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誰愛我

寧思音猛地睜開眼,想坐起來又因為身體的虛軟跌回去。

天花板、牆、水墨挂畫、鬥櫃……

她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兒?

身體裏藥勁好像還沒完全退去,殘留的那幾絲讓她意識到距離事情發生的時間并不久。

她慢慢坐起來,觀察四周。

從未見過的房間與布局,家具全是具有沉重年代感的小葉紫檀木,與懸挂在側牆的清淡山水墨畫相得益彰。

——這是誰的房間?

有輕微的淅瀝水聲響起,寧思音一個激靈扭頭望去,這才看到一張桌子旁,穿着淺灰色毛衫與褲子的清瘦身形。

竟然是三爺爺。

“這是你的房間?”她一張口,發覺自己嗓子都是啞的,咳了咳清嗓。“蔣昭野呢?”

“送去醫院了。”蔣措倒了一杯茶,坐下來慢慢地飲用。

竟然不是給她倒的。

寧思音想起她拿花瓶給蔣昭野開瓢的那一下,根據當時的血流速度……嗯,蔣昭野能不能活着,要取決于發現得及不及時。

誰發現他們的?

蔣芙昀呢?

看到她把蔣昭野打成那樣,竟然沒吃了她?

現在應該怎麽做?

眼前最要緊的問題一個一個羅列在腦中,但看到蔣措那弱不禁風般的紙片腰,她的重點不由跑偏了幾厘米。

寧思音擡起一邊眉角,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他三圈,不知是出于求知欲還是什麽,沉吟地問:“是你救了我?你把我抱進來的?”

盡管她的體重很輕,寧思音還是生出了合情合理的懷疑,這懷疑從心裏蔓延到眼底:

——這麽虛,抱得動她?

蔣措捏着茶杯,目光輕輕向她滑來。

他的眼神和人一樣懶怠散漫沒有重點,仿佛這世間繁瑣萬物都不值得入眼。

就那麽滑了一眼便收回,慢慢悠悠地說:“想多了。你自己爬進來的。”

寧思音:“……”

別說,她的求生欲确實有這麽強。

寧思音體力恢複了些,下床站起身,活動活動虛軟的手腕。

“那你不是應該讓人把我送回家嗎?”

“醒了可以自己回去。”蔣措慢條斯理喝自己的茶,散漫的表面漏開些微縫隙,露出背後的冷血無情來。

讓她撐着這虛弱的身體從這裏走下去,穿過蔣家,自己回家?

她的手機仍然不在身上,眼下的蔣昭野和蔣家都不知究竟是何狀況。如果碰到蔣芙昀,會放她這麽輕易離開嗎。

寧思音想了一想,轉身又回床上躺下。

“我決定就在這裏休息了。”

蔣措瞥來一眼。

寧思音當着他的面蓋上被子,沖他眨了眨無辜的雙眼。

“三爺爺,勞您通知我家裏人一聲來接我。”

三爺爺巋然不動,什麽都不做,什麽也沒說,和他老年風的房間一起歸于靜谧的安詳。

他一點動靜都沒有,連呼吸聲都捕捉不到。

寧思音想起嚴管家養的那只上了年紀的老烏龜。

又想起動物園趴在某處一動不動僞裝雕塑的揚子鱷。

過了不知幾分鐘,敲門聲響起,有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三爺,寧家的人來了。”

寧思音沒想到是寧光啓親自來接她。

老頭兒坐都沒坐,負手站在一樓大廳中間,面沉如水。身後跟着嚴秉堅等幾人,各個五官肅穆神色凝重,不像是來接人倒像是讨人的。

蔣家的主人們仍然不在,蔣芙昀也不見了,猜想是陪同重傷的弟弟去了醫院。

客廳只有一排緊張無措、沒有主心骨的傭人,與寧家的人形成微妙而沒有底氣的對立。

看到她,房媽的眼神閃了閃,不等寧思音看清那到底是羞慚還是憤恨,她已經挪開眼。

不敢和她對視,看來還是會心虛。

直到此刻,寧思音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後怕和慶幸。

小聰明再多,她也只是一個剛剛二十二歲的女孩。

差一點被迫和自己并不喜歡的男性發生關系。

她朝寧光啓走過去,某個瞬間為老頭兒會不會因為她傷了蔣昭野而怪她,感到忐忑。

“爺爺。”

寧光啓的目光從上而下仔細打量,似在檢查她是否完好無缺。檢查完,又向她本人确認:“有沒有事?”

