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江厭辭回到馬車上,令松立刻揚起馬鞭,繼續趕車前行。

月皊從窗口往外望去,借着涼白的月光,縱使夜裏視線不好的她,也隐約可見長安的輪廓。

快到長安了。

馬車再前行沒多久,到了長安的地界,車外不再黑黝黝。盞盞高懸的紅燈籠一眼望不到頭。通宵達旦的夜市商鋪仍舊熱鬧喧嚣。時不時響起的鞭炮煙花聲,有遠有近,乃孩童迫不及待提前賀起新歲。

新歲将至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月皊不由想起往年,去年這個時候她還像個無憂的孩童,一會兒纏着阿姐帶她出去逛夜市,一會兒在漂亮的新衣裳裏挑來挑去。

車外景色越來越熟悉時,月皊将簾子放下。她回轉過身,垂下眼睑,心中難免失落。

她心裏明白今時不同往日,今年的新歲斷然不會再有曾經的歡聲笑語。甚至,以她現在的身份,許是都不能伴着阿娘和姐姐身邊。

聽說阿娘年前能回京,距離除夕也沒幾日了,不知道阿娘行到了哪裏。

“你自己收好。”江厭辭忽然開口。

月皊從低落的思緒裏收回神,詫異地轉眸望向江厭辭遞過來的信封。

“什麽東西呀?”月皊接過來,一邊詢問着,一邊拆開了未封口的信封。

月皊不由怔住了。

信封裏,裝着的是她的身契。

就是這個東西,讓她成了不算人的人。月皊纖細的手指逐漸收攏,将身契緊緊握在手心。

“放在我這裏了?”月皊擡起眼睛來,望向江厭辭。還未等江厭辭開口,她又急急将信封藏在身後:“三郎已經把它給我了,不可以反悔。”

“我從不反悔。”江厭辭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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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月皊悄悄松了口氣。這東西放在她自己手裏,雖改不了奴籍的身份,但總比在別人手裏好。

“籲——”令松拉住馬缰,停了車。回頭朝車廂的方向禀話:“到了。”

他又接了一句:“縣主親自出來接。”

江月慢已提前知道江厭辭和月皊今天晚上會回來,一直派人盯着,遠遠看見了馬車便回來禀告。馬車停下時,江月慢已經趕到了府門外。

一時間,她心裏既有将要見親弟弟的緊張,又有對月皊的挂念和不舍。

聽說姐姐就在車外,月皊忽生出絲膽怯來,沒敢立刻下去。她理了理鬓間的碎發,又沒事找事地反複整理着身上的衣裳。

江厭辭瞥了月皊一眼,倒也沒催她,先獨自下了車。

車角挂着琉璃燈,逐漸将江厭辭的五官照清楚。江月慢望着從馬車上下來的弟弟,悄悄舒出一口氣。

原來骨血親情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望見江厭辭的那一刻,江月慢心裏就生出了莫名的熟悉感。

她款步往前迎,立在江厭辭身前,細細望着江厭辭的眉宇,含笑溫聲問:“這麽晚才歸,路上可用過晚膳?”

江厭辭倒也沒想到這位從未見過的長姐,見了他的第一句話竟是這般尋常的家常詢問話。

“沒有。”他照實說。

江月慢輕輕颔首,再開口:“只知道你今晚會回來,也不清楚時辰,晚膳一直備着呢。”

寡言如江厭辭,亦覺得此時該寒暄些什麽,可他一時竟想不到如何接話,只好點了點頭。

江月慢倒也不介意,她視線越過江厭辭,望向他身後的車廂,溫聲詢問:“廿廿在車上?”

“是。”江厭辭側轉過身,随着江月慢的視線一起望向車廂。

江月慢了然,她又朝前邁出兩步,提裙踩在腳凳上,作勢要登車。她擡手等人扶,江厭辭默了默,才扶了她一把。

江月慢回頭沖他一笑,登上馬車。

月皊坐在車廂裏,将外面的交談聽得一清二楚,她擡着眼睛,望着阿姐彎腰進來。

月皊望見姐姐,忽然手足無措起來。

江月慢視線落在坐在角落的月皊身上,目光不由一頓。這次分離還不到三個月,妹妹消瘦了一大圈。

江月慢收了收情緒,面帶微笑地進去,坐在月皊的身邊。她略側身,望着月皊,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月皊的眼淚忽然掉下來,一下子撲過去,伏在姐姐的膝上小聲地哭起來。

江月慢心裏百轉千回心酸又心疼,可性格使然,她眉眼間仍舊挂着端莊的淺笑。江月慢将手搭在月皊輕輕顫着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慰着。

馬車外,江厭辭聽着月皊的哭聲,他擡眼望去,視線雖隔,倒也能猜到她此時模樣。

——必是緊緊抿着唇,一副強撐着不想哭卻又忍不住落淚的模樣。或是顫着眼睫合上眼,眼淚仍從眼角溢出來。或是睜大了眼睛,淚水不斷蓄滿眼眶,再一顆接着一顆滾落。

·

江月慢由着月皊伏在腿上小聲地哭了好一會兒,才一邊撫着她的頭發,一邊溫聲開口:“好啦,咱們先下車去。不能一直在車裏哭。日後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候多着呢。”

月皊輕嗯了一聲,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不像話。她一邊擦眼淚,一邊直起身來,沖姐姐擺出笑臉來。

