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到晚上時候雨才漸漸停了下來。
東南風把烏雲吹散開,露出了夜空中朦胧的月亮,這在昭示着雨水還未盡,或者明日還有大雨滔滔。
窗邊席上,擺了棋案,雲岚與裴彥分別坐在了幾案兩旁。
雲岚手裏捏着黑子,秀麗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似是在為了這難解的棋局發愁。
裴彥倚靠在憑幾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想好了再落子,這次不能再讓你反悔了。”
看着這幾乎毫無逆轉之機的棋局,雲岚聽着裴彥說這話,垂着眼眸想了一會兒,口中嘟哝着:“讓一讓我怎麽了嘛……”
“我們剛才說好了,誰輸了就滿足對方一個要求。”裴彥噙着笑看她,“看來你想反悔了?”
“才沒有呢!我也是說話算話的!”雲岚氣鼓鼓地看了他一眼,“你別小瞧人,我是願賭服輸的!”
“那就落子吧?”裴彥笑着看她,“都這麽久了,還沒想好嗎?”
“我要再認真想想。”雲岚看了他一眼,然後才又去看棋盤。
裴彥撐着頭看她,笑道:“你這争強好勝的心,你倒是與朕說說,若是你贏了,想提什麽要求了?”
“那得等我贏了才能告訴你呀!”雲岚狡黠地笑了笑,“要是沒有贏,怎麽好說呢?”
兩人說着話,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悶響,尋聲看去,只見是灰奴從庭院中跳到了窗臺上面。
大貍花貓甩着尾巴找了個它認為舒服的姿勢坐下了,然後對着雲岚喵喵了兩聲。
雲岚看向灰奴,忽然便朝着它伸了伸手:“過來!”
灰奴于是站起來擺出了起跳的姿勢,醞釀了數息,便扭着屁股後腿一蹬,朝着雲岚跳了過去。
嘩啦——!
大約是因為庭院中是濕的所以它的爪子打濕了,也大約是太胖所以腳滑,灰奴的大臉撞到了雲岚懷裏,後腿用力一蹬尾巴再胡亂一掃,便把棋案上的棋子都掃得一塌糊塗,再看不出之前棋局是何模樣。
雲岚一手摟着胖貍花,一邊睜大了眼睛,聲音裏全是無辜和驚訝:“怎麽會這樣!灰奴!你這個小壞蛋!”
裴彥倒是笑了起來,他用手虛點了兩下這一人一貓,語氣中全是笑意:“這不能怪貓,貓兒不過是通人性罷了!”
灰奴在雲岚懷裏轉了兩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下來,伸着脖子等着雲岚給它撓下巴。
雲岚便在胖貓的下巴上抓了兩下,又擡眼去看裴彥,道:“那我們重頭下!”
“不早了,明早朕還要去見幾位大臣,還是早些休息。”裴彥傾身上前也摸了摸灰奴的毛腦袋,接着就勢拉住了雲岚的手,“安置吧?”
雲岚拍着灰奴的屁股讓它跳下去,然後回握住了裴彥的手,含笑看他:“是不早了,該休息了。”
于是裴彥牽着她站起來,兩人慢慢地往寝殿走。
有風從殿中穿過,帶來了絲絲涼意。
朦胧的月光淡淡撒在琉璃瓦上,與宮燈的昏黃光線融為一體。
“今天宋奇的話你應當聽到了,別放在心上。”裴彥忽然說道。
雲岚頓了一會,才意識到裴彥又重新說了一次下午的事情,她擡眼去看他,笑道:“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能被我放在心上的,唯有裴郎一人。”
裴彥笑着搖了搖頭,伸手把她攬在懷裏,道:“罷了,那就不提那些事情。在宮裏你遇着什麽事情,只管讓人告訴朕,朕會站在你這邊的。”
“仿佛說得我要與別人幹架一樣。”雲岚捏了捏他的手心,“我看起來有那麽兇悍嗎?”
“是怕你受了委屈又不說。”裴彥嘆了一聲,“你畢竟是陳朝的公主,如今在燕雲之地的自立為帝的那位,應當是你的兄長,這樣關系,便會有人多想,便會有人打着所謂正義的旗號來找你的麻煩。”
“嗯?”雲岚愣了一會兒,她努力想了想裴彥口中那人,卻連名字都沒想起來。
“怎麽了?”裴彥低頭看她。
雲岚道:“我想不起來那位兄長是誰——”說得她自己笑起來,“兄弟姐妹太多,那些年有好多人我都沒見過呢!”