寧思音搖頭。

老頭兒便牽起她的手腕,一言不發地向外走。

“寧老!”房媽有些慌亂地快步追過來,也不知想說什麽。寧光啓的步伐連一絲停頓都沒有,沒有給她多說的機會,房媽就被嚴秉堅攔住。

寧思音頭回坐老頭兒的車,直接被拉去醫院做檢查。

好在蔣芙昀對自己的親弟弟不至于少什麽奇奇怪怪的猛藥,幾個小時過去已經被代謝掉大半。醫生說沒什麽影響,休息幾天就好了。

寧光啓親自陪着去的醫院,回到熙河便叫她待在房間休息,晚餐都是叫傭人送進房間給她吃的。

寧思音這會兒胃口不好沒吃幾口,終于回到安全的地方,神經放松下來睡了一陣,十一點多又醒了。身體已經沒什麽不舒服,自己下樓找吃的。

下了臺階,看到寧光啓坐在客廳又在抽他的煙杆。聽到腳步聲他擡頭,問了聲:“餓了?”

也不知道在這抽了多久,嗓子聽起來很沙。

寧思音點頭:“有點餓。”

“你何姨說你晚飯就沒吃多少。”寧光啓放下煙杆站了起來,往廚房走去。

家裏沒有留飯的習慣,能吃的熟食和時令水果有很多,寧思音正想随便湊合吃點,檢查完冰箱的寧光啓說:“你何姨睡下了,別吵她了。想吃什麽,爺爺給你做。”

寧思音着實被吓了一跳。

伸去拿蘋果的手頓住,瞪大眼睛差點沒接上話:“……您做?”

老頭兒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怎的,竟難得地笑了一下,自嘲道:“說大話了。”

“老爺什麽時候會做飯了?您都多少年沒下過廚房了,還是我來吧。”

嚴管家不知何時來的,走過去想要替他。寧光啓似是不服,堅持要證明自己:“我廚藝再差,煮個面還是會的。你去旁邊待着,別在這礙手礙腳。”

嚴智笑笑,識趣地退出廚房,站在外面旁觀。

寧光啓面對各樣食材踟蹰不前,不會做飯的人都如此,給他一把鮑魚也不知如何下手。

片刻,回頭問寧思音:“吃個青菜雞蛋面?”

寧思音連着點了兩下頭:“好呀。”

蘋果早就放回去了,她坐到中島臺旁的高腳凳上,安安靜靜地觀看。

幾十年沒進過廚房的人,即便曾經有手藝也生疏了。寧光啓的速度很慢,但青菜雞蛋面步驟簡單,而他一貫是個先動腦再動手的人,雖然手法生疏,倒也算有條不紊。

二十分鐘後,一碗熱騰騰的面放到了寧思音面前。

寧光啓對自己的成果看上去頗滿意,用毛巾擦着手道:“嘗嘗。”

“等一下。”寧思音先拿出手機,對着碗三百六十度拍了十來張照片才停下,從裏頭挑最好看的,邊笑眯眯說,“我發個朋友圈顯擺一下。”

寧光啓說:“快吃吧,別涼了。”

青菜翠綠,煮得剛剛斷生口感正好,荷包蛋是溏心的,面不軟不硬,味道也鹹淡正好——也許是心理作用,寧思音覺得這碗面很香。

她呼嚕呼嚕吃得響,寧光啓就在對面看着,餐廳橙色的燈光打下來,讓他臉上那點難以察覺的笑意看起來分外慈祥。

“我在您身邊這麽多年了,都沒吃過您親手做的飯呢。”嚴管家似笑非笑地慨嘆。

寧光啓笑了笑:“你的手藝比我好。”

寧思音連湯都喝光了,吃得很飽,忽地擡眼問:“爺爺,我必須要找個人結婚嗎?”

寧光啓頓了頓,走出餐廳。方才面龐上的柔和像是被光帶走,恢複了平日的嚴肅與靜穆。

他坐到客廳,重又拿起煙杆抽了幾口,臉色被隐藏在霧藍的煙霧後。

大概是再三思慮之後,才決定告訴她。

“要是我這身體還撐得住,或者你爸還在,就不急着讓你嫁人了。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想什麽時候結婚,就什麽時候結婚,總歸家裏有人給你做靠山,什麽都不要你操心。現在不行了,你爸走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到頭了,剩不了幾天日子,光啓這一大攤子留給你,不知道你扛不扛得住。等你結婚了,也好讓你去公司歷練歷練,趁我還活着的時候,能親眼看着你把光啓接過去。”

寧思音既理解,又不理解。

“不結婚我也可以去公司上班的。”

寧光啓短暫地搖了下頭,似乎覺得她太天真。

嚴管家插嘴:“都說成家立業,得先成家,才能立業。”

“我上次見過陸氏的陸總,她也沒有結婚呀。不成家也可以立業的。”寧思音表情乖巧。

這是寧思音到寧家以來,第一次直言不諱表達自己的立場,或者叫,唱反調。

嚴智笑笑:“說的是。不過老爺要親眼看到你嫁人,才能放心哪。”

寧思音看着他,他也看着寧思音。

寧光啓的話打斷兩人的對視:“你還小,有些事不明白。現在我還活着,公司那些個老狐貍自然安分,要是我不在了,你一個小女娃想管住那麽大一個公司哪兒那麽容易,一個個都是豺狼虎豹,要把你生吞活剝。我原是想讓你和昭野湊一對,你蔣爺爺跟我的交情,定然會護着你,嫁過去也不會受欺負。伯堯這孩子也很能幹,他在背後給你撐着,不怕有人造次。”

