在我就連運動都不能運動,吃那麽多幹什麽?”
習慣運動的人突然不能運動,其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運動時大腦會分泌多巴胺,現在不運動,多巴胺也少了,蘇燎說戒毒本質不過如此。而且,他飲食習慣擺在那邊,也很想吃東西,但他腦子裏有一臺精密的儀器,每天計算着熱量的輸出與輸入。畢竟,很多運動員在受傷不能運動後,非常容易吃胖。
胸肌上已經挨了一刀,蘇燎非常愛護他的腹肌。
以至于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就這麽術後兩周,俞宇覺得他可能掉了快十斤肌肉。
俞宇小聲安慰道:“不是還在走路嗎。”
“這算運動嗎!”
俞宇試圖逗蘇燎開心,便開始講那些集訓營裏的事,比如程哲凡又說了什麽傻逼話啦,再比如總局奇奇怪怪的評選标準。現在除了專項成績,對運動員的考核還多了一個“體能測試”,他們游泳運動員還要去跑3000米。據說之前全運會有專項預賽冠軍,卻因為體能不達标而不能參加決賽,游泳隊體能不及格的特別多,所以現在國家隊往死裏訓體能。
可是,不管俞宇說些什麽,蘇燎始終都悶悶不樂,應得挺敷衍。
對方的疏遠讓俞宇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多虧了這個被萬人吐槽的“體能考核分”,俞宇雖然錯失世錦賽,但專項分和體能分加起來,他獲得了八月中旬參加FINA公開水域10千米游泳馬拉松世界杯系列的機會。
這是他第一次獲得參加國際性賽事的機會!
俞宇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蘇燎。
蘇燎靜靜地看着他,強行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真棒,加油。”
“下去走走呗?”
蘇燎突然轉身回了房:“不想走。”
俞宇皺眉:“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沒有不舒服。”
“你不是要複健?我陪你複健啊。”
術後一個月了,蘇燎上午去做了一個康複評估,可當他跳上一輛單車,騎了十分鐘就覺得自己快死了,頓時無比沮喪:“我不想走!”
俞宇努了努嘴,似乎有些不情不願:“我就今天下午有空。”
蘇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忙你就好好訓練。”
俞宇念在手術,忍了蘇燎好久,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惱火地擡高音量:“蘇燎,你到底什麽意思!”
蘇燎坐在床上,沉默地別過臉去。其實,在俞宇說自己獲得了國際比賽機會的那一瞬間——蘇燎心底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驚喜與祝福——而是一些類似嫉妒、煩躁的情緒。
誠然,他是真誠地為俞宇感到高興的,可蘇燎又無法忽視心底那些真實的痛苦。他對自己會産生那種情緒而感到深深的鄙夷與內疚。
那種內疚刺痛了他的眼睛,胸口好像又開始悶了。
半晌,蘇燎斟酌而克制地吐出一句:“俞宇,你會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蘇燎堅信不疑——那個男孩一定會問鼎全國,走向世界舞臺,走到千萬人的目光之下。而反觀他自己,別說什麽時候恢複自己最好的狀态了,他就連什麽時候能下水游半個小時都不知道。他們因為游泳而相識,可現在他就連和俞宇一起下水的資格都沒有。
光是這樣的想法就足以讓蘇燎窒息。
他曾經以為,手術結束,生活便會再次回到正軌。可誰知道手術結束,才是一切折磨的開始。他好像又被一下子打回了五六歲的時候,稍微動一動就喘不上氣。他花了那麽多時間,付出了那麽多努力——說砸便砸。
這次,他又要努力多久?
“可是我——”蘇燎一頓,喉結上下微微顫抖,再也說不出口接下來的話。
你的未來,還有很長很長的路。我會看着你向前,離開我,去很遠很遠——我無法觸及的遠方。你會遇到很多很多更優秀的人,去看我不曾見過的風景。俞宇,我不想做那個被你留在後面的人。
我不舍得,也不甘心!
俞宇看着蘇燎逐漸泛紅的眼眶,只覺得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悶棍,心裏那些火,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了。他沉默地走到蘇燎身邊,在他床上坐了下來。
兩人都沒再說話,蘇燎用雙手捂住了臉。其實他不希望俞宇來的,讓他自己一個人擺爛算了。蘇燎也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俞宇向來不太會安慰人,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磕磕絆絆地開口:“你知道嗎?虎鯨一年遠游上萬公裏,從溫暖的赤道到冰冷的極地,橫跨半個地球——但無論如何,它每年都會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1]
蘇燎:“……”
無論看過多少美麗的風景,他們都會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我一定會游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俞宇展開雙臂,從蘇燎沒有刀口的那側抱住了他,将臉埋進了對方的肩窩,“但我并不會因此而忘記,自己從哪裏出發。”
房間裏開着空調,俞宇隔着蘇燎輕薄的襯衣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鼻息間是蘇燎慣用的一種沐浴液的味道,有點像茶香,又有點像薄荷,混着對方身體的氣息,仿佛變成了某種獨特的簽名。俞宇曾經在蘇燎被褥上也聞到過這個味道。他很喜歡的。
“擁抱”這件事上,俞宇是正兒八經的新手。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保持什麽樣的姿勢,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應該往哪裏放,張開懷抱像一個呆呆的稻草人。他甚至一度認為,抱着一個男的會很難受,很別扭。可是,他發現抱着蘇燎就很舒服,好像心裏的一個角落被妥善安置了的那種舒服。
他很喜歡這麽抱着蘇燎的感覺。
話到動情處,俞宇覺得自己滿心酸楚與溫柔都要溢出來了,他又無師自通地吻了吻蘇燎鎖骨:“不要急啊,你手術做完這才多久?這次換我做你教練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1]其實虎鯨裏只有一些類別會每年回出生地,其它類型的虎鯨有不一樣的行為習慣~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xxxxxxxffff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