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六月,濱海變得愈發狂躁不安。

不知為什麽,這幾天我總是記起莉娜來,一想起莉娜,就連帶着想起她老公。更有些莫名其妙,想起她老公,竟将他和何向南聯系在一起。八竿子打不着的,怎麽會聯想到何向南呢。奇怪得很,人的思維就是這樣經常不着邊際。

将港大的事情安排好,我的心裏仍然空落落的,有些不着天不落地的。似乎感覺,有個地方不去,我根本無法入眠。晚飯後的一個傍晚,像幾年前一樣,坐上20路車,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座位,任它緩緩地駛向天誠公寓。

那裏,幾年前已經退租,有用的都搬空了,只剩下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房子應該已經轉租了吧。但我還是想過去看看,感受一下幾年前回家的感覺。即使不能進門,只在2樓的窗底下望望,傾聽傾聽新住戶的聲音也滿足了。

六月,濱海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夏天了。

單身一件連衣裙,仍能感到空氣中的氤氲粘稠。公交車在紅燈與綠燈中緩慢行駛,公交車裏,沒有人大聲喧嘩,人們只是目光呆滞地各想各的事情,仿佛車裏的其他人都是透明的。

光輝璀璨的繁華,我卻感到不可名狀的孤獨。離開這麽多年,我是不是已經被遺忘了。或許這城市,我從來沒被記起過。

“天誠公寓站已經到了,有下車的旅客請向後門移動。”公交車的喇叭裏發出清脆而響亮的報站聲,站起來,随着下車的人流奔向後門。以往很遠的路程,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

穿過馬路,就是天誠公寓,我曾經的家。緩步走進去,卻發現本就破敗的小區,在霓虹燈的顯襯下更加零落不堪。看門的老大爺透過老花鏡只瞄了我一眼,翻過報紙,去看另一頁了。

看來王大爺已經不認識我了。

“王大爺!”湊到近前,我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老大爺脖子從門衛室裏探出來,伸得長頸鹿般,松松垮垮的眼睛差點兒從鼻梁上掉下來,“小妹,你找誰?”

“王大爺,我是9號樓的渺渺啊。您不認識我了嗎?”我頗感心酸地提醒着眼前這位老大爺。

“唉喲,”王大爺沙啞地笑起來,仿佛記起了什麽東西,“都變成大姑娘了!”

“您終于記起來了。”一絲故交重逢的喜悅悄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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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不記得?你搬家走前一天,把家裏用不着的家俱、鍋、碗、瓢、盆,一大堆東西都送給我了呢。”王大爺樂呵呵地笑得滿臉如同盛開的金絲菊。

“201┅房東租給別人了吧。”問完了,我有些後悔,問得太傻了。時隔好幾年,房東不大可能閑着老房子不去賺錢,沒準房客已經換了好幾撥呢。

“房子五年前賣了。”王大爺似有遺憾地回答。

“賣了?”這個問答倒是讓我頗感意外。愣了幾秒鐘,似乎又沒那麽意外。如今房價漲了,老房子住了十幾年,賣出去也不會虧,“賣了很多錢吧。”

“九十幾萬呢,”王大爺伸出食指,彎成一個魚鈎的模樣,“他這個房子,不值這個錢呢。”

“那房東可賺錢了!”我笑着說,也覺得那房子小,而且幾乎要拆遷的樣子,不值。

“原本房東留給自己養老用的,不想賣,可那買主五萬五萬地加上去,加到房東都覺得不賣都賠本了。真是有錢人!看他那車就知道。”王大爺神色詭秘,似乎在述說一件曠世奇聞。

笑笑,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

真是個奇怪的人。

他出的那個價錢,在同樣的地段,買一套更大的新房都可以了。

中國的林子太大了,什麽鳥都有。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我不覺得對這個人産生了興趣,難道買下來當倉庫使嗎,“像他這樣的人,買下來估計也不會住幾天吧。”

“是不多,但從來不間斷。”王大爺的表情有些誇張,“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那一天,那年輕的買家突然找到我,想把你送給我的那些東西,高價全部買回去。我問他,你買那些東西做什麽,他說要把這個房子恢複原貌,等一個人回來。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我一想,這東西本來就是你的,物歸原主,也是應該的,就全部送給他了。”

聽着聽着有點兒不對勁,一種預感襲上心頭,特別是聽到,他把東西全部買回去的時候,我就有了一些預感。會不會是他呢,帶着疑問,心有些慌亂,“那人長什麽樣子?”

“很周正的一位先生,身材很魁梧┅┅出入都是車,看樣子很有錢。那車很紮眼,就是不知道他買這破房子幹嘛。”

“他經常什麽時候來?”

