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雲開

挂了電話,藍蕭蕭久久無法入睡。

盡管,把心裏積壓許久的秘密一股腦傾倒給景千,讓她輕松了很多,可關于那件事的決定,并非他好言相勸,她便能輕易釋懷。

尤其,當她探尋多日的困惑又找到新線索,先前沉寂的心思,便再次活絡起來,芮小柔奶奶,真是病故的嗎?她在意的人,顯然再無他選,只是,她心中強烈的仇恨,為什麽指向趙潤?趙潤和她奶奶的死有關?

這可能嗎?

但是,排除一切錯誤答案後,這剩下的唯一選項,只能是她所尋求的真相。

藍蕭蕭一夜無眠。

周日上午,錦湖公園。

秋日陽光晴好,綿延大片的青草地上,不少孩童在家人陪伴下放風筝,追逐嬉戲,笑鬧打滾,放眼望去,是一派祥和、安寧之色,宛如真的歲月靜好,連帶錦湖亦是碧波無瀾。

只可惜,大多好物不堅牢……所謂安寧,不過片刻貪歡。

她安靜地同景千并肩,在小徑上踱步,一雙璧人,引得擦肩而過的人頻頻側目,甚至有人舉相機,恣意捕捉,又低頭贊嘆。

陽光拉了一抹在她臉上,将面頰映得剔透,眸色幽幽,卻照不出心思深淺。

景千側頭看她,終于将腳步停下,拉她坐到一處長椅,“你不問問,我說的好東西是什麽嗎?”

藍蕭蕭回神,沖他淺淺一笑,“什麽都好。”

景千挑眉,将一本精致相冊放她手中,藍蕭蕭訝然,這是西洲那次拍的照片,她差點忘了。

她好奇打量相冊,皮質的封面,觸感柔軟,四角有黑色金屬鑲邊,很精致,封面上三個字母,LXX,是她名字的縮寫。翻開第一頁,所有照片都按主題做了排版,有的頁面空白處還題了字,“這都你寫的?”

“嗯。”景千笑望着她,“瞎寫的,別笑我。”藍蕭蕭揚唇,一頁頁輕翻,生怕弄壞,“最後一頁怎麽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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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千輕眯眼睛,望着旁側放風筝的小孩,勾唇道:“這叫——留白的藝術。”

這一頁,原本是個背書包的小孩,但被他暫時藏起來了。

藍蕭蕭若有所思地點頭,垂眸看那張合影,景千也湊過來同她一起看,兩人正出神,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蕭蕭?”

藍蕭蕭一下跳起來,急急将相冊藏到身後,沖景千使眼色,“我媽!”

景千也吓一跳,趕忙站起來,跟她一道走過長椅,站到來人的面前。

“阿姨好。”他平生第一次這樣緊張,手都不知往哪放,下意識站得挺拔,一副純良無害的陽光少年模樣。

“媽,你怎麽也過來玩?”藍蕭蕭心虛傻笑,沒話找話。

藍淑儀沖景千點點頭,不動聲色打量他倆,又看看他們之間隔的一小段距離,手也沒牽在一起,波瀾不驚地道:“天氣好,我陪王阿姨過來轉轉,順便談點事。”她指指旁邊慈眉善目的一名女性。

藍蕭蕭立馬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甜甜地喊:“王阿姨好。”景千也跟着喊了聲。

“哎!”那女人笑眯眯應着,轉頭問藍淑儀,“這是蕭蕭男朋友?真是一表人才啊!”藍淑儀目光敏銳地朝藍蕭蕭藏在身後的手看去。

藍蕭蕭搶先一步,尴尬地笑,“是同學,好朋友,還有——同桌。”

藍淑儀睨她一眼,像忍不了她話多的傻樣,擺擺手,“你們玩吧,我和你王姨去前面轉轉。”

人走遠後,藍蕭蕭長舒一口氣,“真是倒了血黴!早知道不來這了,該選個離家遠點的地方。”景千也愣神,“是有點突然。”他倆魂不守舍回到長椅坐下,藍蕭蕭手機響了,一條新微信。

景千看她,有點緊張似地,藍蕭蕭心跳如鼓,讪讪一笑,“我先去旁邊看看哈。”她走到一旁,忐忑解鎖屏幕,上面是六個字:晚上回家吃飯。

平平無奇一句話,讓她手心出了汗,她在心虛什麽?明明只是朋友,大概是——她自己心思不單純吧!

