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雲岚想起來當年她與衛隽在這皇宮中的第一次相見。

便就是在碧波池邊,便也仿佛是這樣一個陰沉沉的午後。

對于她來說,那是一個略帶着幾分尴尬,又帶着幾分留戀的記憶——畢竟故人已逝,一切當初有過的情緒都已經被思念塞滿,剩下的那些漸漸都變成眷戀的形狀,又漸漸變得模糊。

她并不是末帝寵愛的公主,當然了,她的母親也不得寵——或者說,在她長大懂事的記憶中,她的母親是不得寵的。

也許曾經的确受過寵,但她不曾知曉過,她能回憶起來的全是她和她的母親在這龐大後宮中被人遺忘,日子過得拮據又卑微。

內府最會踩高捧低,如她母親那樣不受寵的妃嫔在後宮中有太多太多,他們不為難便已經算是仁慈,遺忘甚至都能算是一件好事,指望不上他們會突然好心地把已經吃到嘴裏的常例吐出來給她們。

可人要生活下去不能只靠喝西北風,于是便只能靠着做了繡品拿到宮外去換錢過日子。

這事情原本是她母親身邊的一位老嬷嬷袁氏在打理。

袁氏是她母親身邊說得上話的人,她也是由袁氏帶大。

那時候長泰殿裏裏外外的宮人是由袁氏在管着,在她的記憶中,袁氏尚在時候,日子不算過得那麽拮據,也沒有那麽狼狽。

只是袁氏後來漸漸老了,一次重病之後便再沒有起身,依着宮規挪出去之後便一命嗚呼。

自那之後,重擔便壓倒了她的身上。

因為她的母親是萬事不管的——除卻每日抱着古琴在窗下郁郁寡歡地彈唱,便是在見到她的時候咒罵不止。

她的母親不喜歡她,那是她很小就知道的事情。

她曾經在袁氏尚在時候旁敲側擊問過緣由,袁氏只道她的母親也受了苦,讓她多多體諒。

後來她也在其他宮妃那邊聽過她母親的過往,她們卻說當年她的母親是真的受過寵愛,否則怎麽會有她呢?

無論是何種說法,她不被她的母親喜愛便是事實并且無法更改。

可那時候她能依靠能依戀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親。

十幾歲的年紀最為偏激和敏感,太早把重壓扛在肩上,左右也無人扶持時候,便會心生茫然和倦怠。

她發現自己就是不被期待過的那個多餘的人,她的父皇記不起她,她的母親不喜歡她,在偌大皇宮中她的兄弟姐妹們與她也并不親近,她甚至不如那些宮人。

至少宮人們不會像她這樣像個累贅。

脆弱的人會容易因為這些事情而心生灰敗,她便就是在與母親争吵之後跑到了碧波池邊呆坐。

她看着碧波池中清澈的水,萌生了跳下去的沖動——沉入這湖中,從此便不必為那些事情争吵了,她的母親也會因為看不到她而歡喜,她或許還能見到從小就照顧自己的嬷嬷。

可——湖水是冷的。

她低頭看着碧波蕩漾的湖水,看着湖水中映出她的影子,看到她鞋子上那朵精心刺繡上的花。

也就是在她對着湖水發呆的時候,忽然有人與她搭話。

“你怎麽在這裏,你是哪家的姑娘嗎?女眷們都在永安宮,你與她們走丢了?”說話的是一個少年郎,生得高大,相貌俊美,也是她不認識的人。

在宮裏沒人稱呼過她“姑娘”,這略顯陌生的對話讓她從心底漾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覺的漪瀾,她幾乎局促地看了他一眼,腦海中之前的紛亂茫然頓時消散,她靜默了一會兒,不答反問:“你是哪家人?我沒見過你。”

似乎便是這句話讓眼前這少年郎意識到了她的身份,他挨着她坐下來,口中笑道:“那你應當是陛下的公主,是嗎?”

屬于少女的那顆敏感的心思被這句話觸動,盡管心知自己與那些得寵的姐妹們并不一樣,但少女雲岚看着眼前的少年郎,還是矜持地颔首:“所以你是誰?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少年拖長了音調,目光是落在雲岚身上的,他語中含笑,“我因為殿中宴會太無聊,所以偷偷跑出來閑逛,殿下不會去揭發我吧?”似乎是真的怕她會去告發他,他從袖子裏面掏了掏,拿出了一支草編的蝴蝶,笑道,“我把這個送給殿下,好不好?”

“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麽。”雲岚看着眼前那精致的草編蝴蝶,沒有去接,她對這些并沒有興趣。

“殿下不喜歡這個嗎?”少年問,“那我帶殿下出宮去玩,好不好?”