江月慢輕嘆一聲,幫妹妹擦去眼淚,再一起下車。

江月慢不知道江厭辭和月皊何時會回來,她自己已經用過了晚膳。她一路跟去觀岚齋,侍女們端上晚膳,她也入了座。

對于江厭辭這個親弟弟,江月慢心裏不可能沒有好奇,她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着他的一舉一動。

侍女端上來一鍋甜米羹,江月慢一手執勺一手端了個小碗,一邊盛着一邊溫聲道:“今天的甜米羹味道不錯。厭辭嘗嘗看。”

說着,她将盛好的甜米羹放在江厭辭面前。

“阿姐,三郎不喜歡甜食。”月皊脫口而出。說完她便有些後悔。過去這些年,她在姐姐面前向來言語無避諱。這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眼下倒有些不懂事了。

“這樣。”江月慢輕輕點了下頭,伸手要去将那碗粥拿回來。

江厭辭卻提前擡手,握着湯匙嘗了一口。

江月慢仍舊在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

“是很甜。”江厭辭将勺子放回去,順手拿起小碗,随手将它放在了月皊面前。

江月慢的目光忽地一凝,頗為意外。

他就這樣将嘗過的東西遞給月皊?

江月慢幾不可見地輕輕蹙了眉,将目光落在月皊身上,似乎已經能想象到廿廿委委屈屈的模樣。

月皊沒有碰碗裏江厭辭用過的小勺子,而是直接用手裏捏着的小勺去嘗。她嘗了一口,說一句“甜甜的”,又繼續吃下去。時辰已不早,她的确餓得很,甜米羹又甜又糯很好吃。她一口接一口認真地吃下去,也沒去注意姐姐打量的目光。

江月慢眉宇間浮現了些許不解,目光在江厭辭和月皊之間反複徘徊。

良久,江月慢才收回目光。掃了一眼桌上用過的膳食,倒是将江厭辭碰過什麽菜給順便記下了。

待江厭辭和月皊用過膳,侍女們端着水果甜點上來。江月慢才望着江厭辭溫聲道:“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外過得可還好?”

“尚好。”江厭辭道。

江月慢聽了卻覺得唏噓。在外面再如何好,也不可能比養在家裏好。她不反駁江厭辭的話,只是道:“如今回家了就好。母親在洛北實在是走不開,才使我提前歸京。沒想到恰巧趕上你去了宜豐縣,今日才見到你。”

江月慢望了一眼月皊,才繼續說:“聽說你去宜豐縣是為了帶廿廿散心。”

“也不全是。”江厭辭如實道。

江月慢聽了他這句,還以為他會繼續說些什麽,可等了又等,都沒等到江厭辭繼續解釋。

月皊心裏有點急,她擔心江厭辭如此寡言會被阿姐不喜,又擔心阿姐誤會江厭辭态度不好。她笨拙地解釋:“五殿下遇害,官府懷疑是三郎所為。偏巧那晚三郎不在府中,官府詢問的時候,三郎拿我當托詞,說是為了哄我去學做糕點。所以三郎去宜豐縣辦事的時候,也将我帶着,繼續做出哄我開心的樣子。”

江月慢聽月皊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擡手将下人都屏退,問:“所以,李潛是你殺的嗎?”

“是。”江厭辭說得平淡。

月皊手裏捏着的海棠果吧嗒一聲掉落,她側轉過身,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望着江厭辭,伸手攥住他的袖角,急問:“三郎,五殿下真的是你殺的?”

江厭辭瞥了月皊一眼,頗為一言難盡地收回視線。他也是屬實沒想到,她還真以為李潛的死是個巧合。

江月慢望向月皊攥着江厭辭衣角的手,略有所思。

她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江厭辭擡眼,顯然對她這般平靜的态度,略有意外。

感受到弟弟的目光,江月慢溫柔地笑起來,說道:“舟車勞苦,眼下時辰也不早了。我就不多留,叨擾你沐浴安歇了。”

說着,江月慢站起身,再言:“旁的話,明日再說。”

“好。”江厭辭跟着起身。

月皊也站起身,送姐姐往外走。江月慢動作自然地拉住月皊的手。江厭辭看在眼裏,猜到這兩個人有話要說,停住腳步,不再跟。

江月慢拉着月皊邁過門檻,她不知道江厭辭耳力過人,以為在這裏低聲說話就不會被江厭辭聽見。

她壓低聲音,嚴肅問:“姐姐問你,你在厭辭身邊這段時日,清白還在不在?”

月皊張了張嘴,卻一時答上話。

江月慢瞧着她這神情,心裏有些急,再逼問:“在還是不在,給姐姐一句話!”

月皊的眉頭一點一點擰巴起來,結結巴巴:“說、說在也不在,說不在也在……”

江厭辭立在廳中,聽清月皊的回答,忽然就笑了。

江月慢卻懵了。這是什麽回答?莫不是妹妹年紀還小對男女之事也稀裏糊塗不太懂?

“阿姐!”月皊卻忽然攥住了江月慢的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見她這般嚴肅的神情,江月慢笑起來:“什麽事情,你說。”

“就是……那、那個……”月皊犯了難地皺起眉。她要把楚嘉勳的事情告訴姐姐,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卻不知道怎麽開口,思量如何委婉用詞才能讓姐姐更易接受。

她在心裏擰巴了半天,最後無助地回過頭望向江厭辭。

“怎麽了?”江月慢溫柔地詢問。

江厭辭開口:“楚嘉勳和別的女人牽扯不清。”

月皊愣住。她猶豫了半天說辭,沒想到江厭辭這般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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