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月皊懵懵地望着江厭辭,一時之間什麽反應都忘記了。她懷疑自己聽錯,可她知道自己沒有聽錯。她便不得不認為是他一時沖動之言。

她強迫自己當做沒有聽見。

她将臉偏到一側去,也不再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央求他,而是換上另一種更認真的語氣,一字一頓:“我不去。”

他說過的,她在他面前可以說不,永遠都可以在他面前說不。

江厭辭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道:“好,但是你不要哭了。”

月皊飛快地用手背去蹭眼睛,重新擡起臉來望着江厭辭,她慢慢露出笑靥,說:“我不哭了。”

江厭辭在轉身之前,忽然伸手撐在月皊的後頸,俯首而來吻了一下月皊的眼睛。

月皊驚慌地去推他,急急低語:“三郎,有人瞧着呢……”

江厭辭松開她,轉身大步往外走。

月皊立在原地,心口仍然怦怦跳着。

江月慢早已招呼着女客們往前面去不能留在這邊看熱鬧,卻派了個侍女過來問情況。

侍女過來向月皊詢問。月皊搖頭,只道:“沒有事情,別讓姐姐操心我這邊。”

她沒有在江月慢的院子多待,回到了觀岚齋。

月皊重新坐在方桌前。桌子上擺滿了做花钿、步搖等小東西的零件,一片亮晶晶地閃爍着。

月皊拿起一個特制的小剪子,開始繼續剪裁花钿。她努力讓自己專心,不去想江厭辭剛剛說的話。

可是縱使她再如何逼迫自己專心做手裏的東西,都完全做不到。

Advertisement

“那就做我的妻。”

“月皊,如果你一直猶豫不決,不知道走哪條路,我幫你選了。”

江厭辭的那兩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回蕩着。甚至就連他說這話時的認真神情也浮現在月皊眼前,趕不走。

月皊終是不得不承認江厭辭說這話是認真的。這段時日的相處,以她對江厭辭的了解,她不得不承認三郎不是個沖動莽撞的人。

一時興起、沖動之言,這些都是她自己編造的。

三郎是認真的。

不知何時,月皊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望着手中握着的小剪子,眼睛慢慢泛了紅。

這個小巧的特制剪刀,是江厭辭送給她的。

月皊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一顆一顆落在剪刀上,又落在剛裁好的花钿上,将連理枝的花钿弄壞了。

對未來的路,月皊一直心中茫然又畏懼,這種茫然和畏懼讓她遲遲不敢下決心離開,将離開郡王府的日子不斷往後推遲着。

在這一刻,月皊忽然就下定了決心。

是時候該離開了。

她怕,她怕再不走,越來越舍不得,會陷在這溫柔安心的漩渦裏,萬劫不複。

妾為妻?

原來,與獨自前行要遭遇的流言和危險、困難相比,她更怕她的存在會成為三郎的污點。

她的三郎是那樣好的人。一想到自己會成為三郎的污點,她便不再怕一個人去走未知的前路。

·

江家對于江月慢的這門婚事,退婚退得幹脆,更是自退婚之後,将楚家人拒之門外,一直都沒讓楚家人上門。可今日設宴,賓客衆多,縱使江家沒有向楚家遞帖子,楚家也來了人。

來者皆是客,江家倒是沒當着這麽多的賓客的面兒,将楚家人趕出去。

京中人最講究臉面,不是給別人臉面,而是一個好的行事作風才能給自家臉面。

楚家不僅來了個楚嘉勳,楚嘉勳的父親、繼母和嫡姐都到了。賓客暗中議論着,楚家這是還不肯放棄這門婚事。

“為了什麽事情江家要退親?之前兩家關系不是一直都很好?當初楚家喪事,縣主可是甘願等了三年的。如今喪期過了,馬上要到了大婚的日子,怎麽就突然退親了?”

另一個人小聲解釋:“聽說是楚家郎子和誰家的小娘子走得太近,被縣主給發現了。”

“嘶,養外室了還是先有了庶子?”

