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我不做替身
正是探春時節。
陽光透過窗戶紙灑落在桌案上,閃爍的金光跳躍。
瑞珠撐着頭坐在床榻邊上,腦袋一點一點仿佛就要睡過去。
而自家小姐容宛睡在床榻上,眉頭蹙緊,似乎在做噩夢。她額上冷汗涔涔,玉手緊緊抓住被角,口中不住呢喃着:“成遠侯……”
小姑娘朱唇被咬出了血,分外凄豔。
“小姐?”
瑞珠似乎聽到了她的呓語,猛然睜開眼。見着眼前的姑娘已是冷汗出了個透,痛苦非常,不禁吓了一大跳。
瑞珠慌忙搖了搖她,人卻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她又用力地搖了搖容宛,見還是沒有反應,不禁心裏“咯噔”一下,正欲跑到門邊喊人,卻聽見房裏虛弱的一聲:“瑞珠。”
瑞珠這才松了口氣,忙坐到床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可是夢了魇?”
容宛緩緩地坐起身,眼前是緊蹙眉頭的貼身丫鬟瑞珠。
她心有餘悸,眸中盡是驚恐。汗濕的頭發貼在臉頰邊,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似乎沒有緩過神來。
瑞珠還在……她還在。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瑞珠見她沒事,便拿來衣裳,柔聲道:“小姐,沒事了。來,趕快換了衣裳,咱們還要趕着去百花宴呢。”
百花宴……百花宴……
她與成遠侯定親的那次百花宴!
她抓緊被角,下意識地喊道:“不要!”
瑞珠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小姐,您今日是怎麽了?”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剛剛做的夢讓她驚恐萬分,或者說——她能确定,她是夢到了她的前世。
她将前世種種,盡數記起。
她是将軍府嫡女,在寺裏與成遠侯一見傾心。随後二人開始偷偷地見面,如膠似漆。
在百花宴上,兩家如願訂婚,成就一樁好姻緣。
可沒想到——
成遠侯只是把她當成替身,娶她只是因為她與走丢的表姑娘長得相似。
表姑娘找回後,他納她為妾,日夜偏寵。容宛獨守空房,抑郁而死。
死前,她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笑話。
除此之外,她還夢到一個零星的片段,醒來之後卻記不起來,只好作罷。
瑞珠見她面白如紙,趕忙安慰她:“小姐,那不過就是一個夢罷了,今日還要見成遠侯呢。您不是想見他嗎?說不定……今日還能成事呢。”
容宛聽到“成遠侯”三字,淚水滾滾而落。
她深愛着他,他卻三句不離表妹。
他的第一次,留給了他的表姑娘。
以後的每一次,都是她的。
她下葬那天,墳前白幡蕭瑟。
也是他,将表姑娘扶正的日子。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瑞珠,我沒事啦。”
瑞珠這才松了一口氣,笑道:“沒事便好。來,奴婢伺候您沐浴,洗幹淨我們便出發。”
—
沐浴完,容宛坐在銅鏡前,有些心不在焉。
她看着鏡中的小姑娘,鵝蛋臉,膚色白皙,柔唇微紅,雙眸清澈,俨然是一個嬌憨活潑的少女。鬓邊別了幾朵花,更顯清麗。
“百花宴也是嘉寧公主的生日宴,有頭臉的人物都會赴宴。把姑娘打扮得齊整些,別讓人看了笑話。”
嬷嬷低聲囑咐了,瑞珠忙點頭道:“嬷嬷放心。”
一模一樣的話語,一模一樣的場景。自己當真是重來了一遭。
容宛呆坐半晌,不真實感才漸漸消退,頭疼也緩解了些。
瑞珠正給容宛挑衣裳,一面挑一面回頭問她:“小姐,可要穿黃色?奴婢記得,侯爺喜歡您穿黃色。”
容宛撥弄着頭釵的手頓了頓。
正因為成遠侯喜歡看她穿黃色,她便經常穿,只為換他一句話:“你穿這身好看。”
“不穿了。”
在瑞珠驚愕的目光中,容宛走上前,勾唇朝她笑笑:“還是穿碧色罷。”
瑞珠一時間有些沒回過神來。
姑娘今天是怎麽回事?
