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女鵝,救救她
鳴珂有很多師弟,個個都是刺頭。他們叛逆又不服管教,精神緊繃,渾身是刺,恨不得把天都紮穿一個洞。
前期的刺頭都千篇一律,後期的刺頭卻各不相同。
有的刺,軟下來後就變得異常溫和,君子如玉,溫柔端方。
有的刺,軟下來後會變得百折不撓,無堅不摧。
還有的刺,怎麽都軟不下來,像只時刻咬牙切齒的小刺猬,豎起滿身尖利的刺,見誰都要紮一下。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會偶爾翻個身,露出柔軟的肚皮,讓她摸一摸。
鳴珂按住眉心,語氣冷淡:“沈憐青,把你的手放下來。”
“師姐,你果然是我師姐。”那人聲音依舊古怪,慢慢松開手,走到鳴珂面前。
與她記憶中灼灼的顏色相差無幾,少年笑吟吟地彎着鳳眼,雪膚紅唇,比女子還要昳麗。他依舊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額心吊着顆雞血石,穿身血紅的外袍,羊脂玉雕成的手裏抓一把折扇。
少年眼中含笑,“師姐,好久不見。”
鳴珂指着池塘裏的血水,熟練地差遣:“你來得正好,去把那裏面血不隆冬的東西弄掉。”
沈憐青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笑道:“不急,師姐,我有好多話同你說,你先同我下山,我的桃花酒埋在地底幾十年,終于等到師姐啦。”
他的手像鉗子般,抓得很緊。
鳴珂掙兩下,沒有掙脫,這個反抗的舉動反而惹怒少年。他往前一步,抓緊鳴珂的手,把她逼到牆角,“師姐不願意同我回去?”
長眉一挑,笑彎的鳳眼死死盯着鳴珂,裏面仿佛堆壘層層烏雲。
鳴珂平靜與他對視,“你去吧池塘弄幹淨,你弄髒的,就要你負責清理。”
平淡的語氣和過去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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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憐青挑眉,“師姐,你不問問我要你帶哪裏去?不問我現在是什麽身份?他們沒同你說嗎,我——”
鳴珂皺眉,“去弄幹淨,好臭。”
沈憐青猛地被打斷,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他憤憤看鳴珂一眼,眼尾微微發紅,像染層胭脂,随即他拖着鳴珂來到池塘前,随手扔出道符。
池塘裏霎時升騰起幽藍色的火焰,燒得水面無聲地沸騰起來。
少年氣呼呼地說:“這樣行了吧!這樣行了吧?你還是這個鬼樣子,你根本不關心我,你心裏只有你自己!”
鳴珂拍拍他的手背,“乖。”
小刺猬安靜下來,猶猶豫豫看她一眼,翻出自己柔嫩的肚皮,“師姐,這百年,我好想你呀。”
鳴珂從懷裏拿出撥浪鼓,在他面前晃了兩下。
沈憐青看着少女,幽怨又不解,還沒開口問,一堆小黃鴨從天而降,把他壓在最底下。少年猝不及防被天降黃鴨擠在最底下,艱難地仰起頭,臉上被小黃鴨踩來踩去。
“師姐???”
鳴珂拿起一只小黃鴨,放在他的臉上,“謝謝你想我的鴨,我送給你了,可我不能和你走。”
沈憐青倏爾就發怒起來,掌心蹿起團深黑火焰。小黃鴨被黑火籠罩,化成流光消失。
他從地上爬起,緊緊抓住鳴珂的手腕,大聲說:“你還想留在這裏?師姐,雲山有什麽好的?當年就只有你站出來,為什麽非得是你,餘夢覺修為比你高那麽多,他怎麽就沒死!”