“那倒是沒有。”一直沉默的一個婦人忽然道,“楚家郎子是和那位小娘子走得近些,可也只是走動頻繁了些,沒做什麽越矩的事情。要我看,還是縣主眼睛裏容不進沙子,有點過了。”

“沒養外室沒鬧出小妾也沒庶子,就一個紅顏知己?”一個人不相信地問。

“是啊。所以我才說縣主太過了。她都二十了,這個時候退婚。雖然是身份尊貴,可年紀實在不小了。還能找到更好的嗎?再說了,她就為了這麽點事情把親事退了,日後夫君納妾還不氣死?多大點事兒啊……”

這些議論并沒有傳到江月慢的耳中,可她看着楚家人在就有些心情不大好,尤其是楚家人頻頻将目光往她這邊落過來,惹得旁人也往這邊看。

這便更煩了。

華陽公主看出了端倪,她道:“月慢,我瞧着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回去先歇着吧。”

這是瞧出江月慢被鬧煩了,将她支開。江月慢的确也想離席了,剛要說呢,被母親先提到了,她自然順着華陽公主的話說。

她又與身邊的幾位女客打過招呼,便帶着她的侍女離席,往後院自己的院子去了。

楚嘉勳伸長了脖子,望着江月慢離去的背影。

坐在楚嘉勳身邊的一個郎君笑着打趣:“嘉勳,這麽好的一樁婚事怎麽沒成?沒成就沒成,你這還一直盯着縣主瞧。”

另外一個人沒落井下石,勸說着:“嘉勳,有時候別抹不開臉。若是自己做錯了事,好好認錯,哄哄人家。這麽多年的感情,就這麽作罷也太可惜了些。”

先前笑嘻嘻打趣的郎君又道:“要我看就是嘉勳你太規矩了,這麽個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你要是早點讓她成了你的人,也不至于婚事再有變。”

楚嘉勳也不願意放棄這門婚事,他心裏自然是有江月慢的,如今又牽扯到父親在官場上連連受挫,他就更不願意放棄這門婚事了。

他沒再聽身邊的兩個人絮叨,立刻起身去追江月慢。

他以前來江家做客過多次,對江家的布置十分熟悉。雖已不見了江月慢的身影,但是猜得到她會回自己的院子,他便直接往江月慢的住處去。最終在江月慢的小院院門前追上她。

“月慢!”楚嘉勳追上來,“我想和你說說話。”

江月慢也沒有想到楚家是這樣沒臉沒皮的作風。以前她和楚家夫人也就是楚嘉勳的生母接觸,覺得她為人還不錯。可惜楚夫人病故,如今楚家這位繼室各種作妖不說,也盡給楚家人出馊主意。

江月慢實在是煩了。最近這段時日的糾纏,讓她心裏對楚嘉勳曾經的心悅全部化成了泡影。一想到這麽多年的真心托付成了一場笑話,江月慢心裏堵得難受。

“進來吧。”江月慢冷着臉邁進庭院。

她決定最後一次将話對楚嘉勳說清楚,從此之後再也不見了。

楚嘉勳立刻跟着進去,滿腦子都想着該怎麽說才能挽回江月慢的心。是提起過去一起經歷過的種種?還是下跪發誓向她保證以後對她一心一意不會再看旁的女人一眼?

到了花廳,江月慢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場婚事已經退了。楚家的聘禮,我們家也已全部退還。楚家如今還要頻頻上門糾葛,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月慢,不要這樣絕情。”楚嘉勳起身離開座位,走到江月慢的面前,“這婚事怎麽能你說退就退?你的公主母親讓人将聘禮擡到我家門前,把庚帖通過房門來傳,都不肯與我父母商量一聲。怎麽能這樣辦的?如果當時我父親或是我在,也要立刻說不同意的!”

江月慢聽着楚嘉勳說話,腦海裏想起過去的自己,曾經是如何淺笑着聽他說話,又是如何覺得他彬彬有禮說話好聽。如今想來是多麽可笑。再聽他喋喋不休,竟是這般厭煩。

楚嘉勳一邊說着,一邊瞧着江月慢的神情。他瞧得出來他說這些話完全不能打動江月慢,心下不由急躁。

急躁之餘,還有生氣和難過。

“娰娰。”楚嘉勳聲音低下去帶了幾分痛楚,“這麽多年的感情,你真的是說放就放,那麽容易割舍嗎?這段時間,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就算睡着了夢裏也是你。”

“月慢,我真的知道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沒有沒有你。一想到餘生幾十載相伴在身側的人不是你,我心裏就像被刀子割一樣疼。”

