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精靈常向岘山留（2）

回回炮隆隆轟向城牆。煙塵彌漫，籠罩全城。城牆坍塌一角，元軍蟻附而上。雖上得城牆，然城上守軍死拒，兩軍混戰，具具屍體墜下城樓，遠望觀戰，難分是宋是元。

莫吟菊緊握衣裙，雖遠，她卻認得，城牆上那绛紅色人影分明是他。

元軍登城者源源不絕，漸壓城內守軍，終攻下城牆。然而推進遲緩，城內巷戰，血肉滾作一團。

“城內有多少宋軍？”伯顏對戰況極不滿。

“三千。”苗文彬答。

伯顏沉吟，以馬鞭直指新城，“繼續派軍攻城，無論死傷多少，夷平此城！”

守軍逼入內城，元軍以攻沙洋之法，火攻。此時已戰至日暮，殘陽如血，屍橫城巷，三千守軍恐已所剩無幾，而士氣卻未見鈍锉，堅守抗拒。元軍終破內城漢樓，以此侵入內城。伯顏聞訊，總算松了口氣，剩下的抵抗不過垂死掙紮。

莫吟菊聽了軍報，也揪緊了心。雖未得蘭成玉死訊，想已兇多吉少。

伯顏下令入城，親兵護送。

日暮下的新城一片死寂，莫吟菊只見到處是屍體，城垛上挂着，石階上趴着，城門處堵得尤其多，可想此處激戰甚烈。死的多見元軍，少見宋軍。城內街巷一路躺着屍體，到此宋軍的死傷多了起來，鋪滿屍體的道路直延向內城城樓下。

莫吟菊初見這麽多屍體時，還有些驚悚，但後來漸漸不怕了。不是因為見慣不驚，而是那些宋軍制服讓她心生親切。他們曾是那樣鮮活，前日還在她的喜宴上歡鬧，如今也依然猶如未死。戰袍與鮮血一樣是紅色的，夕陽之下，混在一起，見不到死色。他們只是躺在那兒而已，終有一天還會再起。

她擡頭望城樓，上邊冒着火，濃煙滾滾，如同金色天空中的烏雲，壓着這座小城。伯顏問蘭成玉下落，答曰仍在頑抗。聽聞他還活着，莫吟菊不禁心喜。

“蘭夫人高興麽？”伯顏看出她顏色，“無論境地如何，女人都希望自己丈夫平安。我亦不願他死，夫人為我勸他一勸如何？”說完下令去見蘭成玉。

內城已一片火海，城內元軍為伯顏一行讓路。莫吟菊望向元軍隊列的盡頭，暗金色天空下火焰明刺，其下有一點紅，分明醒目。他立于天空下，破爛的绛紅披風迎着晚風飛揚，猶如流動的血液。他背對他們，仿若在仰望金色天宇，聽見有人近了，才回神看向來人。

元兵禀報，宋軍只剩蘭成玉一人，其餘皆戰亡。因丞相有命，盡力生擒，他們未敢傷害。

伯顏令他退下。對蘭成玉道：“此處已是絕路，蘭都統還是降了吧！都統請看，夫人與摯友皆在此。”命人押上莫吟菊與王虎臣。“二位可有話說？”伯顏問。

王虎臣冷笑道：“王某既不能捍家國，又豈會教人叛家國？丞相好意心領。”說罷，向蘭成玉拱手抱拳。

蘭成玉亦還禮，兄弟一場，出生入死，雖不是同日來，但求同日歸。

莫吟菊望着他出神，心知今日已是訣別，目光不忍相離。她不可勸他，當予成全，如此才是他的好妻。她不禁向前動了動步，蘭成玉亦望着她，目中水潤。

“夫人停步吧！”他止道，“我對不住夫人，新婚數日，竟要夫人經此哀痛。”

莫吟菊含笑搖頭，“當日我執意留下，已料到會有今時。我言‘不悔’，至今不悔。”