“周末來的時候比較多,還帶一個齊劉海、長頭發的小女孩。你來之前,他們剛剛到,估計現在快回去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再也站立不住,頭暈腦脹、踉踉跄跄地朝9號樓奔去,顧不得王大爺在身後慢點、注意、小心之類的呼喊。

會不會是他呢?高跟鞋左右搖擺着向前一路狂奔。

除了他,又會是誰呢?他沒有忘記天誠公寓,也就是說,他也沒有忘記我┅┅幾年來,都不曾忘記。

所有的陰郁和痛苦随着奔跑的步伐溘然而去。

一口氣跑到9號樓底下,人還在。房間裏微弱的燈光透過陽臺,幽幽地照到陽臺外一片鮮綠的草坪上,寧靜而溫馨。站在那亮光裏,我仿佛感覺到六年前的那份溫馨,那是媽媽等待我回家的燈光。

望着望着,竟有無數的清溪,止不住地從眼角瀉下來。瞬間,那幽暗的燈光變成漆黑一片,草坪上那片光也随之消失,只剩下黑乎乎一片。怎麽回事呢?我疑惑地望着那漆黑的窗口。

疑惑間,聽到砰的關門聲以及鎖匙轉動的聲音,随之傳來咚咚咚一腳重一腳輕的下樓聲,我下意識地躲到窗底下更黑的地帶。

“爹地,我們不是說好了,在這裏等媽咪的嗎?”清脆的銅鈴聲,帶着嗔怪,劃破夜空而來。

“爹地突然有些急事要處理,下周來好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歉疚的意蘊,向銅鈴聲再三解釋。

聽了這話,女孩子的步伐顯得有些慵懶。出樓梯口不遠,小女孩竟站在微弱燈柱底下,幹脆愣愣地一動不動了。發現了她的異常,男人停下腳步,緩緩地蹲下來,“乖,爹地答應你,下周絕不會有事情。”剛毅的表情,帶着天崩地裂絕不失言的誓言。這表情似乎一絲一毫都沒打動小女孩,或許這種天崩地裂的保證,不止一次讓女孩子失望了。

看着女孩子沒動,男人伸過一只有力的臂膀,強行把她抱起,向自己的車子走去。

女孩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躲在黑暗中的我,鮮明地感到小家夥确實發怒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樹影裏婆娑而去。

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淚眼模糊一片。

這個世界上,我最惦記的兩個人,都近在咫尺。順着牆角下滑,無力地癱軟在草坪上,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挺不起來。

幽暗中,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才下意識地止住悲聲,猛蹿起來,向車開的方向奔去。遠遠地,我望見小女孩,面無表情地爬在車的後窗上,一只小手不停地擦拭着玻璃窗,一雙黑亮的眼眸眼巴巴、死死地盯住9號樓的位置┅┅

對視間,我拼命地揮手,拼命地揮,拼命地揮,小女孩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淺淺的,很好看。

車子緩緩地開出天誠公寓,我真的好想奮力嘶喊,一發聲,卻發現幹涸的喉嚨裏,發不出任何聲響。沒想到,這次回來,居然會看到他,甚至更意外地看到了他的女兒。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攪得無法安寧。

回到學校配置的六十幾平的兩室一廳中,我開始翻箱倒櫃。五個牛皮紙大箱子,滿滿的都是書,死沉死沉的。一個一個打開,一個一個輪着看。第五個箱子的最後一層,一本厚厚的硬皮筆記本被翻了出來。撣撣上面的微塵,有些嗆人。

打開第一頁,上面赫然寫着幾個大字“獻給我未來的Baby”,看看日期,已經是六年前的日子了,陳舊而發黃。輕輕地翻過一摞頁碼,Baby18周時寫的。

2007年 7月 21日星期五陰有雨

親愛的寶寶,你知道嗎?你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裏有18周+5天了。在這四個月裏,我幾乎一天一天地盼着你長大。寶寶,你知道嗎?當知道的到來時,媽媽既驚又怕。實在不敢相信,你已經在我的肚子裏,生根發芽并茁壯成長了。一直到這個月,媽媽的肚子微微凸起,才确實相信你的存在。

四個月,你究竟長什麽樣子?我猜,你一定是個聰明漂亮而又乖巧的好寶寶。

這個月,媽媽又感覺到你的力氣大了很多。16周剛開始的時候,你像頑皮的小魚一樣,在媽媽肚子裏游來游去;而現在,你已經會用小胳膊小腿,讓媽媽感覺到你的存在了。

媽媽每天都會帶你去海邊散步,想着你每天都在長大,媽媽就興奮得睡不着。

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晚上躺在床上,聽你心跳的聲音。

2007年 11月 29日星期四 多雲

親愛的寶寶,不知不覺你已經34周了。還有6周,你就要從媽媽的肚子裏蹦出來了。此時的媽媽,既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你在一天天長大,看着你越來越有力氣,媽媽莫名地興奮。憂慮的是,你一旦從媽媽的肚子裏出來,就不再是媽媽的寶寶了。想到這裏,想死的心都有。

寶寶,你能原諒媽媽嗎?原諒一個狠心抛棄你的壞媽媽嗎?

媽媽贏了媽媽的媽媽,卻輸了你!

對不起!

世界上最狠心的媽媽

一頁一頁的日記蝴蝶般在眼前上下翻飛,六年前的情景,剪輯視頻般一幕幕再現,如昨天一般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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