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束慎徽到了永泰公主府。他也不算外人,毫無阻礙,一路徑直被公主府的奴人引到了位于後宅的一處名為寶花榭的所在。

奴人恭聲說,此處便是公主夜宴攝政王妃以及大赫王女的所在,除了她二人,也一并請了十來個平日和公主交好的貴婦人作陪。又叫了長安第一樂坊裏的一班伎人來,吹拉彈唱,以娛賓客。

隔着一大口倒映着璀璨燈影的水幽幽的花池,束慎徽望向前方那座浮建在池中央的的花窗小樓。連片牖窗,燈火輝煌。時辰已是不早,隔着水,他卻也隐隐聽到樓中傳出的絲竹笙歌和歡聲笑語。影影綽綽,人影在窗後晃動。

他走過那道通往水榭的曲橋,到了樓下。

“奴子去通報。”

束慎徽注目,遲疑了片刻,“罷了,我再等等。等她們宴畢,你再說我來了。”

大赫王走得急,今夜陳倫要和鴻胪寺的人一道準備明日送行之事,或将一夜不歸。公主府他自然不會陌生,吩咐完,徑自去了近旁的一處軒閣。這裏是陳倫和公主夫婦夏日裏白天用作消閑納涼的屋。如今時令未到,屋中四面那些嵌着雲母薄片的花窗緊緊地閉合。奴人說,公主和驸馬久未入這屋了,打掃或有不周,唯恐怠慢,請他去別處歇着。他懶怠再走,仿佛此處也能離她近些,只叫掌燈。奴人掌了裏頭的銀磐蓮花燈,他進去,也不用人在跟前侍奉,自己仰身躺在一張遇見的美人榻裏,雙臂上舉,合在腦後為枕,閉目,開始等待。

等了些功夫,那邊喧樂依舊,還是沒散的跡象。他在心裏估算時辰,應當早已過了亥時。長安皇城的富貴夜宴,往往徹夜狂歡,持續到天明方散,他自然知道。今夜陳倫又不回,難道永泰也真想拉着人作樂,今夜通宵達旦?

他想打發人去把陳倫給叫回家,又知不妥,念頭在腦海裏游蕩片刻,最後還是打消了,改而睜眸起身,走到那一片雲母窗前,推開其中的一扇。

開了窗,那從水榭裏飄出的聲音一下便分明了起來。他立着,面向窗外那一片水光烏幽的池,側耳,想從那雜在一起的衆多婦人的歡聲笑語裏辨出她的聲,卻是無果。如此,又靜靜地等了片刻,忽然,身後的外面傳來了一陣雜步聲,跟着,永泰公主的聲音便響了起來:“三郎!說你來了!”

束慎徽轉過頭,見門被人推開,永泰公主走了進來,看見了他,便就笑着抱怨:“三郎你怎麽回事,來了也不說一聲,方才若非我下來,奴子和我說了,我還不知!你作甚?”

束慎徽轉身上去道:“我來接王妃回府,來時說你們還在吃酒,我便在此處等。”

公主看一眼周圍,搖頭:“你何時變得如此呆?此間都多久沒待過人了,又黑漆漆的,你一個人等在這裏作甚?是我家沒別的地方叫你歇腳?”

束慎徽笑道:“我是懶得再走。正好此處清淨,我可以想事。”

永泰公主觑他,不說話了。束慎徽被她看得未免有些心虛,若無其事解釋,“今晚宮宴早早散了,我回家無事,想着不好過于擾到阿姐,便順道來接她。”

永泰公主嗤地笑了起來,“走吧。你既來了,那我就放走将軍妹妹吧。就是可憐琳花王女了,還以為今夜能和你家王妃共卧,白高興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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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慎徽随公主轉到水榭。裏頭還有別家女眷,他自然不便入內。公主叫他稍候,進去了。很快,樓上有人推開了窗,婦人悄悄探頭出來,争相張望,她們鬓上的鳳釵,在夜色裏閃爍着點點的金光。

他泰然而立,任由那些眼睛窺着。

永泰公主熱情至極,再三邀留,說難得的機會,要耍一夜才夠,至于三郎那裏,她自會遞話過去。姜含元一是推不去情面,二來,實話說,雖然昨夜後來也叫她知道了男女媾和的真正滋味,總算明白為何軍營裏的男人談及這事,便就樂此不疲。但等快感褪去,今早醒來,她便生出了一種空虛之感。心仿佛空落落的,浮在空中,無法落地,更懊悔自己昨夜對着他,何以竟就把持不住,加上公主又這麽留,索性便就答應了,卻沒想到他會來接。

周圍的婦人們也都喝了不少,熏熏然間,聽到公主說攝政王竟來接王妃了,相互做着眼色,笑個不停。

姜含元只做沒看見,起了身。

在邊地多年,冬日苦寒,為着驅寒的目的,有時她也會飲酒,但通常幾杯,暖身即止。今夜卻是破了例。永泰公主酒量驚人,頻頻勸酒,加上她本也預備留宿,不知不覺,喝了許多。起先坐着還好,起身後,便覺腳步虛浮,卻也不欲叫人看出,強作無事,在身後衆婦人們的吃吃笑聲裏,和依依不舍的王女道別,随公主走了出去,果然,看見他獨自站在階下。

“呶,你的王妃,阿姐把人還給你了,你可看好了,要是哪天丢了,你可別賴阿姐!”公主取笑了一句。

“多謝阿姐。阿姐你去酬賓,不必送了。”

束慎徽微笑道,随即望向一言不發的姜含元,詢問:“你若無事,這就走了?”

