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求娶(二合一)

京城已下過一場雪, 一路南下,濕冷的江風直往骨頭縫裏鑽。

李明時把混在衛兵中的妹妹強行送下船,不許她胡鬧, 跟着去金陵。

可回到船上, 他看到站在船頭卓然而立的顧玄琢,卻很不順眼。

“我妹妹性子雖有些驕縱, 心腸卻好,模樣也是出挑的, 哪點兒讓你瞧不上?”李明時雙臂環抱, 站在顧玄琢身後兩步之遙, 冷冷看着他,“上一代的事,若論起來, 還是顧家對不起我李家多些。”

那些陳年舊事, 顧玄琢并未太放在心上。

先帝在位時, 不思朝政。

齊太妃大肆提攜外戚,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一道, 打壓肱股之臣。

那時,顧玄琢的祖父顧谟乃內閣首輔, 不肯趨炎附勢,試圖力挽狂瀾,便首當其沖成為犧牲品。

世交李家,因抵禦外敵有功,在朝堂上尚能說的上話, 卻在顧谟險些被迫害至死時, 三緘其口。

後來,顧谟起複後, 老李将軍也曾親自上門解釋,他是被齊太妃威脅,一家老小上百口的性命都捏在閹黨手裏,不得已才明哲保身。

趕上那年中秋,李家還派人送來兩匣月餅,顧谟心灰意冷之下,沒讓人回禮,兩家便就此斷了來往。

又過幾年,李将軍赴邊關抗擊北狄,傳回戰死的消息。

經玄冥司查證,他是被人背後偷襲害死的,害死他的那人,與翰林院中一文臣來往甚密。

好巧不巧,那位文臣曾得顧谟指點、舉薦。

雖然後來,李将軍九死一生回來了,并未查出顧家在背後動過手腳的痕跡。

可此事就像一根刺,深深紮在顧家和李家之間,是彼此鮮血淋漓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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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樁事上,兩家其實都是輸家。

顧谟一蹶不振,領着太傅的虛銜榮養。

李将軍一身病痛,再不能上戰場,皇帝宅心仁厚,賜他領太師俸祿。

“祖父說過,他一生光明磊落。本侯并不認為,顧家有任何對不住李家之處。”顧玄琢側過身,淡淡瞥他一眼,“當然,李家也沒有對不住顧家。”

“如今這般,也沒什麽不好。”顧玄琢舉步越過他,“至于令妹,本侯甚至想不起她長什麽樣,實在談不上瞧不瞧得上。本侯心有所屬,小李将軍多心了。”

話音落下,他腳步加快,頃刻間,長腿已邁入船艙烏漆門。

李明時回身凝望他背影,細細思量着他方才說的話。

所以,母親被妹妹磨得無法,托人去顧家在老夫人面前說項,想安排兩人相看,卻被顧老夫人回絕。

回話的人說老夫人原本滿意,後來就推掉,多半是侯爺不願意,李家人只當是托詞,這麽看來,真是顧玄琢一個人的意思?

妹妹能接受他身邊已有美妾,追到船上來,他竟還是這般無動于衷。

等等,他說已心有所屬,那他心裏那人是誰?該不會是前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美嬌娘?

若是好人家的女兒,便該明媒正娶。

這般藏着掖着,想必不是什麽好出身。

顧玄琢可是顧家這一代最為出衆的一個,他要娶這樣的女子,顧家能同意?

不過,與他無關,左右顧玄琢要娶的又不是李家姑娘,他樂得看熱鬧。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去向弛星打聽那女子的消息。

可弛星滑得像只泥鳅,問不出一句真話來,李明時只得作罷。

廂房內,顧玄琢坐在臨窗的位置烹茶。

李明時在隔壁看兵書,聞到茶香,忍不住摸過來讨茶喝。

“你也喜歡喝這玉山雪芽?”李明時很詫異。

他以為顧玄琢是食不厭精的矯情公子,沒想到他也喝這并不算太名貴的茶。

顧玄琢擡眸望了李明時一眼,沒解釋。

這是父親生前喜歡的茶,他臨走前順手從梅苑拿的。

他于喝茶上,沒有父親那般講究,只要口感過得去,他都行。

與其說是品茶,不如說是打發時間。

李明時憋不住話,淺嘬一口,自來熟道:“我們家都喜歡因此茶,尤其是父親,甚至做點心也往裏放些佐味。茶湯用來和面、蒸月餅最好,再加些鮮桂花,好吃又不膩。”

當他說到月餅二字,顧玄琢怔了怔。

電光火石間,顧玄琢想起今年中秋,吃到的洛霏霏親手做的月餅,桂花香夾着茶香,那茶香正是玉山雪芽。

難怪他吃的時候,覺得口味似曾相識。

是巧合嗎?還是……

沉吟半晌,他又替李明時斟一盞茶,狀若無意問:“李兄,當年李将軍被誤以為戰死之後,府中可遣散過姬妾?”