鳴珂平靜地看着少年。
沈憐青眼底一片憤恨之意,“他們修為都比你高,為什麽就只有師姐沒有回來?餘夢覺護不住你,師姐,我帶你去浮白城,那裏是——”
黑暗忽而被刺破,天地亮起一瞬,整間小院被照得煌煌如白日。
一道劍氣穿透夜色,劍如白虹,刺在沈憐青身上,将他胸口貫穿。
少年可惜地嘆口氣,接着朝鳴珂眨眨眼,笑道:“啊,被發現啦,師姐,以後我再來接你。師姐,一定要等我呀。”他湊近鳴珂的耳畔,又低低說道:“師姐,你可別信餘夢覺是什麽好人,他們都在騙你。”
話音剛落,他的身體僵在原地,臉上精致的五官變成五顏六色風幹的顏料,雪白的肌膚變作硬邦邦的銀朔木,顧盼神飛的鳳眼化成兩顆熠熠的黑曜石。
一個木頭人倒在鳴珂面前。
鳴珂掀開木頭人腦袋上的靈符,扭頭看向門口。
蕭君知長劍染血,低聲道:“抱歉。”
鳴珂看他清醒過來,柔聲道:“他知道天音峰法陣機關,又用沒有生息的機關人潛入雲山,沒有察覺到是正常的。”說着,笑了一下,露出嘴角梨渦,“謝謝劍尊出手救我。”
蕭君知垂下眉眼,掃眼滿地亂竄的黃鴨,選擇無視它們出現的原因。他不問鳴珂為何天降黃鴨,鳴珂也沒問他為什麽深夜變蔓,和眼中一閃而過的赤光。
鳴珂低下身,嘗試把偃甲人拉出來。蕭君知見狀,過來提起木頭人,跟着少女轉身走入一間木屋裏。
這間屋子是鳴珂原來修習偃甲的地方。
她的興趣廣泛,總喜歡嘗試各種新的東西,加上餘夢覺又不教徒弟,很多東西都是她自己先學一遍,再手把手教師弟們。
沈憐青喜歡擺弄機關,制作偃甲,她便也專門研習過這一道。
蕭君知幫鳴珂把偃甲人抱在桌子上。
偃甲人僵硬的手背與鐵桌相撞,發出哐當一聲響,機括松動,它掌中緊攥的折扇掉在地上。
鳴珂俯身撿起折扇,想要打開,卻被攔住。
蕭君知:“小心,他是魔修。”
鳴珂嘴角翹起,折扇一轉,啪地一下拍在青年的手背上。蕭君知飛快縮回手,後退一步,正好撞在燭臺上,燭火光影在他側臉變幻。
鳴珂仰起臉,道:“他是我的師弟。”
蕭君知握緊劍柄,與她對視,“他不認尊主做師父,也不算你的師弟了。”
鳴珂怔了片刻,而後妥協地笑開,把折扇丢給他,“好吧,那我不打開了。你說得對,他不認我師父作師父,自然便不算我師弟。”
她來到桌前,拿起百年前存放在匣中的器具,熟練地處理偃甲人,一邊同蕭君知說起沈憐青。
“小七他是我師父從街上撿到的小乞丐,唉,他就是個刺頭,渾身都是刺,誰也不信。”她挑出機括,動作熟練。
沈憐青年紀也小,仙魔大戰的時候,也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
蕭君知緊攥折扇,放出神識檢查,低聲道:“他現在是魔宗宗主。”
鳴珂一愣,旋而笑着說:“哦,那真了不得。”
蕭君知問:“你不怪他?”
“怪什麽,他有他的路要走,我哪能摻和。”她頭也不擡,臉上淡淡,語氣漠不關心。
蕭君知又說:“他在收集散落的魔核,意圖再開天地裂縫,重啓仙魔大戰。”
鳴珂停下手,看過來,問:“魔核?”
魔核是魔物的心髒。在仙魔大戰中,修士們發現,魔物雖然皮糙肉厚,戰力驚人,但右胸的位置卻有一種黑色的晶石,把晶石剜出,它們必死無疑。
人們喚晶石作魔核。
最開始剜出魔核後,他們随手毀去,或是任由它與屍體一齊腐朽,但有個修士喜歡把魔核佩戴在身上,當成戰利品炫耀。沒過多久,他的修為大漲,同時性情也變得暴戾古怪,最後變成一個怪物。
于是修士們意識到,這種晶石戴在身上,能讓自己實力變強,也會影響他們的心智。
鳴珂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攬起袖子,露出瑩白如玉的手臂。
蕭君知連忙移開視線。鳴珂笑一聲,“大家同求大道,同道之人,害羞什麽?”
聞言,蕭君知這才擡起眸,目光落在少女如霜似雪的皓腕上,觸及她手臂一道蜈蚣般猙獰的疤痕時,他微微皺眉。
鳴珂指着疤,不以為意地說:“這是我自己割的,我放了顆魔核進去。”
蕭君知眼神微緊,問:“什麽?”
鳴珂歪頭,眼波柔軟,眼底冰涼,“我想試一試。”
魔核能夠激起人心裏的欲望,欲望越深,越會被它操控,做出些瘋狂的舉動出來。好食者,就吃得穿腸爛肚而亡,好色者,就縱情聲色至死。
她輕輕嘆息,語氣可惜,“只是它對我好像沒用,沒意思。”
蕭君知看着傷疤很久,聲音極輕,“不疼嗎?”