江月慢将臉偏到一側去,不去看他。

楚嘉勳咬咬牙,在花廳裏侍女們驚訝的目光中,在江月慢的面前跪下來。

“你起來!”江月慢提聲,眉頭皺起。

“月慢,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要打要罵怎麽都行,就是不要和我置氣!我知道你心裏也有我。我不能看着你做出錯誤的決定。”楚嘉勳的聲音裏染上哭腔。

他跪行着往前挪,去抱江月慢的腿。

江月慢厭煩地掙了掙,并沒有掙開。

幾個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不知道要不要上去将人拉開。終是因為江月慢沒有開口,她們幾個也沒有上前。

江月慢低頭望着抱着她的腿痛哭的男人,心裏忽然很難受。她心裏的難受不是因為這個後悔痛哭的男人,而是為她自己,為她自己這些年的錯付。

原來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央求和痛哭卑微,并不能打動江月慢,只能讓她覺得越發嫌棄。

“你這個樣子,真難看。”江月慢道。

楚嘉勳身子頓時僵住。他擡起一張哭臉,望向高高在上的江月慢。

模糊的視線裏,她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又因為眼淚弄花了視線,讓他眼裏的她不僅高高在上,而且還十分陌生。

楚嘉勳深吸一口氣,道:“我這般痛苦,這般不舍這場姻緣,放下自尊驕傲來哀求你回心轉意。你卻只覺得我姿态難看?”

“松手,不要讓我覺得你惡心。”江月慢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慢慢握緊。

夠了,真的夠了。

楚嘉勳越是這般不體面,越是将讓江月慢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多失敗。這太荒唐了,荒唐得令江月慢想發笑。

楚嘉勳驚在江月慢的懷裏,他問:“你說我惡心?江月慢,是不是你變了心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反倒倒打一把?”

江月慢做最後的警告:“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楚嘉勳忽然就想起剛剛坐在他身側的人說的話——“要我看就是嘉勳你太規矩了,這麽個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你要是早點讓她成了你的人,也不至于婚事再有變。”

楚嘉勳眸色變幻着,心中也有了疑惑。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太規矩,沒有早早要了她?

在江月慢的一聲“送客”中,楚嘉勳忽然站起身朝江月慢撲上去。

幾個侍女都被他這舉動吓了一跳,沒反應過來。

江月慢亦是驚了。她很快反應過來,擡腳去踢踹他。她又怒聲:“把他給我扔出去!”

四個侍女趕忙上來拉人,可惱羞成怒的楚嘉勳出奇的力氣大,牢牢抱着江月慢就是不松手。四個侍女竟是也沒能在一時間将人拉開。

最後還是江月慢踢到他的要害處,楚嘉勳吃痛,就被幾個侍女拉開了。他踉跄跌倒,跌坐在地之前下意識地順手去抓扶,将江月慢的一只鞋子拽下來。

江月慢氣白了臉,大聲道:“來人,将他給我扔出去!”

庭院裏的家丁沖進來,架起楚嘉勳,将人往外拖。

江月慢望向門口,望見了呆立在門外的沈元衡。也不知道他何時過來的,看見了多少、聽見了多少。不過見他明晃晃立在正門外,想來也是有事過來,只是無意撞見。

沈元衡的确有事。他本要找妹妹沈元湘,聽說沈元湘好像是往縣主這邊來了,他便尋來了。

他也沒想到會撞見楚嘉勳抱住江月慢不撒手的一幕。花廳門窗皆開着,他走來時想看不見都不行。

撞見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尴尬。沈元衡望向江月慢,視線下移,不由落在江月慢的腳上。

她的鞋子褪了一只,鞋子就倒在她的腳邊。寬松的白绫襪滑落,石榴紅的裙擺下露出一只雪足。

沈元衡一愣,迅速回過神來将失禮的目光收回來。他朝着江月慢深深作了一揖,便立刻轉身快步往外走避開,在心裏告訴自己今日就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可是沈元衡還沒有走出院門,就被小跑而來的侍女請了回去。

“縣主請我過去說話?”