他記得,霏霏說過,她是遺腹子,她娘随洛知府去贛南赴任後,才生下她。

而她口中的生父,也是戰死。

算算年頭,正好是李将軍出事的時候。

聞言,李明時詫異地望他一眼。

只覺這武安侯性子真古怪,好端端打聽他爹後宅的事做什麽?

不過,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說出來,反而還能顯得他們李家仁厚。

“打發過幾個。”李明時捧着茶盞,望着窗外滾滾江流,悠然道,“都是未曾生養過的,我娘問過她們的意思,願意離府的,都給了一筆銀子。”

說到此處,他想起什麽,手肘支在窗棂側,托腮望着顧玄琢:“那時候我還小,記得有一位生得最好看的,也是我爹出征前最寵愛的。她性子也好,母親生氣了沖她發脾氣,她還小心翼翼在身邊幫我們布菜。我以為她不會走的,沒想到母親發話後,她第一個要走。”

雖沒見過洛霏霏的娘,可想想洛霏霏的模樣,顧玄琢也能猜到,她娘年輕時樣貌必然不會差。

“你可還記得,那妾室叫什麽名字?”顧玄琢長指緊握茶盞,面上仍從容自若。

“我爹的妾室,我怎麽會知道?”時間過去太久,李明時完全想不起來,當初母親她們是如何喚她的,連那人容貌也有些記不起來了,“這得問我爹或是我娘。”

“有勞李兄替我問問。”顧玄琢放下茶盞,沖他拱手。

李明時愣了一下,武安侯擱這兒查案呢?

就算那人牽扯到什麽案子裏,可她都從李家離開十多年了,關李家什麽事兒?

再說顧玄琢,方才還一口一個小李将軍,滿臉寫着生人勿近。

這會子,用得上他了,就一口一個李兄。

李明時将盞中茶湯一飲而盡,篤地一聲拍在茶案上,撇撇嘴睥着他:“本将軍與侯爺很熟嗎?要問自己問去!”

顧玄琢:“……”

一切還只是他的猜測,不問李将軍夫婦也無妨,他另有法子證實。

兩人在金陵分道揚镳,李将軍率兵鎮壓反賊沈牧,玄冥司指揮使積風監軍。

而顧玄琢,則在金陵逗留數日,将兩江一帶與蕭虎同流合污的官吏差得一清二楚。

不多時,便将各項罪證送回京城,包括一封闡述案情的奏折。

兩江總督蕭虎吃空額,私吞超過半數的軍饷,一小部分賄賂當地官吏,餘者大半用來替六皇子養私兵。

蕭家被抄,六皇子被判終生幽禁,看守皇陵,蕭貴妃幾乎哭瞎了眼睛,也無濟于事。

皇帝已病得起不來床,奏折都是皇後念給他聽。

吃齋念佛的齊太妃,又被從佛堂接出來,暫時打理後宮。

小李将軍活捉反賊沈牧之時,正在起頭上,險些當場刺死,幸而積風阻攔。

顧玄琢曾叮囑過積風:“此人頗有将才,若能為朝廷所用,或許能建不世之功。”

這話,積風轉述給李明時聽,沒想到,還真管用。

顧家的聘禮走得慢,直到諸事了結,才抵達金陵。

洛知府的性命,也算是顧玄琢救下的。

所以當顧玄琢剛到金陵時,洛知府曾下帖相邀,想盡地主之誼。

可侯爺有要事在身,并未應承,只有在需要查證或是調取卷宗時,召洛知府前來。

今日卻不同,顧玄琢突然帶着豐厚的聘禮登門了,還請了小李将軍做媒!

洛知府沒了主意,想到刑部大牢裏看到的情形,驚疑不定。

出獄後,他問女兒,女兒不是說,那都是武安侯故意詐他的嗎?

怎麽如今又來提親了?

“侯爺稍待,女兒的婚事,下官須得與夫人商議。”洛知府抹了一把汗。

算起來,也是一門極好的親事,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呢?