鳴珂一怔,想不到一個天天提劍砍人的劍修居然會問出這樣的話,她垂眸看自己手上的疤,羊脂白玉的肌膚上,深紅疤痕像手指長短的蜈蚣攀附。
挺驚悚的。
“我身上的疤向來不太容易消,我抹了藥的,沒什麽用,”她看了眼,“有點醜,是不是?”
蕭君知:“不醜。”
鳴珂笑笑,忽然想到劍尊白天劈磚,晚上變蔓的壯行,忙不疊把袖子扯下。
害怕蕭君知看這道有礙美觀的疤不順眼,怪癖又發作,拔劍要來砍她的手。砍一條手臂又不對稱,不得兩條一起砍?刷刷幾下削成一條人棍。
好危險!
她不動聲色地旁旁邊走了幾步,手指摩挲垂下的綢制袖子。寶藍綢緞被燭光照得發亮,襯得手腕肌膚雪白如脂。
蕭君知看了眼,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問:“為什麽要試一試?”
“因為,”鳴珂微笑着,笑意不達眼底,聲音綿軟,“就是想試試呀,覺得挺有意思的。”
她不再說什麽,低頭擺弄沈憐青送來的偃甲人,修改幾下,撥動機括,齒輪吱吱轉動,偃甲人僵硬地坐起來。
蕭君知按住劍柄。
鳴珂:“沒事,它只是個小傀儡呀。”
她用清水洗幹淨偃甲人臉上的顏料,拿起畫筆,重新在它臉上繪制。
從前她也有一只小傀儡,每天都跟在她身邊,連仙魔大戰的時候也一直跟着她,幫她擋過不少刀劍。可惜醒來後便沒有看見,想必,應該是毀在大戰中間。
傀儡人嘎吱嘎吱擡起手,木頭做的手指蜷起,握住她的手腕。鳴珂手輕輕一頓,本來打算點在眉心的朱砂偏了一點,點在了眉頭。
她放下朱筆,擎起燭盞,問:“劍尊,您要回房休息嗎?”
還是繼續去土裏自由生長。
蕭君知:“我在外練劍。”他走到門口,頓住腳步,猶豫地問:“剛才……我做什麽了嗎?”
鳴珂:“什麽?”
蕭君知低頭,“無事。”
“白天,陸奚辛所言不假。”
鳴珂皺眉,白天?
是陸奚辛說他有病的事嗎?
青年把折扇輕輕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把精致匕首,“若我失控,用這個。撥浪鼓捅不死人。”
鳴珂摸摸嘴角,目送他沉默轉身,離開偃甲屋。
等蕭君知走了,鳴珂來到桌前,把折扇打開,雪白扇面上,橫斜一株血紅桃花。大概蕭君知拿在手裏,感知了下這上面沒有亂七八糟的禁制咒術,又重新把它還回來。
她握住折扇,擎着燈盞,穿過庭院回到繡樓。
走過梨花樹的時候,偏頭,與蕭君知視線對上。
蕭君知依舊靠牆站着,長腿窄腰,雙手抱劍,挺拔得像一棵柏樹,不聲不響地守在她的樓下。
鳴珂朝他微微一笑,“辛苦。”
蕭君知颔首,目光落在打開的折扇上,臉色白了白。
鳴珂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望着扇面桃花,“這上面沒什麽吧?”
桃花灼灼,像心頭凝着的一點心血。
之前蕭君知不是捏在手裏用神識感知過,如果折扇上當真有什麽機關毒咒,他應當能發現才是。
蕭君知慢慢走過來,捏住少女纖細的手腕,扇面上血紅的桃花抖了兩下。
他的手冰涼,跟劍一樣。
鳴珂被抓住手腕,掙脫兩下,未遂。
這個舉動像是惹怒他,他往前一步,把鳴珂逼到牆角。
鳴珂一晚上被人抓兩次手腕,簡直要長嘆氣,“你們除了抓手腕,能不能有點新意?劍尊?你又犯病了嗎?”
她握扇子的手被抓住,便從懷裏掏掏,掏出蕭君知留下匕首,想了片刻,又換成自己的小撥浪鼓,拿在手裏,無奈道:“你別抓我手了,再抓我要捅你了啊。”
蕭君知歪頭,死死看着扇面那株桃花。
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肌膚上,他的桃花眼半垂,左眼眼尾微勾,羽睫連着一顆血紅的小痣。
鳴珂不知道扇面桃花怎麽又刺激到他,想把紙扇合上,但稍微一動,手腕就被抓緊。她只好溫聲問:“劍尊、劍尊……蔓兄?”