姜含元漸漸有些頭重腳輕之感,也知女人們此刻應當都湊在窗後在窺探着這邊,只想快點走,點了點頭,立刻邁步,不想足下微浮,身子輕晃一下,雖自己立刻就穩住了,他卻也已伸手過來,輕輕一把托住她腰,見她穩了,才松了手。随即和公主點了點頭,二人并肩,朝外而去。

身後,爆出了一陣女人們的哄堂大笑之聲。

束慎徽舍馬,和姜含元一起乘坐一輛公主府的馬車,回往王府。

馬車辚辚前行。二人繼續并肩同坐。他問她感覺如何,她面帶歉意,說略多喝了兩杯而已,倒是給他添了困擾,還要勞煩他來接自己。

她除了剛開始晃了一晃,呼吸叫他聞到了些酒氣之外,行路穩當,都不用他扶,說話也是如常,一雙眼眸亮晶晶的,看着确實沒有醉酒,便也放了心,解釋了起來,“并非是我不叫你和她們一起取樂,而是我阿姐她們慣常如此,你卻初來,萬一喝醉了,人會難受。”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車輪辚辚,帶動馬車,不疾不緩地走在夜色裏的空曠的長安街道之上。

束慎徽讓她将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又道,“陛下今早叫你射箭一事,我事先确實分毫不知。”

即便一天已是過去,到了此刻,他的心裏,仿佛還存着那種深深的驕傲之感。那位令全場萬衆為之折服的女将軍,正是他的王妃。

她沒應他的話。他轉臉看她,見她睫毛垂覆下來,已是閉上眼睛,竟是睡着了。

束慎徽失笑,搖了搖頭。

這可真是如同三歲的娃娃,說睡就睡,也太快了。

他不再說話,讓她繼續靠着自己打盹。好在王府和永嘉家距離不遠,幾條街過去,很快便就到了。

馬車停在門口,束慎徽輕輕拍了拍她臉,低聲喚她。她含含糊糊地嗚了兩聲,皺了皺眉,眼睫輕顫,仿佛想醒,卻又睜不開眼的樣子。

他頓悟。

她是醉了過去。

他也不再叫她了,直接将人抱起,下了馬車,送進繁祉院,放到了床上,喚莊氏來服侍。等他也沐浴完畢出來,她已被換上了睡覺的寬松衣裳,閉着眼睛,人還是沒有醒來。

束慎徽也上了床榻,卧她身畔,借着帳外燈光,他細細地看她。

醉酒了又睡過去的她,和平常極是不同。此刻她看起來軟綿綿的,仿佛沒有半分力氣,任人宰割。

束慎徽再湊過去些,聞了聞。

連她的呼吸,都變成了甜絲絲的味道。

束慎徽帶了幾分費力,最後,終于将自己目光從她散開了的胸前衣襟裏挪開,替她拉高被角,遮了她的身子。

她醉酒了,看她眉頭微皺的樣子,人應當不是很舒服,若他再趁機對她做那種事,她應當會更加不适。

這也非君子所為。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仰面躺回到了枕上,閉目了片刻,忍不住又睜眼,視線落到了她的唇上。

昨夜,看她分明也是逍遙得很,但是今早醒來,當他仗着恩情和她調笑,當時也還好,只當是戲鬧,過後細想,卻覺她似乎頗為冷淡。

他心裏略略不是滋味,越想,越有一種自己被她用過,便棄如敝帚的感覺。

昨夜他也碰觸遍了她的全身,卻唯獨沒有親過她嘴。只是因為他還記得上回在仙泉宮,她那一句她不喜歡這個,實是叫他印象深刻。

他盯着她的唇,盯了許久,仿佛受了什麽蠱惑,緩緩地,屏住呼吸,一寸寸地靠近。

她渾然無覺,依然躺着,眼睫低垂,一動不動。就在他快要親到她的嘴時,他又停了下來,揉了揉額,再次翻身,讓自己仰回在了枕上。

罷了,他倒也沒那麽想非要親到她的嘴不可。

他閉目,決定停止胡思亂想,睡下去。

明日還要早起。

內室裏安靜了下去。帳外一莖用作夜明的燭火燃着,以肉眼不能察覺的速度,一絲絲地,悄無聲息地矮去。忽然,束慎徽聽到身邊的她發出了一陣夢呓,接着,她的身子猛地動了一下。

他霍然睜目,轉頭,見她雙目依舊閉着,眉頭卻是緊皺,仿佛想極力掙脫出什麽似的,又仿佛被束縛住了,很快,她的身子緊緊蜷在一起,神色痛楚,姿态僵硬。

她夢魇了!

