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玉郎
長公主府中,暗衛将一只長長的黑布袋丢到地磚上,悄然退出去。
布袋中的活物蜷縮了一下,發出一聲悶哼。
長公主睥着那布袋,慵懶地擡擡手,護甲上的寶石流光溢彩。
宮婢解開袋口繩索,扯開布袋,露出一張布滿淚痕的臉。
“瞧着有些眼熟。”長公主審視着她,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公主可還記得何大人在雙槐巷的私宅?”宮婢輕聲提醒。
哦,原來是那被打的丫鬟。
那日她臉微腫,又是淚痕又是指印,長公主也沒太在意這無足輕重的人。
此刻想起,她略傾身,眉梢飛揚,盯着丫鬟問:“本宮有話問你,你若老老實實回答,本宮便把身契還你,賞你兩塊水田,若你不老實……”
長公主頓頓,眸光驟然一凜:“本宮便把你丢到大營去。”
聞言,丫鬟吓得一激靈,哭也不敢哭。
她生得有幾分姿色,被何紹梁賣給人牙子,那人牙子知她非完璧,便要将她賣去花樓。
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她才不要流落到更糟糕的地方去。
“嗚嗚。”丫鬟睜大眼睛嗚咽着,雙手反剪身後縛起,仍吃力地給長公主磕頭。
長公主靠回椅背,沖身側宮婢使了個眼神。
宮婢走過去,扯掉丫鬟口中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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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決不敢欺瞞,求長公主高擡貴手!”丫鬟額頭已磕出血來,看起來可憐又可怖。
長公主坐在圈椅中,漫不經心問:“那就說說,你們官爺在雙槐巷的私宅,是不是養過外室?”
果然讓長公主耿耿于懷的,還是何紹梁的私事。
何紹梁前一刻待她熱情似火,下一瞬便将她棄如敝履,不念一絲主仆之情。
如今,她落到這步田地,何紹梁卻能叫長公主這般惦記着,往後有機會東山再起?休想!
丫鬟沉默一瞬,點點頭,又連連搖頭。
她這般模棱兩可,長公主很不滿意,當即擰眉。
“長公主明鑒,何大人是想将那小娘子養做外室,只小娘子抵死不從,何大人便命奴婢給小娘子下藥。”丫鬟說起來,聲淚俱下,“長公主駕臨雙槐巷那晚,小娘子也是被逼至絕路,才縱火逃跑。”
“小娘子實在可憐,求長公主放過她。”丫鬟很慶幸洛霏霏跑了。
否則,真叫何紹梁如願,長公主發作起來,大人只會毫不留情将她丢出來擋箭。
若是木已成舟,長公主定會剝了她的皮。
不知洛姑娘現下逃去了何處,是已離開京城,還是也被長公主抓了來?
不,一日未救出洛大人,洛姑娘就一日不會離開京城。
所以,洛姑娘一定也在長公主手中,長公主是想将她們分開審問。
這般一想,丫鬟更不敢撒謊:“奴婢句句屬實,若有一字虛言,天打雷劈。”
老天若開眼,就該先劈了何紹梁!
“你可憐她?那為何要聽話給她下藥?”長公主一聽,來了興致。
沒想到何紹梁是一廂情願,逼迫女子。
他算個什麽東西?倒有膽子強逼民女。
本就是圖新鮮,養在身邊逗趣的,長公主也不是真把他當個事兒。
只不過,她心中對那女子的好奇,又多了一分。
他也算見過不少美貌貴女,那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出衆,才叫他連虛僞的傲骨也折斷,要給人下藥?
“那小娘子年方幾何?家住何處?為何會落到你們官爺手裏?”長公主指腹撫了撫護甲上豔麗的寶石。
忽而對這些賞玩之物生出膩乏,摘下來,丢至丫鬟身前:“賞你了,繼續說。”
丫鬟有些困惑,長公主是不知道洛姑娘身份,還是故意在試探她?
她揣摩不透長公主的心思,也不敢自作聰明。
既然說實話有賞,她自然知無不言。
“小娘子姓洛,金陵人士,原金陵知府洛大人之女。”丫鬟收起六只寶石護甲,估算着能當多少銀兩,嘴上不停,“為替父伸冤上京,因與大人是同鄉,又與大人未婚妻相熟,便想求大人做主翻案。”
“洛知府之女?”長公主喃喃開口,擡手示意丫鬟不必再說。
此案她有所耳聞,牽連到六皇子的親娘舅蕭總督,何紹梁可沒那本事扭轉。
想必他貪圖人家姑娘美貌,乘人之危。
至于案子,小小丫鬟也說不出個原委來。
她清楚,自皇帝上回病倒休朝幾日,驸馬便暗地裏替六皇子拉攏朝臣。
不久前,趕在此案複審的關鍵當口,他替六皇子往武安侯身邊送了位美人。
為的是什麽,長公主已心知肚明。
那位美人,她曾在武安侯的私宅裏見過的,聽說近日極受寵,破天荒領回侯府不說,小小風寒便請女醫入府診治好幾日。
不對,長公主霍然坐直身形。
在那私宅裏,武安侯分明看都未看那美人一眼,怎麽第二日便轉了性?
