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我接受你的要求,不過你也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秀楠的視線從天花板移向對方的臉龐,語氣嚴肅,字斟句酌地說,“這件事結束之後,以後不得再發生相同的事。”
短發女生猛地瞪大雙眼,無法置信地凝視秀楠,臉上寫滿了詫異,身體瞬間僵硬了。秀楠這番出人意料的話使她措手不及,與她的猜想截然相反。她原以為秀楠不會答應她的提議,沒想到對方居然同意了!秀楠竟然同意了!簡直令人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秀楠真的、真的接受了她那個蠻橫無理的要求!
為什麽要接受?為什麽不拒絕?短發女生忽然覺得自己與秀楠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對事情的判斷與做出的決定是不同的。倒不如說秀楠不是生活在此側的現實世界,而是生活在彼側的非現實性的世界,在那裏接受的一切皆與此側世界沒有相同之處。
“為什麽要答應?為什麽不拒絕?你就真的...真的這麽希望被我打在地上直到無法爬起來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心髒怦怦直跳,發出誇張幹澀的聲音。明明這個提議是自己提出來的,秀楠接受了,自己不應該感到高興嗎?可她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一股不可言狀的空虛與洩氣感充斥着她,仿佛體內的某些部分被挖空了。
最終她發現自己想要的不是秀楠這種帶有示弱性質的妥協,她不需要弱者,她需要的是秀楠斬釘截鐵地拒絕她這個提議,然後與她好好地打上一場,而不是一臉淡然地無所謂地抛出“我接受你的要求”這樣的話!
原來秀楠這個人真的非比尋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普通人,其怪誕的程度遠超乎她的想象,她完全理解不了秀楠這樣做是出于什麽心态與目的。
“關于我的提議,你考慮得怎麽樣?”秀楠問。
短發女生如夢初醒,一直沉浸在思索當中的她無暇考慮對方剛才提出的要求。
“我答應你。”她毫不猶豫地說。
“那就開始吧,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秀楠将書包放在地上,雙手垂在大腿兩側,乖乖地等待對方将拳頭打在自己身上,表情沒有一絲緊張與懼意,反而有點不耐煩于對方遲遲不肯出手。
短發女生的雙手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地抵着掌心,欲要刺破表層的皮膚,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安與煩躁籠罩着她。真的要開始嗎?為何她沒有一點沖勁呢?手上似乎使不上力氣。不僅如此,慌亂感滑過她的心頭,她對接下來的動作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把握,甚至對此猶豫了片刻,真的要打秀楠嗎?
“快點吧,我真的趕着回家。”秀楠的語氣也透露出焦急的意味,這句話如一劑猛藥擊向對方。方才還舉棋不定的短發女生聽到這句話之後立即沖向秀楠,離對方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舉起右手的拳頭,朝秀楠的左臉重重地打下去。
拳頭與臉頰的撞擊發出沉悶的響聲,不僅震動了空氣,亦震動了短發女生的心。毫無抵抗的秀楠硬生生地、完完全全地接下這一拳,頭偏向一邊,身體踉踉跄跄地後退幾步,對方的力道還不至于使她倒下,臉頰先是一陣麻木,然後升起火辣辣的痛楚,猶如被火燒了一遍,嘴角的皮被打破了,點點血跡點綴在唇邊。
秀楠的腦袋短時間地陷入恍惚,還伴随着太陽穴的疼痛,眼前的景象模糊起來。少頃慢慢恢複過來,視線變回清晰,意識回到腦袋。不過臉頰的疼痛似乎更甚了,伸出舌尖舔去嘴角的鮮血,腥甜的血味在口腔蔓延開來,手指往唇邊破了皮的地方輕輕一碰,刺痛感瞬間襲來,但與臉頰相比實在是小菜一碟。