若來提親的人是婦人,他也就叫夫人出來應酬了,偏是兩個大男人。

他剛起身,顧玄琢便取出一封書信,鄭重交給洛知府:“晚輩自知禮數不周,祖母本想親自來,只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晚輩又身負皇命,不便帶她同行。這是祖母親手所寫的求娶文書,還請伯父與伯母過目。”

大晉兩家說親,若是請媒人,成不成的,便看兩家緣分。

可若是帶着蓋有公私兩印得到正式求娶文書提親,則是擺出十足的誠意。

倘若女方不同意,男方擺出的全部聘禮也全部歸女方所有,不得收回。

大晉建朝以來,真正用到這文書者,屈指可數。

不止洛仁驚到,連李明時也驚呆了,比他知道顧玄琢要娶的人,其實是金陵知府之女時,還要驚訝。

沒想到,他有生之年還有機會見到這種傻到不可思議的文書,還是素有才名的武安侯拟出來的。

難道,顧玄琢執意請他來做這個媒,就是為了讓他親眼看到,顧玄琢對知府千金怎樣情深義重?叫他回去好勸妹妹迷途知返?

待回過神,洛知府已不見蹤影。

丫鬟上來續茶,不是什麽好茶,好在李明時時常在外征戰,也不講究。

外頭漸漸飄起雪絮,隔間裏,洛知府把文書交給秦梨看。

秦梨已聽見他們在明廳說的話,愣愣接過文書,細細辨認上頭的字跡。

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顧太傅及老夫人為嫡孫武安侯顧玄琢,聘金陵知府洛仁之女洛霏霏為正妻,他日若有異心,侯府一應財帛爵位由洛氏處置。

“夫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洛仁覺得女兒有事瞞着他。

待看到夫人異樣的神情,他覺得夫人也有事瞞他。

秦梨看過女兒寫給萍娘的信,知道女兒入京後的遭遇,可洛知府回來後沒提,只說女兒一切都好。

她便沒有特意說給洛仁聽,畢竟不算光彩,說出來也不過讓洛仁徒生愧疚。

事到如今,秦梨猜到什麽,打算還是告訴洛仁。

“霏霏入京後,去求過何紹梁,當時他是大理寺右少卿,可他非但不幫忙,還把霏霏困在外宅,意圖不軌。”男女之事上,秦梨比萍娘懂得多些。

字裏行間裏,萍娘沒看出何紹梁下藥之事,秦梨卻隐隐猜到女兒情況不好。

“可能陰差陽錯,霏霏與侯爺……”秦梨說不下去,洛仁卻猜到了。

“都怪我!”洛仁面色一陣白一陣紅,後悔不跌,“我寧願自己死了,也不想女兒受此屈辱。我這就去告訴武安侯,我們的女兒,不會為了狗屁清白嫁人!”

他憤然扭頭,剛走兩步,便被秦梨從身後抱住:“洛仁!我話還沒說完呢!”

洛仁登時心一軟,扭頭問:“阿梨你說,我都聽你的。”

“我想見見這位武安侯。”秦梨松開他,攥着求娶文書道。

進到明間,秦梨一擡眼,便看到坐在對首上位的顧玄琢。

不愧是簪纓世家養出來的矜貴公子,模樣氣度皆是一等一的,便是那人年輕時也不及。

端得是如琢如磨,郎豔獨絕。

在她打量顧玄琢的一瞬,卻感覺一道異樣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餘光覺得有些眼熟,她稍稍将視線移過去,望見李明時的剎那,身形微微晃了晃。

“夫人怎麽了?”洛仁起身扶住她。

秦梨搖搖頭:“沒事,有些冷。”

聽她說完,洛仁便吩咐丫鬟去取手爐,完全不怕小輩們說他懼內。

這會子,秦梨有些後悔沖動出來了,她只想着見見要娶女兒的郎君是怎樣的人,卻忘了,廳裏還有位做媒的小李将軍。

為了避嫌,她沒向洛仁打聽過一句,鎮壓反賊的小李将軍是什麽來歷。

單憑一個李字,就足夠讓她躲起來。

可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她情急之下,忘了。

捧着手爐的秦梨,面色已恢複如常,顧玄琢應對自如,心下卻對之前的猜測又篤定一分。

只要他想表現,便能叫人無可挑剔。

再加上,李明時在旁邊幫忙說項。

秦梨懸起的心漸漸放松下來,應承了這門親事。

雖說顧玄琢與林巒是表親,可畢竟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金陵,便是有什麽閑言碎語,女兒也聽不見。