長公主想到什麽,不緊不慢問丫鬟:“若再見到她,你可認得出?”
相處幾日,她自然能認出,丫鬟徹底被長公主問糊塗了。
此刻只知道問什麽答什麽,連聲應:“認得出,奴婢現在就能認!”
“帶她下去安置,先別送出府,本宮還有用。”長公主揉揉額心,沖心腹宮婢吩咐。
宮婢走到丫鬟身側,替她解開縛手的繩索。
丫鬟發絲散亂,頭面微垂,眼中情緒起伏不定,終于咬咬牙又叩首禀報:“奴婢還有一事要禀。”
“何事?”長公主回應得心不在焉。
她滿腦子想證實一件事,眼中藏着興味,可惜天色太晚,且得等等。
“請長公主屏退左右。”丫鬟眉心抵在冷硬的地磚上,姿态恭敬卑微。
見她這般鄭重,長公主反倒被勾起些許好奇,當即沖宮婢使了個眼色。
片刻後,宮婢在偏殿聽到稀裏嘩啦一陣脆響,心驚肉跳趕過來。
那丫鬟已被帶走,長公主腳邊精美的瓷器碎了一地。
“不知死活的東西,竟在那賤婢身上嫌棄本宮老!”長公主氣得發抖。
她是已年近不惑,一介沒骨頭的臣子卻沒資格褒貶。
長公主眼神狠戾,宮婢看得膽戰心驚,忙上前替她順氣。
翌日,王伯送地膜來,并未進內院,蘇嬷嬷出去接的。
如何鋪設,蘇嬷嬷得王伯指點,比洛霏霏更清楚,她便從旁打下手。
“姑娘當心,水蔥似的手,別弄糙了。”蘇嬷嬷對她極為照顧,力氣又大。
洛霏霏便是想出力,也拗不過她,只得收回手,适時幫她扯扯地膜。
“多謝嬷嬷關照。”洛霏霏柔聲致謝。
蘇嬷嬷側眸望她一眼,語氣爽利:“日子還長呢,姑娘不必同老奴客氣。老奴話多,平日裏又找不到什麽人說,姑娘若不嫌煩,多聽我說說話。”
這麽一說,洛霏霏心裏就有數了,溫柔颔首。
她一副從善如流的模樣,落在蘇嬷嬷眼中,便是善解人意。
公子從未待哪位姑娘這般上心,若洛姑娘肯把心思放在公子身上,她也算是對九泉之下的夫人有個交代。
二人說說笑笑,日影已西斜。
顧玄琢走到院門外時,只聽一道熟悉的,泠泠如泉的嗓音問蘇嬷嬷:“嬷嬷,侯爺的小字喚作玉郎麽?”
昨日蘇嬷嬷情急之下喚的那一聲,洛霏霏記得清楚。
她狀若不經意問起,實則這兩個字,昨夜在她心間徘徊半宿。
“對,夫人給取的。”蘇嬷嬷提起舊事,眉花眼笑,“老奴空有一身武藝,讀書卻不多。只記得侯爺的名與小字連起來,是一阕詞,那作詞之人還是我本家。”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洛霏霏綿聲細語念出這一句。
“對,對,正是這一句!”蘇嬷嬷眼睛一亮,拍拍手上沙壤,“老爺卻怕侯爺養成纨绔性子,不大喜歡這小字,只夫人和老奴私底下喚。”
顧玄琢猶記得,幼時母親每每與父親賭氣,便會故意當着父親的面喚他小字,等父親板起臉,母親卻眉開眼笑。
玉郎二字裏,藏着久遠的溫暖回憶。
從院內少女口中念出來,卻莫名變得缱绻多情,擾得他心湖波瀾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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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出自蘇轼《定風波》
洛霏霏:玉郎二字,往後是他妻子才能喚的。
顧玄琢:除我娘和嬷嬷外,只有你叫過,別賴賬。
林巒:琢表弟,我未婚妻找着了麽?
顧玄琢:誰是你未婚妻?叫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