這話聽得裴彥也失笑,道:“是末帝的第十二子,當年獲封衡山王。”頓了頓,他好奇地看向了雲岚,“你對他應當是有印象的吧?當年他若不是犯了錯,便是能封太子的。”
雲岚思索了一會兒,卻并不能想起來這位兄長的模樣,腦海中的确有模糊的輪廓,卻都只是節慶時候他在正殿上侃侃而談的光鮮,那時候她總是與那些不受寵的姐妹們在殿外候着,既不能進殿同慶,又不能提前離開。
一旁的裴彥似乎還在等着她的回答,雲岚收回了亂紛紛的思緒,笑道:“沒有與他說過話,當年我不受父皇待見,母妃也不受寵,沒資格與衡山王說話。”
這話聽得裴彥嘆了口氣,他揉了揉她的頭發,道:“不去想從前那些事情。”
“我本來就沒想,是你在說以前。”雲岚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要是我今天晚上因為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淚濕枕巾,都怪你!”
“好好好,都是朕的錯。”裴彥一彎腰就把她抱了起來,然後邁進了寝殿之中,他揮退了那些宮人,然後向雲岚道,“朕給你道歉,今天全聽你的,好不好?”
雲岚眼中露出貓兒一樣的狡黠,道:“裴郎說話算話,不能騙我。”
兩人已經走到了床榻邊上,裴彥把她放到榻上,然後挨着她坐下:“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自然不會騙你。”
雲岚跪坐在榻上,随手抽了袖中的絲帕,傾身上前去:“都聽我的。”
“是。”裴彥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心中有些好奇,“所以你想做什麽?”
雲岚把絲帕疊了兩道,然後蒙在了裴彥的眼睛上——裴彥愣住,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
“都聽我的。”雲岚在他耳邊輕輕都吐氣,又引着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腰,“剛才都說了不騙我,不能反悔。”
裴彥放松下來,便依着她的意思不再亂動了,呼吸卻情不自禁地開始緊張起來——應當是因為眼睛被蒙上,便會覺得眼前一切不再在他的掌控之中。
窸窸窣窣衣料落下聲就在耳邊。
他感覺到雲岚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她在他的唇邊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呼吸間是幽蘭的冷香。
雲岚似乎比往常熱切了太多。
他想要摘下這遮在眼前的絲帕,卻被她按了下來。
“朕想看着你。”他說。
雲岚沒有說話,她只是抓着他的雙手,然後回報以百倍千倍熱情的擁吻。
第二天一早果然是天氣陰沉,大雨滔滔。
裴彥在隆慶宮正殿中聽着朝臣們議政。
殿中今日在議論的乃是稅法之事,一派主張變更稅法,另一派則主張還應當還沿用之前的舊例。
兩派大臣各執一詞,引經據典,又說起前朝種種,相互也無法說服。
裴彥心中雖然偏向的是變更稅法這一方,但卻并不打算立刻就表明态度,他還要聽一聽朝中各方的态度。
梁朝立國也沒有太久,北邊的燕雲之地尚未攻下,他需要特別謹慎,才不至于出錯。
只是這些争執在最初或許還圍繞着稅法而來,争執雙方吵太久,便開始偏離了初衷,兩邊甚至開始揪着對方的過錯攻擊了起來。
裴彥輕咳了一聲,這些大臣們太過于投入争吵,幾乎都沒注意到他的提醒。
一旁的寶言看了裴彥一眼,用眼神請示要不要他上前去讓他們停下來。
裴彥擺了擺手,直接站了起來,朝着殿外走去了。
皇帝突然離席而走,殿中大臣們緩過神來,那些尚未争吵完畢的話也都咽了下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裴彥在殿外檐下站着看着密集雨幕,又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安靜下來的正殿,忽然卻想起了雲岚。
他想起來雲岚昨日說她當年沒有資格與衡山王說話。
“昭華殿的公主,當年是什麽封號?”他問跟着自己出來的寶言。
寶言愣了一會兒才道:“這得去翻翻陳朝的舊檔了,奴婢是不知道的。”頓了頓,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裴彥,又道,“陛下要不直接問問殿下呢?”
裴彥想起來當年在吳郡的時候,他與雲岚最初在一起的時候,也并不知道雲岚究竟是什麽身份,是在事後讓人去查才知道她是陳朝的公主,那時候便不知道她的封號,他那時候沒有問,現在想知道卻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寶言見裴彥不說話,急忙又道:“或者奴婢等會就去查查陳朝的舊檔,然後告訴陛下?”
裴彥擺了擺手,道:“算了,都是以前的事情,沒必要去查了。”
正說着話,他看到謝簡從殿中出來了。
“吵完了?”裴彥笑了一聲。
謝簡上前一步卻低了頭,低聲道:“陛下,有一件事情臣想禀告陛下。”
裴彥笑道:“你說吧!”
“昨日臣進宮見了太後娘娘。”謝簡謹慎地說道,“太後娘娘命臣把臣的八妹送到宮中來。”
裴彥眉頭一皺,又着意看了謝簡兩眼:“你的八妹?”
謝簡低着頭:“是……”
裴彥垂下眼眸,過了許久才冷淡道:“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