平日裏偷偷出來見成遠侯,她都要穿一身黃色,那身衣裳被她保管得極好,如新的一般,旁人斷是碰都不能碰的。
她驚愕了一瞬,又緩過神來:“好。”
容宛換好衣裳,一路穿過青林翠竹,随衆人上了馬車。
坐在身邊的是自己的母親張氏,她今日着一身岚媛青綠百褶裙,清雅而不失高貴。
張氏将手放在容宛的柔荑上,叮囑她:“到了百花宴,要按禮來,斷不能出了差錯。”
容宛斂眸,還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父母雖說待她不錯,但在一些事情上,他們并不會為她着想。
反而,會因為利益而抛棄她。
前世父母明白她與成遠侯私自來往之後,不僅沒有責罵她,還讓她與成遠侯訂婚,成人之美。
可她沒想到,只是因為父母想勾上尊貴的成遠侯府,而成遠侯府也看中了将軍府的兵權,兩家想“互相扶持”罷了。
這不過是一場交易,她還樂在其中。
傻的可憐。
容宛想起舊事,心裏一陣陣抽痛。
馬車沒坐太久,在她将要昏睡之際,緩緩地停了下來。
一只柔若無骨的手輕輕巧巧地掀開簾子,瑞珠忙扶她下車:“小姐,到了。”
入側門,幾人走在宮牆下,一路到了百花宴宴場。
園子裏頭各花争相開放,中央還布置了一個極大的戲臺。好戲未開場,宮女們忙忙碌碌,都是在為晚間的盛宴做準備。
容宛跟在張氏身後,觀察着動向。
她咬了咬發白的唇,這輩子不能嫁給成遠侯,得離他越遠越好!
京城一幫貴女都聚集在此,個個都是皇親國戚,家世顯赫。
幾人待在樹下,無非偷偷談的就是京城的那些公子哥兒。
母親在一旁跟人寒暄,她也不好湊過去。
不擅長交際的她也融不進貴女圈,她便一人獨自飲茶,算着時辰,成遠侯也要來了。
一少女小聲議論:“聽說那成遠侯,生得可是一表人才,年紀輕輕便當任戶部尚書,是良配。”
只聽有人笑道:“妹妹你可是愛慕他了?聽說成遠侯……和将軍府那三姑娘,來往密切。”
一人驚訝道:“當真如此?”
“這将軍府的三姑娘真是不知廉恥。”
“可不是。”
容宛咬緊了唇。
前世她是怎麽做的?
她笨拙地去辯解,結果淪為貴女們的笑料。
成遠侯聽了便替她理論,但這樣,卻更加坐實了她與他“私自來往”的流言。
容宛這輩子便不想去搭理她們。
她記得瑞珠與她說過,有些人,也就只會嘴碎了。
她頓覺無聊,正欲離開,卻聽見熟悉的一句——
“你們在讨論什麽?”
嗓音低沉,帶着分明的怒意。
貴女們立馬噤了聲,她們慌忙擡眸,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
那男人生來就有貴氣,眉眼深邃,英氣逼人。長眉入鬓,端的是俊美無雙。
不少人一見他便紅了臉,磕磕絆絆地行禮:“侯、侯爺。”
來人正是成遠侯,江弦。
江弦離容宛近了一步,仿佛就要和她站在一起。她嬌小的身軀被他高大偉岸的影子蓋得嚴嚴實實,她擡眸,對上他的深邃的目光,又坦然避開。
她沒有感受到安全感,只覺得一陣惡心。
他似乎注意到了容宛眸中的變化,沉默了一瞬,眸中有疑色閃過。
随即他開口道:“諸位圍在一起在說什麽?在說本侯與将軍府的三小姐?”
貴女們面面相觑,卻又聽江弦沉聲續言道:“今後諸位若是敢再說她一句不是,可別怪本侯找上門來。”
容宛扯了扯面皮,裝得還挺真。
衆人忙應了聲“是”,正欲低頭離開,卻聽見小姑娘勾了勾唇,溫聲說了一句:“多謝侯爺,但這話就不必說了。”
日光被雲斂去,霎時間天色暗了些。而她指縫間跳躍的陽光,此時也消失不見。
容宛嘴角噙着笑,她還是那個溫柔知禮的她。
江弦卻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很陌生。
他疑惑的表情僵了僵,又改為惱怒。
天又沉了些,正如他的臉色。
他擡了擡線條冷硬的下巴,冷冰冰地道:“諸位還在看什麽?”
幾人忙不疊作鳥獸散。
容宛也轉身離開,江弦也不顧四周有人,趕上去低聲道:“宛兒,你今天是怎麽回事?”
他壓低了聲音,卻擋不住他的愠怒。
容宛眼皮也不擡,停下了腳步,輕輕地說了一句:“剛剛那番話,是侯爺逾越。容宛不敢高攀侯爺,還請侯爺見諒。”
将軍府手握兵權,門第不低,又何來“高攀”一說?
分明是容宛在找借口!
江弦有一瞬的驚愕,他怔立原地,啞着嗓子追問:“為什麽?”
明明昨日還和他通了書信……明明前日還見了面!
太陽又從雲裏透出來,容宛的半邊身軀被婆娑的樹影罩住,她音量不大,一字一句卻說得很清楚:“書信容宛會退回,今後還請侯爺不要再來尋我。”
江弦面色霎時間變得極為難看。
他不顧場面,抓住了容宛的手腕:“宛兒,你鬧什麽?”
容宛微微皺了皺眉。
随即她正欲将手抽開,卻被他抓得更緊。疼痛滲入神經,容宛眉心微蹙:“大庭廣衆之下,侯爺請自重。”
江弦環顧四周,還是松開了手。
她明明不是這樣的。她可愛溫柔,受了氣也只會忍着,哪是今天這副模樣?