說到蔓兄,蕭君知終于有回應,看向她的臉。
鳴珂對上他的眼睛,心中微驚,他的雙瞳又隐隐透出赤光,看起來昳麗又危險。
“蔓兄,你不是要自由生長嗎?”她溫聲問。
蕭君知:“我帶你去個地方。”
鳴珂眨眼,“什麽地方?”
下一瞬,她就到了天上。寒風刮得臉很冷,鳴珂後悔沒有帶着小火爐出來了,但蕭君知似乎察覺到她的瑟縮,問:“你為什麽抖?”
鳴珂:……這還能問為什麽嗎?
寒風灌入肺腑,她喉頭漫起癢意,眼前一陣暈眩,抵着青年的胸口,掩唇輕輕咳嗽。
蕭君知聽到她的咳嗽聲,眉頭越皺越緊,手掌撫上少女的脖頸,嘆息:“你病了。”
鳴珂後脖肌膚向來敏感,被突然一摸,泛起淡淡的粉。她趁蕭君知松手,連忙把扇子給合上。雖然不知道沈憐青在扇子上動什麽手腳,但扇面血紅的桃花,應該就是刺激蕭君知又變成這樣的原因。
等到明天,她一定要找師父仔細問一下,這個劍修身上到底有多少種奇奇怪怪的病,到底能瘋得多厲害!
後頸被人摩挲,弄得怪癢的。她拿撥浪鼓捅人,“你幹什麽?”
蕭君知:“你病了。”
鳴珂:“唉,你也知道我生病?”
蕭君知看她,輕聲說:“病了,就要去施肥。”
鳴珂有些沒反應過來,呆呆看着他。月光照在雲山上,山巒岑寂,站在飛劍上,雲山景致一覽無餘。眼見蕭君知帶着她往靈素峰後山那邊飛,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如果她沒有記錯,後山那邊種菜的啊啊啊!
她心中悚然,心想,他該不會把自己當成同類了吧?來不及問自己在青年眼中到底是一株大白菜還是一顆油菜花,她拉住蕭君知的手,“等等!我不要施肥!”
“我這是心病!”
蕭君知慢吞吞停下來,沉默地望着她。
鳴珂往下面看了眼,飛劍停在半空,直接跳下去,死是死不了,估計會摔很慘。她開始後悔,為什麽三選一裏,偏偏挑了最有病的蕭君知留下來當護衛。
就算陸奚辛也比他靠譜。陸奚辛總不會半夜拉她去施肥!
蕭君知眼中的血色更濃,問:“白天那些人讓你生氣了?”
鳴珂:“啊……還好吧。”
蕭君知:“殺了他們。”
鳴珂被他身上凝起的殺意吓一跳,攔住他,“別別,我不生氣!這不是沒吃虧嘛,要是殺了他們,我的靈脈怎麽辦?”
她胡亂解釋,目光落在一處山谷。谷中有一處平緩草地,溪流如銀練,旁邊一排小屋。
這叫流霜谷,是弟子們住的地方。
沈小晏也在。
鳴珂指向流霜谷,“我想小晏了,思念成疾。”
女鵝,救救她!
蕭君知颔首,“也對。”
他頓了下,道:“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
鳴珂:???
蕭君知拉着鳴珂,禦劍而下,落在流霜谷的溪側。青年白衣翩飛,站在飛劍上,宛若谪仙。他擰眉,輕聲說:“小晏,住在哪一間呢?”
鳴珂跳下飛劍往前走:“我不想她了,我們回去吧。”
蕭君知喃喃:“全部鏟掉吧。”
鳴珂轉身,按住藏鋒劍柄,認真道:“我又想她了,我知道她在哪裏,她現在沒有在房間裏。來,我帶你去找她。”
蕭君知看着她,眼神些許懷疑。
鳴珂:“我、我們母女同心!”
她當然知道現在沈小晏在哪裏。
劇情中,現在沈小晏正因為發現自己是個替身,獨自縮在霜月谷的某個角落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喂前幾天困龍淵撿的條小金魚。
月光照在溪水上,水面泛起粼粼的光。
孤獨的少女坐在銀練般的小溪旁,投喂溪水中的小金魚。她垂頭,眼淚如珍珠滴落在水中,泛起微瀾。
小金魚在水中游動兩圈,忽而口出人言,少年人的聲音清澈明朗:“我不會把你當成替身。”
“他們不要你,我保護你。”
——這是原書劇情。
然而當鳴珂他們走過去時,只能看見沈小晏捧着臉,坐在溪邊快樂叭叭。
“我和娘相認啦!我把爹種下啦!”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