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線。

宣威将軍周慶與張密領着人馬,路上連過兩關狙擊,浴血奮戰,終于行軍到了橫山郡。

從他們領兵出發的日子算起,路上行軍加上因為作戰的延誤,時間已過去了二十多天。

到了這裏,周慶雖然急着趕路,恨不能插翅飛到楓葉城去,但考慮到地勢,便是不用副将張密提醒,這位一向巨力和悍勇而著稱的大魏猛将,也變得謹慎了起來,不敢掉以輕心。

橫山郡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從地形而來的。沿着道路北上,兩山橫峙,中間有片十幾裏長的谷地。

要想去往八部,方圓幾百裏內,這道谷地,是必經之道。

這一日,清晨,當陽光從山谷的上方斜射而下,谷地之中,連最陰暗的谷溝和角落,也變得光明了起來。然而,就是在如此的陽光之下,在這道谷地盡頭的一處荒野地裏,一場慘烈的厮殺,正在上演之中。

這是兩天內,在這個地方發生的第三場作戰。魏兵和狄兵,再一次地絞殺在了一起。

這也是魏國的宣威将軍周慶和狄國的人屠欽隆之間的第三次交手——兩個猛将的較量。

昨天,正如周慶先前預料的那樣,總數約有萬計的狄人,在此設下攔截,占據住谷口外那片寬闊的扇形地帶,将快要出谷的魏國軍隊牢牢地堵在了谷口內的這段狹窄通道裏。

周慶必須讓大隊盡快沖出谷口。否則,受地形的限制,每一次組織突圍,都不能發揮正常的威力。士兵如同一窩被困在窄口瓶裏的螞蟻,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全部從瓶口裏出來,更不用說列成有戰鬥力的陣型了。最大的可能,就是沖出去一波,被嚴陣以待的狄軍吃掉一波。

昨天試過的兩次沖鋒,最後都被壓了回來,傷亡不輕,總計達到數百人。劣局倘若不能盡快突破,便是身後這幾萬人的軍隊最後能夠得以脫身,他也耗不起時間。

周慶預先是了解這個地形的。他原本的計劃是利用自己在陣中罕有匹敵的沖突能力,殺入亂軍,斬取敵酋。只要敵酋身死,剩下,便就不在話下。

事實上,在這條行軍的路上,前兩次遇到的阻礙,便都是如此解決的。

但令周慶想不到的是,這一回,對方統領人馬的,竟是欽隆本人。

從昨天遭遇,兩次交手過後,周慶便知,這個素有人屠之名的狄國猛将,确實并非浪得虛名。

據說此人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敗績,便是早年,在他從晉國手裏拿下燕郡之後,又趁着勝勢,領軍再去攻打魏國的雁門。不料陣中不慎,被姜祖望挑下了馬,險些喪命。除了那一次外,此人所向披靡。

周慶對自己的武力是相當的自信。在大将軍的麾下,他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否則,那日他也不會貿然開口接下這個任務。

但是遭遇這個狄将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确實是他迄今為止遇到過的最為強勁的一個對手。

經過一夜的整休,這一刻,周慶第三次沖殺入陣。他的手中緊握他用作武器的馬槊,朝着前方的目标而去。

對方披着黑色的鎖子重甲,胸前橫着和他相同的一杆馬槊,脖頸粗壯,眼睛裏閃爍着殘酷的光。這個狄人,猶如一頭騎在馬背上的兇獸,正在陣中奔突,如切菜斬瓜,接連砍翻了幾名朝他迎上的魏國士兵。

此人正是欽隆。今日這一戰,周慶必須要斬殺的目标。也是他唯一的目标。

昨天在他乍見此人現身于此的時候,他心驚肉跳。但并非是因為懼怕對方。

令他懼怕的,是身為狄軍主将的欽隆,此刻怎會出現在這裏。

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楓葉城難道已經破了?

但他的行軍副将張密說,應當還不至于。至少,在欽隆離開楓葉城之前,城尚未破。

張密分析,如果城池已破,欽隆也就沒有必要再在楓葉城的一帶駐紮過多的人馬,他既然親自來此截殺,無論出于何種原因的考慮,必會帶着大隊。那麽,此刻将他們攔在這裏的,就不應該僅僅只是這萬餘的狄軍,人數,至少會和他們齊平。

而且,這萬餘人裏沒有一個是來自八部的。可見這支人馬,應當就是原本等在這裏的伏軍。

在昨天那兩場試探性的沖殺對戰裏,雖然魏兵傷亡不輕,但對方也沒讨到過多的便宜。而讓投降過去的外族士兵沖殺在前,這是狄人慣常的做法。這更加說明,攻打楓葉城的那一支人馬的主力,此刻應當還在那裏。既然主力還在,城池想必也是沒有被攻破的。

張密如此的判斷,才令周慶稍感放心。

作為一個将榮譽看得重過性命的武将,他寧願戰死,也不願意蒙羞。這趟事情是他自己要過來的,倘若最後,大軍連楓葉城都沒到,就被人撲殺在了半道之上,他有何臉,回去再見大将軍的面?