沒有毫發損傷的短發女生則呆愣地注視面前的光景,右手的拳頭失去所有感覺,麻木不。準确地說連她這個人也變得麻木不仁,不能感受到任何一切,仿佛所有的感覺在打向秀楠的那一刻統統不翼而飛了,此時的她只能怔怔地凝視受了傷的秀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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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要把秀楠打得無法爬起來的想法早已銷聲匿跡,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在看到秀楠絲毫不作反抗地承受她這一拳時,有什麽發生了質的變化。以前她對秀楠的讨厭與憎惡等所有的負面情緒包括那一天所承受的恥辱随着這一拳消失在遙遙遠方,這段時間以來她所背負的精神壓力與心理負擔在那個瞬間不見了蹤影,猶如被飓風卷到另一個世界,連輪廓都沒有留下。
在沖向秀楠的時候,她還抱着小小的幻想,幻想對方會躲過她這一拳,幻想對方不會乖乖就範。可秀楠的表現再次擊破了她的想象,對方牢牢地遵守了要求,沒有躲避,沒有抵抗,就這樣站在原地等她的拳頭落下來,直到發出那記沉悶的肉體的撞擊聲,她才确信自己真的打了秀楠,确信秀楠真的完整地接下了她這一拳。
突然間,她對秀楠生出了一股莫可名狀的敬意與深深的歉意。明明是秀楠使她醜态盡出、狼狽不堪,明明是秀楠使她在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承受着心理與精神上的折磨,她只不過是為了洗去之前的恥辱而向對方出擊,這明明是合情合理的事。可她卻覺得自己做錯了,無法說出具體原因,反正她認為自己在這一步上錯得離譜。
對方的态度與表現使她生出了對秀楠的前所未有的敬意與深沉的歉意,如果換做是她,她絕對沒辦法做到像秀楠那樣。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看低了這個女人,她低估了秀楠,亦高估了自己。剛才還認為秀楠是瘋子的她在這一刻糾正了想法,其實真正是瘋子的人才是自己,真正不正常的人才是自己,而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禍首才是自己。
她很想鄭重地向秀楠道歉,想要向對方忏愧,想要告訴對方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嚨灌滿了千斤重的鉛,無法吐出只言片語,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注視前方的秀楠。看着對方用清水洗去嘴角的血跡,輕撫臉頰觸目的淤青,露出吃痛的表情,然後拿起地上的書包背在身上,再次與她對視。
秀楠的臉上沒有露出半點厭惡與怨恨,反而面露輕松的神色,嘴角甚至勾起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解決了一個重大的難題,不耽誤她回家的時間了。
“還要繼續打嗎?”秀楠的語氣輕松無比,仿佛被打的人不是她,“我還沒有倒在地上呢。”
短發女生微微張着嘴唇,拼命地想要擠出一字半語,卻只發出了“呃、啊”之類的單音節,沒法順利地組織語言,語言這一功能報銷了。
“不打了是吧?”秀楠将身後的頭發撥到身前,左邊的頭發起到了遮擋傷口的作用,“我真的想快點回家。”
短發女生依然沒出聲,眼睛瞪得大大的,黑色的瞳孔映着秀楠的臉龐。
秀楠看了一會對方的臉,道:“我終于記起我曾經對你做過的事了,不知道為什麽,在你的拳頭落在我臉上的那一刻,那一天發生的事一一浮現在了眼前,記憶被瞬間激活了,所以我終于明白了你今天出現在我面前的原因了。”
“對于那天發生的事,我向你表示歉意,但那也是你咎由自取的,歸根結底,如果你不挑釁我的話,就不會在同學面前把臉丢盡,所以你一直懷恨在心,要找時機向我報複。于是你選擇了今天這個時候,不得不說你真的挑選了一個很好的報複時機。”
不要再說下去了,住口吧,求求你住口吧。短發女生在心中不停地默念這句話,秀楠的話語如利刃般一下一下地剜割她的身體,體內類似于支柱的東西正慢慢地瓦解,而秀楠的話則是催化劑,加快瓦解的速度,窒息感從四面八方朝她湧來,包裹住她。不僅不能發出聲音,連呼吸都成了困難的事。
“我不會怨恨你,也不會将今天發生的事放在心上,更加不會對你實施報複,這一點你大可放心。”秀楠略一沉吟,瞧了一會對方的臉,“還要繼續嗎?”