寧思音頓住。

老實說,她猜測過很多種意圖與目的,唯獨沒想過,老頭兒這麽着急把她嫁出去,是這個原因。

從這樣的考量出發,蔣昭野确實是那個最合适的人選。

寧思音捏捏自己的手指,心下五味雜陳。

“不過你和昭野沒緣分,強求不來。”寧光啓嘆了聲,眉宇深鎖愁緒,這是他最挂心的事情。

他一口一口地抽煙,陡然咳嗽起來。寧思音站起身走過去幫他順背,原本要上前的嚴智便停在一旁。

咳了好一陣緩過來,寧光啓的嗓子又像是破風箱一般嘶啞,跟她說:“行了,這些事有我煩心就夠了,回房休息去吧。”

“我先送你回房間吧,爺爺你也該休息了。”寧思音說。

寧光啓沒堅持,讓她攙扶着上樓。

嚴智原本跟着,上到樓梯寧思音說:“嚴叔,您也休息吧,我送爺爺回去。”

“沒事,我習慣看着老爺睡下再走。”

寧光啓聞言擺了擺手:“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看那麽緊做什麽。歇着吧。”

嚴智只好停下腳步。

到了寧光啓的卧室,寧思音扶他上床,說道:“旱煙中的有害物質含量是普通卷葉煙的38倍,得肺癌、食道癌、咽喉癌等的機率也比卷煙高一到兩倍,您本來肺就不好,以後不要抽了。”

“抽了一輩子,戒不掉喽。”寧光啓說。

寧思音拿着那支煙杆問他:“這個放哪裏?”

寧光啓指向右側牆根的抽屜櫃,“放那吧。”

寧思音走過去,沒把煙杆直接放上去,而是拉開一扇八十厘米寬的抽屜。裏面整齊排列着六只長煙杆,還有煙荷包、玉質煙袋嘴等一些小物。

她再打開旁邊那扇,又是六只煙杆。

上面一層則存放着雪茄、香煙等卷煙,都是稀有的東西。

抽煙的家夥事兒還真不少。

“爺爺,你的煙絲呢?”她問。

“下頭兩格抽屜都是。好些都是人家送的,買不到了。”

寧光啓不知她為何對他的煙袋感興趣,勾起些往事,靠在床頭回憶道,“你爸不抽煙。他小時候嫌我抽煙嗆,不愛往我跟前來,有事都叫你奶奶跟我傳話。你奶奶傳了幾次,疑心我是不是背着她揍孩子了,後來知道原因,把我好一頓數落,煙袋全給我沒收了。”

回憶令人懷緬,他回神時才發現,寧思音手臂裏抱了七八只煙杆,正一把接一把地從抽屜往外拿,全抱在胳膊裏,接着去拿剩下的煙鬥、煙絲、雪茄。

把抽屜裏所有的東西一掃而空,她抱了滿懷,轉身說:“這些全都沒收了。”

然後在寧光啓先是錯愕、随後變得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中,懷抱豐厚戰果揚長而去。

蔣氏旗下私立醫院。

一間窗明幾淨的空置病房,蔣乾州負手而立,面沉如水。

“看看你自己幹的好事。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親父子,發飙的樣子八分神似,只是身份調轉,以前訓斥兒子的蔣伯堯現在作為兒子被訓斥。

“多少歲的人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竅,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對兩個孩子,你自己親生的兒子,你也下得去手?!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是想讓蔣家成為所有人的笑柄,還是讓昭野以後再也沒有辦法立足?”

蔣伯堯面色鐵青地解釋:“思音那孩子心裏有昭野,不過那臭小子犟脾氣不肯服軟,他根本不是不喜歡思音,就是在跟我死犟。我了解他,只要有了關系,他對思音的态度就不一樣了。”

他之所以冒險是因為,若是事成,遂了寧思音的心意,蔣昭野也能收心安分,兩個孩子順理成章地結婚,蔣寧兩家關系穩固,那就是皆大圓滿。

他只是沒算到寧思音會下那麽狠的手,沒算到蔣措會臨時回去。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麽,蔣乾州斥道:“要不是老三發現得及時,昭野出了什麽事,我看你怎麽後悔,怎麽跟你爺爺交代!總之,昭野跟思音的事就到此為止,婚約取消,以後不準再提一個字。在你爺爺知道之前,你自己去寧家負荊請罪,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趕緊把這件事了結了,別捅到老爺子面前去。”

蔣伯堯沉着聲答:“我知道。”

就在這時,外面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老爺子來了!”

蔣乾州與蔣伯堯同時面色一凝。

接着只聽有規律的篤——篤——聲由遠及近,那是拐杖落在瓷磚上發出的沉悶的聲響。

聲響停在門外走廊,随即,一道渾厚蒼老的聲音響起:“乾州呢?”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v哦,【今天晚上】0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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