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燭燃燒,黃酸梨木窗半阖,偌大的寝殿內無一不是各國進貢來的上好物件。鲛絹帳幔落了一地,微風拂過,上面裝飾的瑩潤珍珠叮咚作響。
最讓人啧啧稱奇的還是懸挂在寝殿頂部的那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屋內似乎也籠罩着清冷的月光。
就連菱花銅鏡上也細細地貼了金箔,邊緣鑲嵌了成色上好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十幾個妝娘前後簇擁着為這位即将婚嫁的新娘裝扮,嘴裏還不住地說着吉祥話。
“惠禾公主真是奴家見過最漂亮的新嫁娘了。這滿身氣度,隴邺之中還有誰能有公主殿下的排場大?”
“那是,誰不知道惠禾公主可是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嫡親長姐,這樣的身份,誰敢越了長公主去?”另一名妝娘一邊附和,一邊将鑲着寶石的流蘇金釵插入發髻之中。
“公主嫁的人也是人中龍鳳,大名鼎鼎的景大将軍。無論是身份,還是樣貌都能配得上公主,這樁婚事當真是天作之合!”
被圍在中間的正是惠禾公主謝妧,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聲名狼藉的惠禾長公主居然要嫁給清風明月般的景大将軍,她身側的人還違心地說着這些話,想要讨她開心。
而這世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罵她恬不知恥,用公主身份脅迫景将軍就範,和她的弟弟懷明帝當真是一丘之貉。
這懷明帝自從就位以後,行事荒誕,枉顧禮法,還獨自開創了‘狗叼奏折法’,從不上朝,大臣遞上來的奏章全由他養的一只狗來挑選,狗選到哪個他就從狗嘴裏拿出來,掃上幾眼就擲骰子來決定采不采納,更荒唐的是最後的蓋章居然還是拿狗爪蘸了印泥印的。
天下人都恥笑他是名副其實的狗皇帝,得知此事的懷明帝便大興文字獄,敢在詩裏,文章裏提及狗的,或者言辭對他有不敬的,通通抓去流放或者抄斬,絲毫不顧及人心向背。
這樣行事,朝中老臣如何能答應,新帝繼位不足三日,禦史大夫章良弼就因為勸阻無能,在新帝書房外大喝一聲“得帝如此,國傾覆不久矣!”說罷撞柱而亡。
懷明帝聽聞這事哈哈大笑,眼淚直流,過了片刻一腳踹開在他身側的狗,語氣陰冷道:“傳朕旨意下去,禦史大夫章良弼妖言惑衆,大言不慚,膽敢妄議國運,屍體丢去亂葬崗任畜生啃食,株連九族,全部抄斬!”
“他若想死,那朕便成全他,不僅如此,朕還讓他全家上下一口不留地全來陪他!如此體恤老臣,天下百姓還敢說朕不是仁君?”
章家上下四百多餘人口一夜之間全都被斬,血腥味彌漫了隴邺城整整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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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後,哪有人還敢上谏,連折子都遞得少了,倒是有官員從此發現契機,在奏折上畫了些小人書,惹得懷明帝很是開心,将他直接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連跳三級,升任丞相,官居一品。
這樣的懷明帝行事荒誕,心狠手辣,慘無人道,偏偏對長姐惠禾長公主頗為溫順。
不過惠禾長公主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行事招搖,奢華無度暫且不談,有世家小姐稍微言辭不順她意,惠禾長公主就直接将她廷杖致死。
坊間傳聞這惠禾長公主不愧是和懷明帝一母同胞,兩人行事都是如出一轍的令人發指。
而惠禾最近向懷明帝請求的,乃是當今大名鼎鼎的骠騎大将軍,景佑陵。
妝發都梳理完成,喜娘惴惴不安地低聲道:“吉時早就已經過了,怎麽迎親的還不來?路上怕是有些什麽事情耽擱了?真是作孽,這可是長公主的大婚,居然也敢如此行事。”
比起其他人的忐忑不安,長公主謝妧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她端坐在榻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妝娘們覺得這位傳說中心狠手辣的長公主殿下比想象中來的溫和許多。雖然她們梳妝已經非常小心,但是因為太過緊張,況且妝發複雜,難免會有疏漏,哪怕是剛才一個手抖的妝娘不小心弄疼了長公主——
那位妝娘當時已經面如死灰,惶惶跪地垂淚,嘴唇翕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顯然已經做好了被賜死的準備。
沒想到那傳說嬌縱無理的惠禾長公主只是略看了看她,一句話都沒說,還是長公主身邊的婢女道:“今日是公主殿下大婚的日子,有什麽事情你們就是有幾個頭也承擔不起。你也別跪着了,到一邊去,別耽誤了公主殿下的心情。”
妝娘如蒙大赦,顫顫巍巍地走到一旁默默垂淚。
原來是因為大婚,不宜見血光。
衆多妝娘兩兩相顧,到底還是沒有過多言語。
已近酉時,還是不見前來迎親的人。
一群人心中惴惴,一邊擔憂着這位長公主殿下突然發難,一邊又驚疑,這麽久都沒有消息,只怕是事情有變。
突然,一道大喝從殿外傳來——
“逼宮——有人逼宮!”