“怎麽說?”景千急急地問,藍蕭蕭聳肩,假裝平靜地道,“沒事,就叫我晚上回家吃飯,正常,我也好一陣沒回去了。”

景千沉默,不知在想什麽,藍蕭蕭起身拉他,“咱倆趕緊去劃船,她們肯定不會劃船,到湖中心就安全了,省得待會又碰上。”

兩人一路狂奔,直沖湖邊售票處,氣喘籲籲買了份套餐。

工作人員問他們要哪種船,藍蕭蕭指指橙色那個,“踩的那種。”景千問,“幹嘛不選劃的那種?”藍蕭蕭樂了,“你傻呀,那是敞開的,咱到了湖中央,她們還是能瞧見,那樣更嚴重!”

景千點頭,“也是。”又疑惑,她到底在害怕什麽?他倆這不是還沒在一起麽?轉念想想,大概懂了,忽然有些想笑。

船上,兩人并排坐着,同時用腳踩踏板,像騎車那樣,景千掌控方向盤,藍蕭蕭手裏閑着,拿罐牛奶出來喝,兩人默契地第一時間将船駛向湖中心,找了處僻靜地方停着玩。

景千問:“那件事……你有答案了嗎?”

藍蕭蕭放下手中牛奶,聲音微沉,“還沒有。”

景千沉默良久,終是忍不住道:“如果她的要求很容易辦到,不會在你身上耗費那麽多心思。”

“她能幫你這樣對付穆陽,你就沒想過,他日事成之後,她會要求你做什麽?”

藍蕭蕭垂眸,掩住一閃而過的愁緒,咬牙狠狠地道:“報仇的路,總要有所犧牲,什麽都想保全,是不可能的。”

景千的心,猛地沉了下來。

從前她對趙潤有多冷漠,任誰都看得見,如今為了那個交易,她能輕而易舉跟他見面,甚至為躲避自己,手機關機。

如果這交易繼續下去,她待怎樣?跟芮小柔對付穆陽一樣,對趙潤曲意逢迎,拿感情做籌碼,再出其不意捅他一刀,将他拉進地獄?

那她自己……還回得了頭嗎?

她又将他置于何處?心裏喜歡的是他,卻要同別人好?

景千沒再說話,只握緊方向盤。顯然,她不是一個能在事情發生前,預判結果和代價的人,這或許是她勇氣的來源,珍貴之處,卻也正是他需要悉心守護的地方。

如果,她因這份勇往無前而受到傷害,那往後人生,她可能再尋不回這份勇敢了。

想到剛才與她母親的見面,景千靜靜思量,或許,解鈴還須系鈴人……

傍晚,他将藍蕭蕭送到家門口,一路上,任她怎麽勸,都不走,帶着從容的笑,還藏了絲得意——在那之前,他悄悄和藍淑儀通過一次電話。

“你現在,膽子不小啊?”藍蕭蕭吃驚睨他。

景千挑眉,“一直就不小啊。”藍蕭蕭豎起大拇指,說了句“牛逼”,全然沒發現,母親藍淑儀正在廚房的窗戶前,若有所思地看她。

景千趁她沒注意,沖樓上禮貌笑了下,算是招呼,藍淑儀望着他,點點頭,眼底有一絲嘉許。

藍蕭蕭做了個深呼吸,轉身調皮地道:“等我凱旋歸來,明天早上,又是一條好漢!”

景千深深看她,她心思都寫在臉上,他假裝聽不懂,笑道:“好的,加油!”