既然已和狄軍的大将提早便狹路相逢,什麽騰挪周轉,都是毫無意義。

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不計代價,為他身後的這支軍隊,殺開一條繼續前行的血路。

今日這一戰,他将抱着同歸于盡的準備,誓要将欽隆斬落。一旦事成,狄軍必然失去陣法。他命張密到時趁機組織沖殺,無論如何,一定要破陣而出,繼續趕往楓葉城。

周慶和同樣正向着自己縱馬而來的欽隆越逼越近。

就在雙方馬頭的距離只剩咫尺之時,兩人齊齊舉起馬槊,朝着對方刺去。轉眼,你來我往,馬匹交錯,一個回合就要結束之時,周慶故意賣個破綻,露出身前空檔。

欽隆立刻舉槊,刺向對方。

以欽隆的眼力和經驗,豈會看不出這是魏将的誘招。但他絲毫不懼。

如今的主動權,無論是楓葉城那邊,還是此地,完全都在自己的手中。

昨日和這個武力過人的魏将交戰了兩場,将他心中對魏人的仇恨,完全地激發了出來。

在他的預想裏,自己刺向對方的腹部,他必然是要擡槊斜擋。就在雙槊縱橫交錯的一刻,應當就是對方想要謀算自己的時機。

他全身業已繃緊,雙目緊緊盯着對面的魏将,縱然是對方眼皮子上的一個微小跳動的變化,也休想逃過他的眼睛。他必将會在對方企圖謀算自己之前,給出致命一擊。

欽隆卻沒有想到,魏将竟沒有橫槊抵擋。對方坐在馬背之上,仿佛視而不見,竟任由自己的槊頭刺破他的戰甲,捅進他的腹,最後自他的腰後透出。

欽隆目露錯愕之色,一頓,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過來。

就在他的槊頭刺透這個魏将身體的同一時刻,他看見對方已舉起手中的馬槊,朝着自己的頭,當頭劈落。

他猛地側身,同時往後仰去。這個自救雖叫他險躲過了頭,但槊刃卻貼着他的面斬了下來。

這凝聚了周慶畢生之力的一槊,先是削了欽隆的一塊面皮,繼而砍在了欽隆的右胸之上。

随着二人身下戰馬在同一時間的高速移動,槊鋒最後錯開。但欽隆的鐵甲當場便被砍裂,護胸的鐵環也全部斷裂。

這一個回合結束,兩匹戰馬停住,交戰的二人,轉瞬已成血人。

一個腹部穿透,破碎的甲衣裏,隐隐可見流出的一段腸子。

一個滿面是血,如同厲鬼,胸前更是破開了一道縱而深的長口子,肋骨也砍斷了好幾根。

但不同的是,周慶的神色猙獰而兇狠,他沒有片刻的停頓,立刻再次催馬,朝着欽隆沖來。而他的對面,那個有着人屠之號的欽隆,眼裏卻露出了一道不可置信似的驚疑和痛苦之色。他壓着胸前那正在汩汩往外冒着大量鮮血的傷處,慢慢地直起身,仿佛一時難以定奪,是繼續迎戰,還是暫時避開對面這個顯然已是瘋狂的魏将。

周慶轉眼間已縱馬到了近前,朝他再次刺來。欽隆在近旁那一隊見狀趕到的親兵的保護下,一邊躲閃,一邊後退。周慶身後的死士也迅速跟着沖上。

兩團人馬陷入亂戰。

正這時,從谷口之外狄軍後營的方向,縱馬疾馳沖來了一個尉官,朝着欽隆大聲地吼個不停。

耳邊充盈着厮殺之聲,周慶也聽不懂狄人的言語,不知對方說的到底是什麽。但看見欽隆的臉色大變,似驚怒萬分,突然,嘔出了一口血,随即仿佛徹底下了決心,在一幹人的保護之下,匆匆離去。

周慶殺得已是眼紅,不死不休,怎肯就此作罷,竟自己一人縱馬還要追上,被後面趕上的行軍副将張密攔了下來:“将軍!莫再追了!似乎是好事!他們在退兵!”