霎時間就像是水入油鍋,傳來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人聲,腳步聲,物件墜地聲,人影攢動。
好似人人都撕裂了溫順的面具,沒有身份也沒有了規矩,每個人都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
無論是婢女還是太監都紛紛不顧一切地往宮外跑去,有侍衛勉強拿着刀想要維護紀律,被逃竄的人們直接撞飛,這宮中如同沸水一般點燃。
昭陽殿中,那十幾位妝娘面面相觑,不過很快就有人擋不過求生的誘惑,不管不顧的往殿外沖去。
其他人看長公主并不阻攔,也再無顧忌,最後走的反而是那個站在一旁默默垂淚的妝娘,她轉頭,面上還帶着之前哭過的淚花,遲疑道:“公主,你也一起去逃生罷,留在這宮中活不了的。”
那妝娘只看到長公主搖頭,對她微微一笑,身着織金華服,妝容秾豔,恍若九天神女。
“不用管我,你去逃命罷。”
偌大的昭陽殿只剩下了謝妧一人,空蕩蕩的殿內,那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在她身上,身上的嫁衣繡滿了珍珠琺琅以及寶石,每一顆都是用金線穿起來的,下擺處更是用金絲繡滿了并蒂蓮花,被光照得熠熠生輝。
她頭頂攢珠金絲鳳冠,滿身極盡奢華之能事。
遠遠地,有刀戟交錯聲和戰士們厮殺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地方傳來,血腥味甚至都彌漫到了昭陽殿。
有人吶喊,有人哭泣,有人咒罵,有人怒喝。
不知多久以後,隴邺皇宮內終于漸漸平靜下來,謝妧聽到有腳步聲自遠而來。
她擡頭,只看到一個身穿婚袍的青年男子站在殿外,手中提着一柄長劍,還在往下滲着血,一滴一滴,應當是剛剛從戰場上厮殺歸來。
他本是逆光,等踏入殿內,夜明珠的光霎時照亮了他的臉。
謝妧才看清他的長相,皎若寒月,高不可攀。他似乎生來就是這樣冷清又無情的模樣,又或者,這樣的無情,只是單單對她一人。
他神情淡漠,和身上顏色灼烈的婚袍截然相反。
本該是她的夫君,景佑陵。
現在卻提着劍,緩步朝她走來。
景佑陵一步一步踏進殿內,淩厲的劍光刺向謝妧的脖頸,卻在不足一毫之處堪堪停止,帶着寒氣的劍只要微微一動就可以刺破她的脖頸。
謝妧神色絲毫不變,依舊是端坐在昭陽殿繁複的床榻上,似乎現在抵着她的,不是一柄散發着凜凜寒氣的利刃,而是一枝少年郎遞過來的杏花枝。
景佑陵并未一劍将她封喉,垂眼看她,“殿下不怕死嗎?”
謝妧擡眼看他,卻突然笑了。
不同于剛剛對待妝娘的那個笑,這個笑容更顯得她少了幾分明豔,多了些稚氣。
“我當然怕死,”她擡手撫上景佑陵的脖頸的突起處,“但是我在賭。”
“賭什麽?”
“當然是賭,我的丈夫,景大将軍你,舍不得殺我。”
景佑陵聞言嗤笑一聲,毫不拖泥帶水地提劍刺向謝妧的心口——
“那公主殿下你,還真的是自以為是。”
謝妧雙眼渙散間,只看到那個恰似寒月的男子拿着一方潔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劍。
他站在昭陽殿內,卻遙遠得不沾染半分紅塵。
景家規矩衆多,據說其中一條就是戰後拭劍,不可耽擱。景佑陵向來端方,想來必定恪守家訓。
只是他現在所為,卻也實在無情。
謝妧突然想起來之前他們還沒走到現在這樣的地步之時,聖上曾經有意為他們賜婚。隴邺就有人笑稱這長公主和景三公子兩人八字不合,天生不配。
果然是真的。
順治元年,在位不足一年的懷明帝就因為暴虐無道,行事荒誕而被骠騎大将軍逼宮而死,這位史上稱之為‘狗皇帝’的懷明帝在被刀戟刺死之前還在笑,懷裏抱着自己那只狗。
“你們急了,哈哈,你們要把朕殺了,哈哈哈!朕還以為你們能幹什麽呢——”
他被笑着戳死在皇位之上,連着他的狗被同一把戟貫穿。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懷明帝在位期間朝政決疣潰癰,民不聊生。
是以這位狗皇帝在史書上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而他的姐姐惠禾長公主,在新婚當夜被丈夫骠騎将軍景佑陵刺死,沒有人覺得這個和懷明帝狼狽為奸的長公主可憐。
可能也包括親手刺死她的,景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