與女兒的終生幸福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起身告辭後,顧玄琢和李明時一前一後從廳中出來。

洛仁起身送他們前,先對秦梨說了一句:“阿梨,外頭冷,你回房去,叫丫鬟們生個火盆。”

顧玄琢步履如常,身後的李明時,腳步卻猛然頓住。

他回眸望一眼,只看到知府夫人的背影,腦中快速閃過什麽,卻沒開口。

直到坐上馬車,李明時才盯着顧玄琢的臉,正色問:“今日你來提親,本可以請積風做媒,為何要請我?”

顧玄琢摸了摸心口衣襟下剛立好的訂婚書,輕描淡寫道:“積風有別的差事。”

撒謊!李明時在心中暗咒。

“來金陵途中,你為何頻頻向我打聽我爹後院之事,尤其是那位通房?”李明時恨恨盯着顧玄琢。

這個人分明早就知道,卻等他們來到江南一帶這麽久,要回京了,還不肯說出實情!

見他猜到什麽,顧玄琢也不刻意隐瞞,他倚着車壁,俊眉輕挑:“正如李兄心中所想。”

如他所想,那就是他猜對了?!

本來李明時只覺得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直到洛知府喚出那聲“阿梨”,李明時才猛然憶起,小時候,父親、母親他們喚那位美貌通房,便是喚作:“梨娘。”

甚至,他曾看到父親握着梨娘的手,教她寫梨這個字。

“所以,你早就知道,洛夫人是李家曾遣散的通房?”

“并非有意瞞着李兄,我也是今日才确定。”顧玄琢掀起窗帷,望着外頭紛紛揚揚的雪絮,忽而想起洛霏霏。

這時節,京城的雪該比金陵大得多,不知蘇嬷嬷有沒有照顧好她?她習不習慣京城的氣候?

最重要的是,她心裏可也想着他?

失神片刻,又被李明時急躁的語氣拉回現實:“我記得,你對洛夫人說過,想把婚期定在來年五月,洛姑娘生辰那日。”

而他仍記得,母親遣散府中姬妾後一日,穿着素面夾棉襖裙,吩咐管事們采買銀霜炭等越冬之物。

他膝下已有一女,才三歲,他還記得婦人懷胎多久産子。

稍稍推算便知,那洛姑娘,絕不可能是秦梨嫁給洛知府之後懷上的,時間根本不夠。

李明時咬着牙,盯着顧玄琢問:“你那位未來侯夫人,究竟是誰的女兒?”

“我通常不習慣與人稱兄道弟。”顧玄琢彎彎唇角,“可既然愚弟喚李兄一聲兄長,不如我們來商量一下回京之後的打算?”

天色灰蒙蒙一片,雪絮從天際渺遠的天際灑下,稠密清泠。

洛霏霏将新得的一大筆潤筆費收進箱籠,走到廊下,望着蒼茫的天色出神。

蕭虎的案子已然了解,顧玄琢卻還未回來。

如今,皇帝時常昏睡,哥哥說齊太妃最近與蕭貴妃來往甚密,還勾結司禮監幹涉朝政,京城怕是要變天。

哥哥幾次三番催她回金陵,可顧玄琢還沒回來,她不放心。

在京城尚且能聽到關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安不安全,等回到金陵,就是兩眼一抹黑,只能等着收他安慰人的平安信了。

可眼下臨近年關,她也不能一直這般拖着。

哥哥不會一直等着她,或許明日便會逼她一起回去。

蕭虎被施以剮刑的那一日,她和玉煙一起去看了。

她還好,玉煙被吓得不輕,竟在刑場外暈過去,還是林巒将她抱走的。

那時候,她才知曉,原來林二公子在追求玉煙。

如今,玉煙母女被林巒護送着,回金陵去了。

她意氣風發,等着回去清點被蕭虎侵吞的家財。

喻捕頭和喻嬸子也寫信來,催萍娘回去。

洛霏霏穿過甬路,踏過甬路邊及踝的積雪,立在搭着暖棚的葡萄架旁。

沐着漫天瑩雪,對着纖細的指哈出一口熱騰騰的白氣。

顧玄琢若再不回來,她快找不到等他的理由了。

“站在院裏吹風沐雪,不冷麽?”一道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語氣戲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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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顧玄琢:我回來了,有驚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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