束慎徽立刻想起大婚之初有一夜,他尋她說事,那時她獨自睡在外間那張榻上,記得當時,好像也是如此陷入了夢境,險些摔落下去,還是他搶上去,接住了她的。

他完全地驚醒,立刻将她擁入懷裏,不停地拍她的臉,喚她王妃,讓她醒來。她卻似是深陷夢魇,始終不醒。

“姜含元!阿元!醒醒!”

束慎徽從未見過夢魇能夠如此鎮人,情急之下,胡亂叫她。終于,見她仿佛被喚醒,安靜了下來,蜷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那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慢慢地變軟了回來。

“你怎樣了?夢見了什麽?”

她依然閉着眼睛,仿佛還沒徹底醒來。束慎徽怕她睡着又入夢魇,一邊替她擦着額上沁出的一層冷汗,一邊和她低聲說着話。

“你莫怕,有我在。”他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極是溫柔。

姜含元又陷入了從前那曾無數次将她拖入深淵的夢魇。她再次地夢見自己站在那高高的鐵劍崖頭,縱身躍下,粉身碎骨,她整個人被血包圍,想出來,卻無法掙脫。就在她苦痛之時,忽然,她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道呼喚之聲。那人喚她的名字,将她從夢魇裏帶了出來。

那聲音,是如此的好聽,她依稀覺得,她好像從前在哪裏聽到過。

她迷迷糊糊,帶着殘醉,半夢半醒,微微睜眸。果然,在夢裏,她竟又看見了那個她十三歲時遇到過的少年。

她怔怔地望了片刻,情不自禁,擡起了手,朝這張好看的臉,慢慢伸了過去。

是夢吧。夢裏的她和自己說道。

束慎徽見她終于醒了,放下了心,又見她如此望着自己,擡手,便接了她手,帶着來到自己的臉上,笑道:“你醒了?你是想摸我?那便摸吧。”

姜含元眼眸半睜半閉,看了他片刻,忽然,皺了皺眉,喃喃地道:“你不是他……”

是的,不是他。那位馬背上的少年皇子,他固然愛笑,也肯憐恤一個他眼中的小兵,但他怎可能會叫她去摸他的臉?

便是在夢裏,也是不可能發生如此的事。

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和那少年生了張相似面孔的人而已。

她閉眼,再次沉沉睡去。

束慎徽還握着她的手,忽然如若冷水澆頭,整個人涼了下去,胸中那一腔的憐惜柔情,一分分,一寸寸,一絲絲,緩緩地褪去,最後消散,無影無蹤。

看着她閉目又睡了過去渾然不知一切的樣子,他的心裏,陡然湧出了一陣煩躁之感。

她顯然還醉着,這一點毫無疑問。那麽方才她從夢魇裏被喚醒,看了自己半晌,最後竟冒出來一句你不是他,何意?

她在夢裏,到底夢見了誰,那個他,又是何方神聖?難道又是那個年輕的僧人?是她在夢裏見到了人,醒來醉眼朦胧,起初誤把自己當成了對方?

束慎徽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再想下去,他真的不能保證,他不會對那個僧人幹出些什麽事來。

應當就是她醉夢裏的胡言亂語罷了,并無所指。

他一遍遍地說服自己,片刻後,睜眼,轉頭再次望去。

她縮在被下,閉着眼眸,一動不動。他終究還是沒法壓下心頭的那股郁懑之氣,起了身,下榻,掀開帳幔,穿衣走了出去,經過外間,忽然,他停了腳步。

牆邊多出了幾口箱籠。

前些天他一直沒回,今夜剛回來的時候,又徑直去了書房。此刻才注意到屋中的這些箱籠。

直覺告訴他,這些應當就是她這趟回雁門要帶的東西。

他走了過去,打開翻了翻,果然如此。其中兩口,裝的都是些書信和衣物包裹之類的東西,是她幫青木營士兵捎帶的物件。剩下一口,是她私人之物,裏面東西少得可憐,幾套日常換洗的衣裳,那柄新婚夜她從她身上抽出丢出去的匕首,外加筆墨紙硯若幹,別無他物,如此而已。

他皺了皺眉,正要關上箱子,忽然,目光微微一動。

這把匕首,讓他想起來另一樣東西。

他擡手,在她的箱中又翻了一下,翻遍角落,也沒尋到他想見到的那樣東西。

他凝神了片刻,慢慢合蓋,走了出去,叫來莊氏。

莊氏剛睡下不久,聽到他傳,不知何時,起身匆忙趕來。

“王妃這趟出京的東西,全都收拾好了?”束慎徽問她。

莊氏莫名,也不知他怎大半夜不睡覺,突然想起來問這個,點頭:“是,幾口箱子,都在屋中放着了。全部是王妃自己親手收拾的,沒叫我們碰。”

“她剩下的東西呢?”

“也是王妃自己歸置好的,前日入了庫房。”

“帶我去瞧瞧!”

莊氏愈發感到莫名。但見他臉色仿佛不大好,也不好細問,取了鑰匙,領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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