對方非常艱難地搖頭,仿佛這一動作已花掉她身上所有的力氣。
“那麽再見吧。”語畢,秀楠從對方的身邊走過,解開洗手間門口的鎖,擰開門把手,離去,傳來快速的腳步聲,幾秒過後就消失了。
緊張的氣氛随着秀楠一并離開,窗外仍然傳來打籃球的聲音。洗手間剩下短發女生一人,她的目光從前方的空氣移到右手掌心。俄頃,體內的支柱終于土崩瓦解了,身體慢慢地蹲下,最後癱坐在地上,呆滞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嘴唇依舊微微張着,想說什麽卻說不出話來,或者說她有話要告訴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學校。
慢慢地,她低下頭,頭顱垂在胸前,背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濕,汗珠從她的額角滑落到臉龐、鼻尖、嘴唇、下巴,心跳已恢複了正常,可她卻沒法感受到心髒的跳動,仿佛進入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異空間。時間停止了前行的腳步,伫立觀看這個戴着銀色耳釘的女生無助絕望地坐在地上,沒有給予同情與幫助。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再也沒有傳來打籃球的聲音,走廊也沒有傳來其他人的腳步聲,大概所有人都離開了學校,只有她獨自一人繼續逗留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冰冷的地板親吻着她的皮膚。她一動不動地望着灰色的裙子,直到一滴眼淚在裙子上形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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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的秀楠被一臉擔憂的紀子用熱毛巾敷臉,她本來不想告訴紀子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打算撒謊是自己弄傷的。但眼尖的紀子一看就知道這是打架造成,原因是中學時代的紀子經常與他人發生肢體上的沖突。
秀楠只好向對方投降,深知如果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出紀子誓不罷休,不過要将事情的完整經過和盤托出未免太費時間,她亦懶得說這麽多話,只好簡明扼要地講述一番,省去不必要的細節。紀子聽完之後立即揪着秀楠的耳朵,足足罵了十分鐘。
聽完秀楠的敘述後,生氣與心疼占據了情緒的主導地位,她對秀楠的脾性了然于心,亦清楚對方這個舉動是再正常不過。可她還是不甘心,不甘心秀楠乖乖就範被那個婊(和諧)子打。
“為什麽不反抗?為什麽要乖乖地讓她打你?”紀子的聲音放大13倍地在秀楠的耳邊響起,讓秀楠害怕耳膜會因此破掉。
“反抗的話就太浪費時間了。”秀楠閉起一只眼、皺着眉頭,“只不過是打了一拳而已,簡單快速了事,比起兩敗俱傷的局面好多了吧。”
“你這只秀楠啊,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活該被人欺負。”紀子狠狠地彈了一下對方的額頭,秀楠吃痛地揉着額頭,“為什麽不打回她?為什麽不拿桌子扔向這個婊(和諧)子?”
“我不是你,我不會這樣做。”秀楠反駁,“而且根本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為什麽沒有這個必要?人善被人欺這個道理你也明白吧,一味地妥協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往後只會讓別人變本加厲地欺負你。”
秀楠嘆了一口氣,紀子的話委實沒錯,妥協委實解決了不了問題,別人反而會認為你這個人很好欺負,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你,這個道理秀楠自然一清二楚。但她之所以妥協是因為她深信那個短發女生不會這樣對她,深信那個女孩不會是那種變本加厲地欺負人的人。這一點,僅從剛才對方的表現便可得知。
秀楠将這個想法告訴了紀子。
“你這麽有把握相信她不是那種人?”紀子冷哼一聲,雙臂在胸前交叉。
“反正我是這麽相信的,你最好也這麽相信。”
“噢?是嗎?”紀子的語氣略帶嘲諷。
秀楠将唱片放進音箱,動聽的旋律流淌而出。秀楠坐在音箱面前的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音箱,紀子坐在床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沉默降臨,倆人不發一句,默默地聽着音樂,默默地思考各自的心事。
良久,秀楠關掉音樂,緩緩地道出一句話:“其實比起被打的我,打人的她也好過不到哪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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