雲岚搖了搖頭,她對出宮沒有半點興趣,她十日就要出宮一次賣繡品,宮外對她來說并不是很稀奇很神秘的地方。

“唔,那好吧……我叫衛隽。”少年抓了抓腦袋,帶着幾分不正經的笑,認真看着雲岚,眼中似乎有未盡之意,“可我還是想把這只蝴蝶送給殿下。”

雲岚踟蹰許久,最後還是接了那只脆弱的草編的蝴蝶。

後來那只蝴蝶被她的母親扯散扔進了火盆裏面,燒成灰燼。

她與衛隽之間會有的結果似乎在最初就有了昭示。

微風從碧波池的另一邊吹了過來。

天上的雲依舊壓得很低。

有白色的鷺鸶鳥擦着水面低飛,時而又一個猛子紮到水中,似乎是在抓魚。

湖水潮濕的味道讓人感覺有些沉悶與壓抑。

裴彥拉着雲岚在滄浪亭坐下了,他說起了過去的事情。

他的語氣很閑适,過去對他來說應當并不是特別令他不快的事情。他道:“那會兒我父皇還只是梁國公,在京中都不算什麽特別的人家,你也知道那會兒京中一個石子砸下去怕不是能砸出九個十個國公出來,因為太多也就不稀奇了。人人都是世家子弟,那麽世家子弟便不值錢。那時候朕與兄長雖然會跟随父皇一起進宮來,便得不到什麽所謂的優待,多數時候也就只是和其他的纨绔們陪着皇子玩耍了。”

雲岚從自己紛雜的記憶中回過神來,她順着裴彥的話去想從前,忍不住笑了一聲。正如裴彥說的那樣,當年便是那樣一片混亂,自上而下全是亂糟糟的。

也正因為這樣,她的父皇丢掉了陳朝的江山,最後被起義軍逼得據說從懸崖上跳下。

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她垂着眼眸笑了笑,道:“裴郎說得這般客氣,不如說我父皇當年便是讓京中全亂了吧?”頓了頓,她又注意到了方才他所說的“梁國公”,倒是忽然覺得這或許的确是有些緣分在的——衛隽當年也說是跟着梁國公一起進宮來,只是那時候便也是如裴彥所說,國公太多,她都沒有真正地把那些國公分得清楚。

想到這裏,她不禁覺得有幾分好笑了,她應當早就想到衛隽與裴彥應當是有關系的,這世上哪裏會有莫名其妙相似的人呢?

垂下了眼眸,她忽然感覺心中空空落落的——就仿佛是,一切早有定數,她所做一切不過徒勞掙紮一樣。

裴彥看着她,伸手把她臉頰上的零散的頭發繞到耳後,笑道:“怎麽了,忽然怎麽好像不高興了?”

雲岚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依戀地在裴彥肩頭上靠了:“只是想起來從前……想起來從前說不定我們還在這宮裏見過,只是那時候宮中永遠有那麽多人,永遠沒有像如今這麽安靜的時候,就算見過,也全然不會有任何的印象吧?”

裴彥攬着雲岚的肩膀,笑道:“那時候宮中的确人多——還是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好。”

“是啊,像現在就很好,人少,是非也好。”雲岚看向了遠處,在碧波池的湖水上有淡淡薄霧,湖水對岸的樹木宮殿便在這薄霧中影影綽綽,仿佛仙境。

“但對于皇家來說,這樣安靜或許是奢望吧!這後宮中總會人多起來的。”裴彥看向了雲岚,他目光是溫柔又認真的,“不過你放心,在朕心中,你永遠是唯一的那個。”

雲岚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了裴彥的意思,她收回了目光去看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只是垂下了眼睫,小聲道:“是真的嗎?”

——她仿佛在問他,又似乎在問自己。

可她明白她自己是無法給予自己一個答案的。

而身邊的裴彥卻在認真地回答。

“太後想讓謝家女進宮。”裴彥說道,“朕現在不想為了這些事情與太後糾纏不清,索性就随了她的意思,免得她總想指手畫腳地惹事。”

“這樣……”雲岚悄然抓住了他的手,又擡頭看向了他,“可我只有裴郎。”

“朕不會讓她們欺負你,朕永遠站在你這邊。”裴彥回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吧!”

雲岚無聲地翹了翹嘴角。

有些話聽起來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就是假的,卻在一遍又一遍地催眠着自己,那就是真的。

真真假假。

她能分得清楚。

擡眼看向了身側的裴彥,她與他四目相對。

至少在此時此刻,她和他在一起。

裴彥揉了揉她的頭發,示意一旁寶言把飯菜都送到滄浪亭中來。

“陪朕用午膳吧!”裴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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