周慶橫槊,停在馬背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茫然望去,果然,只見前方狄營的後方有旗幟展動,傳令的校尉騎着馬,快速地穿行在陣地的周圍,用哨發出陣陣尖銳的鳴聲。

很快,除了近旁那些還在厮殺裏無法脫身的狄兵,其餘人紛紛後退,仿佛退潮似的,谷口外的野地之上,慢慢地恢複了空曠,最後,只剩下滿地的死傷之人和狼藉的盔甲、弓箭、殘旗。

周慶慢慢地回過神來,喃喃地道:“怎的一回事——”話音未落,眼前一黑,人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他當天就蘇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輛車上,腹部裹紮着,大軍已走出谷地,正在繼續趕往楓葉城。

張密知他醒來,立刻趕來,和他說了一個令他震驚無比的消息。

自然了,是好消息。

張密說,就在白天欽隆退兵之後不久,他們也收到了來自楓葉城的消息,終于明白,為何欽隆倉促離去。

長寧将軍率領一支騎兵,從北面突入幽州腹地,猶如神兵天降,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抵達楓葉城,和城內的蕭家父子一道,解了圍城之危。

随後,八部之下那原本搖擺的中山和紫丘二部,得知大魏馳援的消息,帶着糧草和人馬,主動投奔了回來。

長寧将軍和衆人一道留駐在楓葉城內,以防備狄軍再次集結攻城。

最後,就等着他們這支南路援軍抵達,幾方彙合之後,再共同作戰。

北線的行動需要嚴格保密,直到此刻方知曉,張密的心情還是帶着幾分激動,忍不住感嘆:“真是想不到!長寧此番運兵,不同尋常,當真是有大将軍當年的風範!不瞞你說,先前經由她手,奪回青木原,我心中其實有些不服,覺着是她年少魯莽,運氣好,最後成事而已。今日我算是服了。膽色和戰力不說,如此一條行軍之道,便足以叫我甘拜下風了。”

張密是有感而發,嘆了一番,見周慶躺着,起先一言不發,又慢慢地閉了目,以為是他傷勢過重,乏累所致,便也不再多說,吩咐親兵好生照顧好宣威将軍,自己繼續領兵前行。

接下來這最後的一段路,再無任何意外發生。

倒是有個離譜的事,那支數日前和他們在谷口厮殺過的狄兵,也就在附近日夜兼程地急行軍。兩支軍隊有時最近的時候,相隔不過五六裏地,站在高處,甚至都能望見對方的旗幟,但卻互不相幹,只顧悶頭,各走各路。就這樣,八月中旬,這支南線援軍趕在姜祖望限定的一個月的最後那天,抵達了楓葉城,雙方碰頭。

大赫王欣喜若狂,将人迎入城中,獲悉周慶腹傷不輕,安排為他治傷休養不提。

這個時候,先前潰散而去的那支人馬已重新集結,只是不敢妄動,更不敢靠近,在距離楓葉城兩百裏的邊境地帶暫時紮營。那欽隆也折返了回去。

一連半個月,到了九月初,狄營始終不見動靜。既沒有退兵,也無任何新的舉動。

姜含元猜測,欽隆遭此大挫,這些時日,或是一邊養傷,一邊在等南王府的指令。自然了,也不排除對方可能随時又會發兵,卷土重來。

兩方如今從兵力來看,算是勢均力敵,但狄營的背後就是幽州,随時會有新的增援。而楓葉城這邊,糧草依舊緊張。蕭家父子最近整日就在忙着這事。對面暫時沒有動靜,正是求之不得。

這一日,姜含元親自帶着一隊人馬出了城,騎馬在附近巡查,歸來已是傍晚。入城後,正待去探望還在養傷的周進,忽然看見楊虎匆匆奔來,面上帶笑,禀說南線軍隊的補給車隊終于到了,運來了一批糧草。

數量雖然不多,但好歹,蒼蠅腿也是肉,總比沒有要好。

“還有,他們說在路上抓了一個鬼鬼祟祟跟着他們的少年,模樣沒眼看,跟個叫花子似的,本以為是細作,要殺了,那少年卻道他是将軍你親戚家中的侄兒,說來投奔将軍你的。他們不信,又怕萬一是真,就把人給綁着,一路帶了過來,如今人就關在糧倉旁邊,叫我來問一聲将軍,是否真的有親戚家的侄兒要來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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