他目送她探頭探腦走進院子,待見不到人影,才依依不舍又放心不下地轉身離去……窗戶前,藍淑儀将他倆的一切互動看在眼裏,心下已完全了然。

客廳的餐桌上放着一個大蛋糕,兩層的,底部是個大半圓,上面一個小半圓,彼此相對,造型獨特,最頂上有個可愛的小王冠,是藍蕭蕭喜歡的顏色,蛋糕上插了蠟燭,七個小矮人的造型蠟燭。

“有客人來?誰過生日?”

“你。”藍淑儀站她對面,拉開椅子,緩緩坐下。

“我?”藍蕭蕭詫異,只覺大事不妙,“你不要吓我,還是……直接點吧,我受得住。”她讪讪一笑。

“今天在公園——”

藍蕭蕭心裏咚地一下,暴風雨就要來了!她端坐着,笑得僵硬,勇敢地準備挨揍。

“媽媽見你拿本相冊,到家後,也找出相冊來看,這才意識到,那些年只顧忙生意,沒照顧好你,留下的照片很少。”

她起身,從酒櫃拿了瓶紅酒,兩個高腳杯。

“你長大了,特別的日子裏,允許喝點酒。”她低頭,為兩人都斟上滿滿一杯。

藍蕭蕭見這陣勢,吓得不敢說話,又忍不住好奇,“為什麽說今天是我生日?”

藍淑儀凝着她,慈愛地,又有些內疚,“幫你補過——七歲那年缺席的生日。”她舉杯,跟藍蕭蕭杯子輕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藍蕭蕭笑不出來了,胸腔裏滿滿壓着什麽,沉重不已。

“媽……我早都忘了那事,每一年,你都陪我過生日,再重要的活動都推掉,我已經知足了,真的!”

“那你覺得現在的生活,快樂嗎?”藍淑儀仰頭,抿了一大口紅酒,藍蕭蕭下意識跟着喝了口,微苦,泛酸。

“當然快樂……”她聲音哽住,卻笑了,“我有這麽優秀的老媽,家裏家外一把手,哪會不快樂!別人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她關切道:“媽,是不是最近生意不順?”

藍淑儀笑着瞪她,作勢要生氣,“別烏鴉嘴!生意好着呢,單子多得接不過來,在看新場地。”

藍蕭蕭這才放心,又抿了口紅酒,藍淑儀望着她,緩緩道:“這麽些年,媽媽在生意場上,多少學了些道理,比如,不進則退,風水輪流。”

“當你想贏一個對手,應當激發他的潛能,逼他交出最完美的案子,然後全力以赴,用你的精彩案子打敗他。”

“這樣他才會心服口服,不認為是大意疏忽,而是真真正正技不如人。倘若你沒有優秀對手,那日複一日不費力氣的勝利,終将消磨你心智,令你喪失危機感,總有一天,會有另一個強大對手突然出現,将你打得措手不及,再無翻盤機會,這就叫——風水輪流。”

藍淑儀喝空杯中的酒,又倒一杯,示意藍蕭蕭也喝,藍蕭蕭有些忐忑,仰頭喝一大口,心情變得複雜,窒悶得說不出話。

藍淑儀緊緊看她,“蕭蕭,聽媽媽的話,沒有什麽勝利是一蹴而就的,一勞永逸,終将一腳踏空,回頭吧……正面迎擊你的敵人,好嗎?”

藍蕭蕭懂了,媽媽這是看出苗頭,在教誨她,酒精上頭,她落了淚,“憑什麽,齊思雪生意失敗,能回家做富太太,你全年無休,不敢有一日松懈?她搶走的,是你的人生……”

藍淑儀笑了,有些無奈,帶着心疼,拉她的手,“傻孩子,媽媽知道,你一直恨他們一家人,恨那人離開媽媽……但你想沒想過,媽媽怎麽看待?”