她從前因為自己喜歡穿黃色,今日卻沒有穿。
容宛将手抽開,毅然扭頭疾步向遠處走去。
一陣風掠過,帶了些許冷意。
只剩成遠侯一人怔怔地立在原地。
—
天色又晚了些,一輪紅日徐徐落下,随即夜幕漸漸織上天空,而提前準備好的花燈,也在這個時候亮了起來。
歡聲笑語不休,戲臺子上也開始唱戲,場面熱鬧非凡。
在一片喧鬧之中,容宛站在張氏身邊,斂眸看張氏姿态優雅地恰着一口花茶。
張氏正與成遠侯府老夫人攀談着,江弦也不知去了哪。
而容宛知道——
張氏與老夫人想把他們湊在一起。
張氏見時辰差不多了,眼前也來了人,便拉着容宛的素手笑道:“來,宛兒。”
容宛擡眸,對上了江弦的一雙眸子。
她鴉睫顫了顫,知道他來了。
老夫人笑道:“張夫人,宛兒真是生得花容月貌。不知……是否有婚配?”
聽到這裏,容宛便知道她想幹什麽。
張氏忙介紹道:“宛兒,這是成遠侯。”
容宛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卻并未直視他:“請侯爺安。”
這一行禮,她便給了江弦淡淡的疏離感。
江弦沉默地看着她,臉上變幻莫測。
要與自己一刀兩斷又如何,母親有意給自己定親,她終究還是自己的。
他半晌才微微點了點頭:“容姑娘。”
幾人入座,張氏抿着茶,驟然開口道:“改日讓侯爺與宛兒吃個飯,也好熟絡。宛兒,你願不願?”
容宛頓了頓,輕輕說:“女兒不願。”
她的聲音很輕,如同鴻毛一般,張氏卻聽得很清楚。
此話一出,張氏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老夫人的面色也變得極為難看。
戲臺上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兒,這唱音拖長了,顯得格外滑稽。而張氏像是渾然沒聽到這唱音,仿佛聾了。
“怎麽回事?你不是最……”
她又想到容宛與成遠侯私自來往的事情不能說出去,又住了嘴。
江弦的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雙目赤紅,似在忍耐。
容宛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張氏看了看老夫人難看的臉色,正欲發話,卻看見容宛白了臉,皺着眉澀聲說:“女兒身子不适,恕不能陪,還請原諒。”
張氏氣也不是,急也不是,心想她來了月事身子不舒服,站久了也不是樣子,便煩躁地擡了擡手:“讓瑞珠帶你去找些湯藥來,去那邊休息陣罷。”
容宛如釋重負,裝着病态随瑞珠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
園子一隅。
戲聲與人聲漸漸遠去,容宛耳邊總算是清淨了。
瑞珠輕輕扶着她,忙道:“小姐,可是身子不舒坦?”
容宛見四周無人,便輕輕嘆了一口氣,澀聲說:“瑞珠,你明白的。”
瑞珠聰明,知道自家小姐是不願與那成遠侯在一塊兒,母親又在氣頭上,便找了個借口出來。
瑞珠有些擔憂,卻也不敢問自家小姐是怎麽一回事,更不好安慰她,只好回道:“那奴婢陪小姐走走。”
月色如水,想必戲臺上最奪目的好戲還沒有開始,離嘉寧公主到場,也還有一個時辰。
她還有足夠的時間透透氣。
容宛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很疲倦:“我一個人逛逛罷。”
她心裏不舒坦,瑞珠也只好點了點頭:“那……奴婢就在這兒等您。您莫走遠了!”
月出雲邊,容宛的身影消失在樹叢裏,不見蹤影。
她順着小路走過去,心緒愈加不寧。
自打做了那個夢,她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是舒坦的。
這輩子,又該怎麽擺脫成遠侯江弦的桎梏?
父母只把她當籌碼,而這場局——
江山為盤,她只是一枚棋子。
她正胡亂想着,倏然間看見黑黝黝的樹叢裏有東西。
她探了探頭,看見了一袖袍,不知上頭繡了什麽。
她仔細一看,那是鬥牛服。
她心裏一咯噔,意識到這官服的主人,不好惹,衣着鬥牛服的人,都是朝廷上一二品的官員。
還沒緩過神來,她卻被石頭一絆,直直地往前栽去——
她原以為自己會摔破臉,直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懷抱。
夜風有些涼,直吹得她哆嗦。那人的懷抱卻暖得很,讓她有一瞬不想起來的錯覺。她趕忙起身,驚慌地擡眸。
對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那人站在樹叢裏,面白如玉,唇角微微勾着,一雙桃花眼裏似是有笑意。樹影将他半邊身子遮得嚴實,另外半邊身子,則沐浴在月色下,顯得這人如同鬼魅一般。
就算是鬼魅,也是極美的。
容宛瞳仁驟然縮小,是誰?!