二人互望，雖脈脈無語，然一切盡在此情中。火焰噼噼啪啪，熊熊烈燒，四周靜得只有它在響。

“夫人珍重！”蘭成玉忽拔劍。

“且慢！”伯顏大吼，抽刀壓住莫吟菊頸脖，“都統若死，便讓夫人先行！”

已在脖間的劍停住了，蘭成玉呆住，直盯莫吟菊。另有一人亦驚愕得異常。苗文彬欲阻伯顏，但見伯顏并無真取莫吟菊性命之意，這才壓下情緒。

“夫君不要顧我！”莫吟菊向着蘭成玉大喊，“夫君不降，伯顏丞相必不會留我！夫君若降，而我卻不願茍活！降與不降，皆是個‘死’字，顧念性命終是枉然！夫君何去何從，憑自己心意即可，我當相随！”

“夫人當真不惜性命了？”伯顏驚詫，一女子竟說得出此等話來。

莫吟菊轉目看向苗文彬，瞥他一眼，笑道：“曾經有人，志高才淵，為我所愛。只可惜，英雄薄命，他已不在人世。襄陽一戰，血灑城廓，忠義殉國。得噩耗，我本已無生意，幸遇得夫君。夫君體貼入微，幾救我于豺狼之口，更有丈夫氣概，無愧于天地。能為子妻，此生已足，縱使此刻墜落黃泉，無怨無悔。”

說着，顆顆熱淚滾落刀刃。一旁苗文彬羞愧埋首。

“夫人，我先行一步。”蘭成玉輕語。橫捧利劍，舉劍敬天。

晚風吹散黑煙，朗朗天空暗金色，如星子臨照。他仰天行詩道：“孤城高倚漢江秋，血戰三年死未休。鐵石肝腸忠義膽，精靈常向岘山留。”

劍光閃過，殷血脖間湧出，瞬染戰袍。四周衆人寂靜，唯莫吟菊泣聲難忍，淚如泉湧不可止。

“若真到那時，我必不會見你，不見你死。”——想起新婚頭日，她略含任性的話。那日他并未有答。

他本是有答的，只是未來得及說出，如有機會，他定會說，“不用你言，我定不忍讓你見到。”

現在一切都說不出口了。蘭成玉望着她，頸間的血染遍全身，順着甲胄滴落地面，地上已成血窪。他平靜轉身，一步步走向火海，熱氣卷動披風，火焰如怒，吞沒他的身影。

莫吟菊哭出了聲，哀喊之聲向着烈火。然而火中只有一片刺目的光明，什麽也見不到了。

伯顏長長惜嘆，久久不語。

突然間，那片燃燒的建築轟然崩塌，衆人被逼得後退，無數火星飛起，袅袅升空。天空就此暗了下去，黑幕降臨。

“蘭成玉已死，你二人作何打算？”伯顏問兩名俘虜。

“但求一死。”王虎臣凝視着火海道。

伯顏冷回，“不許！”又問莫吟菊，“你夫已死，夫人是否要随他而去呢？”

“丞相！”苗文彬激動叫道。

伯顏冷瞥去一眼，“哼”了聲，“苗參政勿急！我又沒說要殺她。”他看向莫吟菊，又看了眼苗文彬，“你與她的恩怨糾葛，自己做了結吧！”

莫吟菊此時已哭得昏天地暗，全然不理周圍人在說什麽，哭着哭着，失了意識。

元軍退出新城，定于明日拔營行軍，東進臨安。

到晚些時候，士卒來報，王虎臣趁看守不備，已自盡。伯顏大怒，當即斬殺幾名看守，随後又下令将與王虎臣一同被俘的另幾名宋将處死，至此才消了怒氣。

然而消氣之後，這位大元丞相又是長嘆。自蒙古征戰以來，滅國無數，然有如此衆多剛烈之士的國，還是頭遭遇上。就算身為敵人，亦深敬之。但願以後再不遇此類對手，否則大元承受不起，即使全勝，也如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