藍蕭蕭抹着眼淚,用力搖頭。

“媽媽心裏沒有怨恨,真正放下一段往事,是不會有意難平。”

“你看媽媽,像感情用事的人嗎?”她笑望着藍蕭蕭,輕聲嘆氣,“不合适的人,越早分開,對彼此人生影響也越小。”

她仰頭,再次喝空杯裏的酒,藍蕭蕭怔怔看她,這是她第一次聽媽媽坦誠聊起與那人的事。

“婚姻并不适合我,繁瑣、拘束……現在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安排,媽媽其實心懷感恩,如果那時沒遇見他,我又怎會擁有你?你才是媽媽最大的福氣啊!”

她望向藍蕭蕭,一雙素來睿智從不軟弱的眸子裏,傾瀉了一絲自責,泛着盈盈的淚,“蕭蕭,你一直是媽媽的驕傲。”

藍蕭蕭眼淚大顆滑落,用手捂住臉,卻哭濕了掌心。

很久以後,她抽紙巾将哭花的臉使勁擦幹,語氣仍憤恨不已,“可齊思雪傷害過你,害你吃那麽多苦,咱們憑什麽算了?”

她咬牙,目光帶着狠絕,“忘記歷史,意味着背叛。”

藍淑儀蹙眉,靜思良久,斟酌措辭,“你初中時候學歷史,老師有無告訴你,人為什麽學歷史?”

藍蕭蕭搖頭,視線透着茫然。

“不是為讓你強大後,向敵人發動戰争,尋仇。”她鄭重道,“是為讓你居安思危,不敢有一日松懈,是為——讓你珍惜擁有。”

“否則,你和你的敵人,又有什麽區別?”

藍蕭蕭凝着她,“可是……”可是什麽,她說不上來。

藍淑儀目光凝重,“困境之中,我們尚且沒有迷失,如今一切好轉,你卻要丢掉信仰——這才是背叛。”

藍蕭蕭再控制不住,俯在桌上泣不成聲。

藍淑儀撫摸她頭發,心中內疚,那天她不該一時氣憤,将沉痛往事傾倒給她,那原本該是上代人自己淌過的低谷,憑什麽強加到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身上?

她年紀這麽輕,像當初的自己,懵懂而純粹,她本不該背這樣沉重的包袱,去過她的人生。藍淑儀嘆氣,這件事,她着實做錯了,差一點毀掉了她心中的驕傲。

“哭吧,傻孩子!今天咱倆都被允許任性一回,媽媽陪你一起掉淚,好不?”

她眼眶紅了,藍蕭蕭擡頭看她,一張哭成小花貓的臉,忽然間噗嗤笑了,“好!咱倆一起哭鼻子,一起喝酒,吃蛋糕,過生日。”

“誰都不能告訴別人,這是咱倆的小秘密!”她伸出手指,像雲開霧散,重拾陽光那樣,要跟藍淑儀拉鈎。

藍淑儀無奈看她,伸手跟她用力擊了個掌,“你是大人了,補回這個小時候媽媽缺席的生日,從今往後,當再無遺憾,好嗎?”

“好!”

藍蕭蕭抽紙巾,擦幹淨臉龐,也給藍淑儀遞了紙巾,起身去廚房拿火機,“我要點蠟燭了!我還要許很多個願望!”

藍淑儀逗她,“把那個相冊拿給媽媽看看。”藍蕭蕭做鬼臉,“怕被你發現,讓他拿回去了。”藍淑儀白她一眼,“下次給帶回家。”

“哦!”藍蕭蕭吐吐舌頭,心裏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吃完蛋糕,天色已晚,她千頭萬緒,跟藍淑儀說想回學校,藍淑儀沒攔她,只囑咐了句:往後,凡事當求問心無愧。

藍蕭蕭坐上出租,撥通景千電話,“能不能陪我去唱歌?就今晚。”她想想又道,“今天是我七歲生日,我最大!”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好,我在巷子裏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大多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出自詩人白居易的《簡簡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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