沈元衡琢磨了一下,大概能猜到縣主必然是要叮囑他不許将今日的事情亂說。他不由咂了咂嘴,心道縣主這真是多慮,他自诩端莊,才不會做那嚼舌根之舉。

沈元衡跟着侍女往回走,卻并沒有被請到花廳,而是穿過了花廳,繼續往裏去,在外間見到江月慢。

江月慢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正坐在梳妝臺前,整理着剛剛被弄亂的雲鬓。

沈元衡立在門口,也不再往前走,誠懇地開口:“縣主,楚家公子行事實在過分。你離了他,日後必然會另擇佳婿。我過來是為了尋湘湘。無意撞見,絕對不會對外亂說的。”

“我的婚期在三月十六。”江月慢緩聲道。

沈元衡愣了一下,不太理解江月慢為何說到這個,婚事不是已經取消了?

江月慢再開口:“你過來。”

沈元衡剛往前邁出一步,發現屋子裏一個下人也沒有,立刻停下了腳步,隐約覺得不合适。

他忽然聽見江月慢輕笑了一聲。

江月慢起身,朝着沈元衡走過來。她走到沈元衡面前,端詳着他,道:“你想入仕為官出人頭地,也不僅只有科舉一條路。”

沈元衡臉上忽地一紅。只因他讀書确實不太好,被江月慢這般說出來,有些羞愧之意。不過他還是客客氣氣地說:“我不太明白,還請縣主明示。”

“比如和我成婚。”

沈元衡愣住,驚得睜大了眼睛,嘴巴也驚得張大。

當江月慢靠得越來越近時,沈元衡不由向後退,退到最後他後背抵在門上退無可退,他紅着臉舉起雙手來投降:“月慢姐姐,不不……縣主你冷靜些!”

“住口。再吵再亂動,把你兄妹趕出長安。”

·

秦簌簌看着幾位皇子從遠處走來,和其他賓客一起起身相迎。她的目光在李淙蒼白的臉色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明明知道月皊不可能出席這樣的場合,他也要過來一趟?因為心存僥幸,有千萬分的可能會見到她一面嗎?

秦簌簌唇角的笑慢慢帶了幾分冷意。

她沒有料錯,李淙就是這樣多慮的人,月皊成了旁人的小妾,尤其還不是心思歹毒之人的小妾,他便會顧慮重重,舉止端正不敢越矩,給她帶去麻煩。

秦簌簌環顧周圍。江雲蓉作為被休棄歸家的女子,也是沒有資格來前面參宴的,秦簌簌自然見不到江雲蓉。

秦簌簌招了招手,對她的貼身侍女低語吩咐了幾句。當初明明說好了,江雲蓉會讓月皊的日子不好過,可秦簌簌今日瞧着江雲蓉完全沒有做到。

當初她設計了那般多,才讓江雲蓉這般恨月皊。結果她這個蠢貨對月皊的刁難就這些?

顯然,秦簌簌對江雲蓉這條狗并不滿意。

她遙遙望着遠處的李淙,唇畔的笑容由冷轉而變成一種詭魅的危險。

太子哥哥只能是她的。

這樣美好又脆弱如珍品的太子哥哥,就該用一雙幹淨的眸子望着她,然後跪在她面前,遞上拴在他脖子上的鐵鏈,主動讓她玩弄。

·

江厭辭和幾位皇子坐在一席。

三皇子李渡稍停了慢撚晚上佛珠的動作,他望向太子李淙,和善詢問:“太子身體如何了?”

“尚好。”李淙溫聲,“從斡勒回來的路上奔波了些。三哥不必挂念。”

“那就好。”李渡颔首。

緊接着是李淋開口,向太子李淙獻好似地說他身邊有何珍貴藥材雲雲。

幾人又是客套了幾句,李淋忽然望向江厭辭,用玩笑一般的語氣開口:“對了,小郡王應該歸京日短,應該還不知道太子以前頗為屬意你身邊的那個美妾。”

正在閑聊的李漳和李渡住了口,目光掃了李淋一眼,又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七皇子李溫年紀最小,遠沒有李漳和李渡的沉穩,聽了李淋找事的發言,早驚得睜大了眼睛。

李淙忽地微變了臉色,皺着眉望向李淋,目光中帶着斥責之意。

江厭辭擡眼。

【 作者有話說 】

廿廿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我下定決心要走了!!!!

小江:來下注,賭賭這笨蛋能不能走成功=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